作者:杨溯
夏侯潋走到第二辆马车前面,用刀背敲击车轼,道:“下来。”
车帘子被一只手撩开,黑暗里现出一张枯瘦的男人脸颊,他的背后还有一个妇人和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十岁模样。
李显望着夏侯潋,嘴唇颤抖,道:“沈玦的手段你我都清楚,放我一条生路,我把我所有身家给你。”
“不行。”夏侯潋继续用刀背敲车轼,笃笃声像在催命,“下来。”
“你是个好男儿,怎的甘心当沈玦的走狗!”
夏侯潋不屑地一笑,“那也比当魏德的落水狗强。而且,”他舔舔嘴唇,又道,“我家督主俊,别说当狗,就是当他脚底下的泥,老子也愿意!”
“你!”李显的眼睛渐渐阴沉,“那就只有……得罪了!”
雪亮的刀光暴起,李显从车厢里跳出来,手中三尺长的刀光如山崩地陷一般下劈。夏侯潋反手握刀,划过对方的刀刃,凄迷的刀光仿佛切在李显的眼睛上,让他下意识地一闭眼。夏侯潋抬脚一踹,李显倒退撞上车轼,后腰剧痛。夏侯潋翻转刀身,用刀背劈向李显的颈侧,打算把他打晕。
李显以为夏侯潋要杀他,惊恐地瞪大眼睛,左手一拉,把车厢里的女孩儿拽下来,挡在身前。夏侯潋显然没料到他的举动,在刀背劈上女孩儿脑门的那一瞬间堪堪停下。李显一咬牙,把女孩儿推向夏侯潋,夏侯潋抱住女孩儿,而李显的刀锋也随之而至。
他竟打算一刀连女儿带夏侯潋一起劈了!
刀锋劲风扑面,脸上仿佛要结一层薄薄的霜。女孩恰好压住了夏侯潋的右手,他无法挥刀!情急之下,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夏侯潋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抱着女孩儿迅速转身,用肩背抵住那一砍。
肩膀泛起森森的霜毛,他闭着眼等待着那一斩落下,然而,预想中的斩击没有成功,夏侯潋睁开眼睛,看见沈玦在边上举着静铁,夏侯潋顺着静铁漆黑的刀刃望过去,静铁的刀尖没入了李显的胸口,血液啪嗒啪嗒地滴在地上。
李显怔怔看着静铁,手中的刀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夏侯潋怀里的女孩儿呜呜哭了起来,把头埋进了夏侯潋的衣襟。
沈玦阴郁地盯着女娃儿,番子已经把刀客都清理干净了,赶过来拜见沈玦。沈玦冷笑着四望,道:“咱家顺道路过,来看看你们把事儿办得怎么样。结果真是令咱家开眼,抓个李显,还费这么老大工夫!”转过眼来,见那娃娃还偎在夏侯潋怀里抽抽搭搭,脸色霎时间变得狰狞,“夏侯潋,你还抱着这妮子做什么,丢不开手么!”
夏侯潋:“……”
夏侯潋把孩子抱还给那个妇人,谁知妇人把孩子一推,女孩儿歪在地上,头磕破了一块儿。
“要你有什么用!连人都挡不住!这下好了,你爹死了!完了,咱们都完了!”妇人拍手顿脚地骂人,女孩儿扑在地上呜呜直哭。
夏侯潋忙把女孩儿扶起来,一面掰开她的手瞧伤,一面对妇人吼道:“你有病吗!你他娘的让你女儿去挡刀!?”
“她不是我女儿!她是贱人养的小贱人!小贱人!克死自己亲娘不算,还害死爹!”妇人疯魔了,胡天胡地骂起来。沈玦听得耳朵疼,叫番子拖下去,男孩儿跌跌撞撞跟着走,不停哭着喊娘。哭喊声渐渐远了,隔着朦朦夜色传过来,听着像鬼魂的嚎哭。
夏侯潋把孩子放在街边的台阶上,掏出帕子包住她额头上的伤,问她叫什么名字。孩子不肯答,仍是哭,巴掌大的小脸哭得通红。夏侯潋没办法了,扭头看街心,番子们在收拾残局,把尸体抬走,马车也拉走。徐若愚指着女娃娃问了沈玦几句话,沈玦不耐烦地答了声,徐若愚便走了。人渐渐走光了,女孩儿哭累了,默不吭声地低着头,问她什么还是不说话。
“差不多得了,麻利的送到大理寺去,她该和她的嫡母待在一起。”沈玦走过来,道。
“我听说犯官女眷要充入教坊司,这孩子这么小,也得去那地方?”夏侯潋问。
“要不然呢?你给养着么?”沈玦冷冷道。
夏侯潋站起来,用手肘戳戳沈玦,“少爷,您给帮帮忙呗。您说话准管用,谁还敢拂你的意不成?这孩子看着怪可怜的,您心疼一下呗。”
沈玦拿眼挫瞅了眼那女孩儿,脸哭得皱皱巴巴的,看着伤眼。沈玦满脸不乐意,道:“又不是我闺女,我心疼什么?”
夏侯潋厚着脸皮道:“少爷,求您了!您就当心疼心疼我呗。拼死拼活救下来的,再送进教坊司去,不白救了么?”
夏侯潋说了一大堆,沈玦只听见“心疼心疼我”几个字。本就是他的人,他不心疼谁心疼?沈玦软了心肠,有心要答应,又怕夏侯潋善心泛滥,街边随便看见什么阿猫阿狗都要他施以援手。便冷着脸道:“仅此一个,下不为例。魏党牵连甚广,每天都有人被送进教坊司,你可别让我都救了,东厂不是寺庙,我也不是菩萨,没人给我捐香火。”
“我知道,”夏侯潋道,“我也不是菩萨,能帮点儿就帮点儿,不能就算了。”他笑了笑,又道,“不过,咱们把她安置在哪儿好?我不会带孩子,家里除了我也没别人,这可怎么办?”
沈玦招呼来一个长随,命他抱起孩子。“让莲香照看吧。明儿中秋,莲香让你过来吃饭。宫里要摆宴,我说不准会不会回来,你们不必等我。”
沈玦的马车渐渐远了,夏侯潋抱着雁翎刀,慢悠悠荡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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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寿宫。
太后坐在铜镜前面,手指拂了拂头上的狄髻。朱夏打开妆奁,太后挑了一对金镶宝珠蝴蝶戏花的鬓钗,朱夏执起钗子,一面慢慢插进她的发髻,一面道:“万岁爷的功课送过来了,娘娘可要瞧瞧?”
太后把手放在朱夏臂上,慢吞吞道:“那就看看吧。”
走到外间,小皇帝的文章翰墨都放在桌上,已经摊开了。太后坐定,略瞧了瞧。不看便罢,越看越生气。字跟狗爬似的,孟子经义学了这么久,写出来的文章仍是狗屁不通。太后气得直拍桌子,指着人道:“把皇上叫过来,哀家要问话!”
朱夏劝她宽心,派出去的人走了没多久,又回来了,道:“万岁在豹房玩得正高兴,说娘娘有事儿让人传话便是,不必非要他过来。”
太后气得两眼发黑,恨声道:“这是反了!连母亲的话儿都不听了!谁陪着他在豹房!”
底下人小声回话:“是小沈公公,还有江公公他们。奴婢去的时候,小沈公公正给陛下当马骑。”
“好啊!又是沈玦手底下那帮杀才!”太后握着拳,丹寇刺进掌心,殷红的血渗出来。
朱夏一面把四下的人赶出去,一面赶过来掰太后的拳头,不住劝道:“娘娘您别气,气坏身子可怎么得了!沈问行那帮杀才,勾着陛下不学好!净日里不是去豹房就是在乾清宫锯木头!沈公公事多,外头要管东厂,里面又要理内务,不得工夫收拾他们,他们就反了天了!娘娘莫气,奴婢这就跟沈公公说去!”
太后好不容易顺了气,张开手掌一瞧,已是鲜血淋漓,朱夏心疼得淌眼泪,忙去找金疮药。朱夏蹲着帮她上药,太后低头看着她油亮的发髻,头发都往后梳,露出饱满的额头,姿色倒是还可,怎么就握不住沈玦的心呢?当年她费尽心思把朱夏塞给沈玦,就是为了这一着。想来男人皆薄情,尤其沈玦裆下还缺了一块儿,更是不念男女之情了。
“你和沈玦,还是老样子?”太后问道。
朱夏红了脸,低头道:“前几日打发沈问行送了胭脂过来。据说是东厂的人打高丽搜罗来的,还取了个可人意儿的名儿,叫什么‘一品春’。那日奴婢恰巧有事儿,老晚才回来,沈问行巴巴在毒日头底下等了半天,说沈公公令他定要亲手交给奴婢的。”
太后挑了眉,问道:“哦?从前怎么不见他这么用心?”
朱夏慢慢儿把金疮药收起来,道:“娘娘,您忘了,从前沈公公还在魏贼手底下待着,哪能这么猖狂?其实还是上心的,私下里送奴婢钗环手帕,遇上了说几句挠心话。有一回还问奴婢的绞肠莎,奴婢还奇怪呢,他怎么知道奴婢犯了这病?结果您猜他怎么说?他说那日之前不见奴婢在您身边陪着,觉得奇怪,特意打发人去问,才知道奴婢病了。”
太后心中一喜,戳朱夏的肩膀,道:“你这小蹄子,竟还瞒着哀家。哀家还以为你俩压根儿没戏呢!”
朱夏嗔了太后一眼,扭过身去,道:“这叫奴婢怎么说嘛!难道还上赶着到您跟前,说昨儿沈公公又捎来帕子了,今儿沈公公又送来钗环了!羞死人!”
太后悠悠笑起来。果然么,情爱是无底深渊,谁能逃得掉?太监也一样。太后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做出一副愁苦的样子,道:“唉,你陪了哀家这么多年,能嫁个如意郎君,哀家心里高兴!可这个沈玦,实在不是个好把控的。你瞧瞧,陛下成日里只知道贪玩儿,还耽误功课,他是想把哀家的孩子养废啊!”
朱夏变了脸色,忙道:“娘娘,您误会他了。奴婢这就把他叫过来,您好好问话!他若有做的不好的,您就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