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溯
“是。”
沈玦还跪着。
斜阳覆盖了满身,身上的雪化了一茬又一茬,然后落上新的雪,冰冷慢慢渗进身体,沈玦的身体冷而木,像是石化了,浑身上下,连指尖都变成冰冷的石头。吊唁的人终于走光了,也不再有新的人来了,偌大的厅堂和小院,终于只剩下他和躺在黑色棺木里的先生。
他的思绪忽然变得很轻,脑海里闪过一幕又一幕小时候的事,一会儿是戴先生一边烧着炭炉一边在望青阁给他和夏侯潋授课,一会儿又是夏侯潋逃课,他一个人硬着头皮听戴先生讲手臂上长出人脸的鬼故事。
所有的事情都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一样,他默然望着前方的雪地,远远的,隔着一层淡淡的斜阳,他看见那个枯瘦的老人摇头晃脑,底下的少年执笔沉思。
“惊澜师兄。”
他抬起头,戴先生的童子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跟前。这个孩子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脸上泪痕未干,他或许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悲痛,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被打得措手不及,但终究要像当年的谢惊澜一样,义无反顾地坚强长大。
他手里捧着几册书卷,卷卷都用油纸包的扎扎实实。他在沈玦面前跪下来,将书卷递给沈玦。
“这是先生的遗稿,是先生一生的心血。先生还没有来得及裁削付梓,我想,他肯定愿意把它们交给你,你来完成。”
沈玦低下头,望着手里层叠的书稿,书稿很沉,压在手肘上,像是千斤巨石。
他涩声道:“我配不上这些书稿,你交给其他人吧。”
“师兄,”童子把书卷压在沈玦手里,吸了吸鼻子,道,“有件事你不知道,其实知道你还活着,先生特别高兴。你知道么,在庐陵的时候先生的身子就已经不大好了,生一场病,十天半个月都不见好。到了京城之后,又因为舟车劳顿,总是半夜里起来咳嗽,吃饭也只能吃一点点。可是自从知道你还活着,先生吃饭能吃大半碗了,有时候还常常溜达去书肆,找几本书回来看。偶尔听见街坊在谈论你的事情,先生就走不动道。”
沈玦垂下头,慢慢握紧书卷。
“上回三司会审,先生突然晕倒,后来太医出来,我听见他们说先生虽然身子虚弱,但还没到晕的地步。你说你要见先生,我进去请示,我进去的时候,刚好看见他在翻你小时候写的试帖诗。”童子深深地看着沈玦,“师兄,先生是装晕的,他不想审你,不想送你去死。先生一生为公,无愧于任何人。可他也存着私心,这私心,是为你。”
童子从地上爬起来,对沈玦作了一个长揖,“遗稿交于师兄,先生遗愿已了。师兄,珍重。”
心里的悲痛海潮一般汹涌上来,将他完全淹没,仿佛没顶之灾。他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滴在手肘间的书卷上,印出斑驳的点子。他深深地伏下身子,额头磕在冰冷的雪地上,呜咽声溢出喉咙,渐渐无法压抑,他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般,嚎啕大哭了起来。
一双手把他拉起来,脑袋被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他听见夏侯潋低低的声音,“抱歉来晚了,少爷。”
夏侯潋温热的气息笼罩了他,鬓发间的雪花被拂落,他的身子重新感觉到了温暖。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抓住夏侯潋的衣襟,眼泪渗进夏侯潋的衣领。夏侯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这样抱着他。
沈玦慢慢平静下来,夏侯潋带他回了家。他在雪地里跪了太久,又大悲大恸,一回府就发起了烧。沈问行说他一天颗粒未进,夏侯潋强行喂他喝粥吃药,一直照顾到半夜三更。底下人都累得人仰马翻,夏侯潋让他们去歇息了,只留下沈问行并两个小太监在外间守着。
房里只点了一盏灯,幽幽的烛火照亮一小方天地,沈玦的拔步床就在那一块儿亮处里面,隐隐看见帐子里面一个伶仃的影子。夏侯潋撩开帐子,靠着床柱子坐着,探了探他的额头,已经不烫了,又伸进棉被里摸他的四肢,也不烫了,就是衣裳汗湿了,得换新的,免得又着凉。
夏侯潋找来干净寝衣,钻进床帏,把帐子合拢,不让冷风蹿进来。仔细看了看沈玦,他还闭着眼,眉间无意识地蹙着,原先那么好看一人儿,病得脸色煞白,纸糊的人儿似的。把他从被窝里拽起来,让他靠着自己坐着,夏侯潋帮他脱了衣裳,换上干净的。
宫里的风水好,他又是天生的美人,这丝绸的料子和他的肌肤,竟然不知道哪个更细腻一些。不过夏侯潋没心思心猿意马,麻利地帮他收拾好,把人裹进被窝里,被角掖在脖子后面。
沈玦却被折腾醒了,睁着眼睛望着床顶的雕花望了半晌,等夏侯潋把脏衣裳丢出去又回来。夏侯潋脱了衣裳,刚想在小榻上睡下,就听沈玦道:“过来。”
夏侯潋进了帐子,盘腿坐上床,伸手摸他额头,“怎么了?还不舒服?”
沈玦没说话,只裹着被子坐起来,敞开一只手,要夏侯潋也坐进来。
夏侯潋跟他一块儿裹在被窝里,两个人肩并肩靠着床板坐着。
“睡不着么?”夏侯潋侧过头来看他,昏沉的灯光下,他的眼睫长长,低垂着覆着眼眸,有一种说不出的朦胧。“那聊聊,想聊什么?”夏侯潋问。
沈玦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嗓音因为病了而沙哑,听着低低的,“阿潋,其实我和你不一样。”
夏侯潋没弄明白他想说什么,道:“我们当然不一样。你是沈玦,我是夏侯潋,我们哪能一样?”
沈玦看了他一眼,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道:“我是个坏人,从小就是,你和先生都看错我了。那天望青阁拜师,先生问我读书所为何事,我答‘无愧于心,无悔于事,无怨于人’。这些都是骗人的,都是骗人的漂亮话儿罢了。我真心所想,是把谢家所有污蔑我的人,欺辱我的人踩在脚底下,我想看他们痛哭流涕,悔不当初。我想要我谢惊澜高高在上,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我知道啊,”夏侯潋说,“我那时候不还想帮你踩他们吗?结果还没来得及踩他们就被伽蓝灭了。”
“可是先生不知道,他一直都以为我是美质良才,却不知我走到这一步,全是我自己的选择。”沈玦哑声道,“敲登闻鼓叩天阙,弹劾魏德数条大罪,奔波书院振奋清议,以一己之躯和整个阉党抗衡,他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了谢氏冤屈,也是为了谢惊澜,为了一个如此卑劣下流的,我。”
“笨蛋。干嘛这么说自己。你卑劣下流,那我就是祸国殃民。”夏侯潋拉拉他的袖子,道,“少爷,我不管那些,反正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
“可是如果,”沈玦垂着眼眸道,“我也骗了你呢?”
夏侯潋一愣,“骗了我什么?”
沈玦的心微微缩着,呼吸有些发窒。他握了握拳头,最终还是说了出来,“阿潋,我骗了你三件事。”
“哪三件?”夏侯潋问他。
“第一,当年你在宫里受伤被我救了的第一个晚上,我就看到了你娘,可是我没有告诉你。”
“这件事你不是说过了么?”夏侯潋碰了碰他的肩膀,“没怪你。”
“第二,当年我跟你说我是被一个老乞丐卖进宫的,不是的,我是自己进宫的。”沈玦道。
夏侯潋没说什么,只问道:“那第三件呢?”
沈玦定定地看着他,烛光中眸影深深。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是太监。”
第101章 心尖皓月
这话儿着实让夏侯潋愣住了,他下意识低头看沈玦的裆,亵裤棉被层层掩着,看不出什么形状来。
夏侯潋看得太不避讳,沈玦耳朵红起来,伸手推他的脸,“眼睛往哪瞧呢?”
夏侯潋一把抓住沈玦的手,拧着眉道:“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说?”
沈玦咬住了唇,颇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这叫我怎么说?难不成专程逮着你告诉你你少爷我没断根,是不是还要掏出来给你过过眼?你不嫌害臊我还嫌害臊。”
“那……那倒不必。”夏侯潋挠挠头,垂下眼,眼眸有些黯淡,“我还以为你不信任我。”
沈玦拉他的肘子,“谁说我不信你。你见过我和谁同床睡过没有,是你自己傻了吧唧,跟我睡一块儿这么久也没发现。”
“我又没毛病,谁吃饱了没事干盯别人裆看?再说了,我哪敢盯你的裆。”夏侯潋嘟囔道,抬起眼来看沈玦,沈玦也看着他,烛光底下眼睫深深,有一种独特的况味。他忽然觉得,这样的人儿就算残缺了也不要紧,他的美是天底下独一份儿的,谁也比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