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溯
沈玦充耳不闻,扯着自己的衣带,“我要去!”
“你不能去!”
“那你告诉我怎么办!”沈玦用力挣开夏侯潋的手,挣得双眼通红,“夏侯潋,你告诉我怎么办?十一年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找到你。我除了跟你一块儿走,我还有什么法子!”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掰开了夏侯潋拉着他衣襟的手,一手将鸾带上挂的佩环印玺扒下来扔到地上,一手撕开织金曳撒,也掼在地上。
什么司礼监掌印,什么东厂督主,他不要了,他不当了。他把手指上的筒戒摘下来,把描金乌纱帽卸下来。只剩下一身粗布黑衣,还有手腕上的菩提十八子,那是他要留着的,是他自己的祈愿。
夏侯潋低着头,死死抓着他的衣领,一双手颤抖得像风中的枯叶。他不明白,这家伙脑子是有病吗?何必为他这样?留不住就留不住,随他去就好了,何必这样呢?这个傻子,白痴!离开他就不能活了吗?
可他分明是明白的,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因为,他也一样。
这尘世因为有沈玦,苦里便开出了花儿。这尘世若没有沈玦,便是一片荒芜,废墟万里。
可是,他怎么能让沈玦陪他去那修罗杀场?
他矮下身,重重地跪在地上,额头磕进尘埃里。
“少爷,求你回去!”
死士们也跪下来,齐声道:“督主,请回吧!”
纷扬叶雨中,夏侯潋被沈玦拉起来,拥进怀里。沈玦按着他的后脑勺,轻声道:“阿潋,你知道你拦不住我的。无论生还是死,我们……同往!”
第129章 朔风摧铁
三十人太引人注目,他们分头前往朔北。夏侯潋怕持厌走到半路被拐,让他和自己跟沈玦一个队。一路北行,越往北走越冷,四月天的天气,朔北还像被冻住似的,路上的行人都脸色苍白,好像没有活气儿。他们为了掩藏踪迹,不能宿官栈,怕有黑道眼线,也不能投宿乡间客旅,只能一路露宿荒郊。
到了一处荒村,宿在一家破院里。堂屋上面破了个大洞,咻咻地往里头灌风,南面的墙壁塌了一半,望出去是影影绰绰的幢幢黑影。随行的五个厂卫都是青年人,年轻力壮,倒是不怕冻。夏侯潋和几个厂卫揭掉桌凳簸箕的蜘蛛网,砍成木柴烧火。留两个人在村口守夜,剩下的人都宿在堂屋里。夏侯潋又和持厌去林子里抓了几只野兔子回来烤,大伙儿围着火堆烤火,沈玦坐在一边儿研究伽蓝刀谱,他想找出那十二道空门。
兔子烤熟了,夏侯潋拿帕子包了肉递给沈玦。
“我吃素。”沈玦说,自己取了帕子从包袱里拿馍馍吃。
夏侯潋拿给持厌,剩下的分给大伙儿,村口的也没落。夜晚的朔北静得出奇,世界像一片荒漠,似乎除了他们这里的火光,四野都沉在密不透风的黑暗里。有人拔出刀来挥了几下,血槽里的钢珠滚动碰撞,细细碎碎的声音消散在风里,静得有些寂寞。
柴火噼里啪啦,夏侯潋烤着火,道:“你们为什么想跟着来朔北?”
有个黑脸膛的汉子往火里丢了根树枝,道:“我是为了报仇,芦潭古道上被牵机丝斩首的奚仲是我哥哥。属下父母早逝,是哥哥养大的,我能进东厂效力,也是哥哥相荐。乾元二十四年京师闹狐妖,我奉命追查却久无头绪,魏贼震怒要斩我首级,哥哥在魏贼府前跪了一夜,魏贼才松口饶我一命。可恨魏贼歹毒,说若要我活命,便要哥哥受四十八鞭。”
“四十八鞭,你哥哥全受了么?”夏侯潋问。
奚宣拿袖子掖掖眼角,“全受了。哥哥卧床一个月,差点没挺过来。可怜我哥哥好不容易熬死了魏德,却还是没有躲过伽蓝。”
奚宣旁边一个厂卫拍拍他的肩膀,道:“节哀,兄弟。你哥那么好,下辈子肯定能投个好胎。”
“你呢?”夏侯潋朝他仰仰下巴。
那人长叹一声,“我无家无累,反正是一个人,死了也没人惦记,去朔北还能挣个英雄当当。要是能活着回来,官升三级,说不定还能当大老爷。”
夏侯潋摇摇头,“等到了雪山,你留在山下接应,不必随我们上山。”
那人怔了一下,结结巴巴地道:“大……大人。”
“为了一个名头拼命,不值当。”夏侯潋望着他。
火光中夏侯潋的眼睛深邃,那人本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了嘴。
“你呢?”夏侯潋望向最后一个人,那个人他认得,是芦潭古道上为数不多幸存的番子,叫云岫。
那个男人坐得离火堆有些远,他拔了几根地上支棱的接骨草,低声道:“我是为了司徒大人。”
屋里一下静下来,沈玦从刀谱里抬起了头。夏侯潋下意识去望持厌,持厌没什么反应,靠着柱子闭着眼,呼吸绵长。
大概睡着了吧,没听见也好。夏侯潋想。
“我记得刚进衙门的时候,赶巧轮到我值夜。我是一个独身汉,饿得饥肠辘辘没人送饭,司徒大人打穿堂过来,刚好和我打了照面。原以为我一个刚进来的校尉,司徒大人这般人物肯定不认得我。谁知道他一下就叫出了我的名字,听见我肚子饿得直叫唤,还邀我去吃夜宵。德胜门大街上那家馄饨摊子我们最常去,馅多皮儿薄,最得我们意。”云岫道,“后来司徒大人走了,那家馄饨摊子也倒了。”
“东厂番子一千多人,司徒大人记得每个人,即便说不出名字,也记得颗号。”奚宣叹了一口气,“我是个大老粗,脾气暴,时常得罪人。当初正是因为得罪了上峰,狐妖案这个烫手山芋才落到我头上。但自从大人来,这种事再也没发生过。后来我才知道我上峰说了好几回调我去云南,但大人从没有同意过。”
众人都沉默,只能听见柴火嗤嗤地响。沈玦想说什么,夏侯潋按住他,道:“持厌是我兄长,他的债就是我的债。在去雪山之前,诸位随时可以来找我报仇。”
云岫摇摇头,“这件事情和小沈大人无关。其实我们也知道,持厌公子身陷伽蓝,身不由己。只不过,我有一个问题,想当面问问持厌公子。”他掉过眼,望着夏侯潋背后的持厌,那个男人安静得像一块磐石,仿佛与世隔绝,“持厌公子,你在杀司徒大人的时候,可曾有过迟疑,可曾有过……后悔?”
风声寂寂,嗤嗤的火苗在黑暗中摇曳。
持厌在火光的边缘睁开眼,道:“没有。”
屋子里一片沉默。寂静中,云岫开了口,声气不知是佩服还是嘲讽,“持厌公子果然坦荡。”
“他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对手,”持厌扭过头来,大而黑的眸子里映着橘黄的火光,“他的风雪刀天下独绝,我尊敬他,所以我,全力以赴。”
云岫怔怔地望着他,那个男人重新闭上眼,抱着刀,收气敛声。
“我明白了。”云岫轻声道。
十天后他们和其他队伍会合进入雪原。这条路只有持厌走过,沈玦让持厌带路,三人组成小队在前面探路。沈玦猜测或许会有岗哨,临近雪山的时候改成夜间摸黑行进,果然在雪山脚下发现了灯火。
万籁俱寂。这几天天气都很好,无风无雪,但也冻得让人发僵。夜色沉沉,天穹星子密布,长如锦练的银河静静流淌。夏侯潋和持厌趴在雪里匍匐前进,四周雪原上的灯火散如棋盘,他们无声无息地接近其中一盏。
手指冻得疼痛,夏侯潋呼出一口白烟。无声的黑暗中,他们听见几声孤零零的狗吠。
夏侯潋和持厌对望一眼,持厌从包袱里抛出一只死黄鼠狼。
狗吠越来越近,巡夜人牵着狗跑过来。黑衣面具,是伽蓝装扮。
黑狗停在黄鼠狼前面咻咻地嗅着,巡夜人挑着灯打眼一瞧,笑道:“原来是黄大仙。”
正想回去,脑后传来尖锐的痛楚,两柄短矢霎时间同时贯穿他和黑狗的头颅。他圆睁着眼跪下去,身后两个高挑的黑影披着雪站起来。夏侯潋戴上他的面具,拍了拍身上的雪沙,大摇大摆进了岗哨的木屋,然后拖出一具尸体,剩了两个活的绑在雪地里。持厌埋好了尸体,夏侯潋将屋里的蜡烛熄灭又点燃,重复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