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阳关大盗
声音中包含着即将奔赴战场的壮怀激烈,这场登基大典已经埋葬了一个王朝作为祭奠,接下来,它还要再荡平另一个王。
检阅毕后,这些参加了登基大典,被新皇第一个检阅的军人们,便将启程前往江衢,等待他们的,是最终一统天下之战。
平江衢之军,以太尉王虞君樊为主帅,以廖清辉为副帅,即日启程。
大军过汝阴,汝阴王降;
大军过广平,广平王降;以三千石粮草劳军,封广平侯。
汉军行军月余,至于江衢。
江衢王廖去疾新戴孝,披甲上阵。他站在关隘上,迎风而望,望着阵前远道而来的汉军。如今,廖去疾下巴上已经覆满了薄须,相比于古骜年少便称王,他如今已经不算年轻。少年时的朝气蓬勃,早已消散殆尽,现在的他,有一种无力感,灌满了全身。
还记得父王故去时,叫他至于床前。廖勇自从败于雍驰后,就日渐一日地老了下去,苍老之态,迅速地侵蚀了他的身体,廖去疾已不忍卒看,只能低着头。
廖勇却拍了拍儿子的手背,道:“去疾啊……去疾,父王终究是错了。唉,是父王耽误了你,二十年风云激变,父王所思所虑……却总还停在当年成王与秦王大战之时。今四海湍流之中,变幻甚剧,早已面目全非,雍家小子弄潮称帝,为父还恍然无觉……嘿嘿……直到古骜这个出身微末的小子,居然也要称帝了,为父才大梦初醒……大梦初醒……”廖勇满头白发萎靡颓顿,面上皱纹如刀刻,眼中沧桑之态尽显。
“父王……”廖去疾流泪道。
廖勇苦笑摇头:“这天下……早不是那个成王与秦王夺鼎时的天下了……也不是从前两百年间的天下了……这不是诸侯的天下,是庶民的天下了。否则,虞君樊那小子,杀了他叔父,天下人怎么就不一齐唾弃他,还有人欣赏他呢?因为天下庶民心中的怨压抑的太久了……为父也是近日才想通……廖家有山云书院又如何,就算廖家在四海有声誉又如何……那个古骜……”
廖勇咳嗽了起来,廖去疾忙为廖勇顺着呼吸,他焦急地看着父亲,廖勇却摆了摆手,接着说道:
“……那个古骜……高举平世庶大旗,平了戎,得了北地马场,又提出开科举、分田地,高屋建瓴——天下都心向往之!山云书院中的学子,有多少去了北地抗戎?有多少投了古骜?唉!这么看,我留着你在江衢,不让你去北地,也不令你去京城,终究是大谬不然。大浪来时,弄潮儿可能被大浪吞没,可也只有弄潮儿才能站在浪尖。为父愚陋,还想着当年诸侯之间争霸的那一套。为父本考虑,江衢富饶,又有山云书院,文人雅士,我也知人善任,江衢也欣欣向荣,比起雍驰那个勾结戎人的,廖家还有大义傍身,雍驰残暴,与汉王尚有杀父之仇,最后怎么都是我廖勇坐收渔翁之利。可是我忘了,若是一只鹬,和一只蚌相争,我自然可以得利,可是,若是一头猛虎,和一头雄狮相争,人若站在一边,还想得利?不被虎噬狮咬就不错了!可那个站在一边看着狮虎相争的人,就是我啊!”
廖勇摇着头,嘴角皱纹密布,浮现一丝自嘲的笑:“古人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今日说的,都是真心之言。我算是明白了,雍驰那小子的眼光都比我好,他看出寒门不日将会成势,因此在颍川时,他与我讲和,却杀了吕谋忠,后围剿古骜不得,又率兵征汉中,一心要杀了寒门首领;嘿嘿,我连这小子的眼光都不如啊……还有那个吕老儿……吕老儿!嘿,那老匹夫,我过去常笑话他,佞臣娈宠!可就是这么一个佞臣娈宠,在汉中开科举……也比我看得远。”
廖勇抬起手,摸着廖去疾的头:“为父走后,江衢就交给你了。”
廖去疾眼中有泪,不甘地问:“父王的意思,是让我降?”
廖勇叹道:“我管不了了,你们小子之间的事,你自己做主。我头昏,眼也花了,让我休息一下。”
廖去疾道:“是。”
廖去疾没有料到,父亲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来。然后,他成了江衢王。
丧事办妥,父王下了葬,汉军已经虎视眈眈地行进到了江衢界边。
廖去疾入营点将,皆无斗志,召谋臣,亦无良策。
他仰天长叹,如此……
只有降,不得不降。
可是他还是想把价钱要的高一些。因此才有这时的两军对峙,他给虞君樊和廖清辉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说汉军在北地杀戮甚重,自己为江衢百姓,不得不战,可是念及与古骜在书院的情谊、与古骜相救的恩德,又不忍战,两难。
三日之后,汉军副帅廖清辉亲自为使,来到廖去疾处,名言利弊,又将古骜的亲笔信交给了廖去疾。
条件不算宽厚,也不算苛刻:
其一,可以保持江衢王的尊号;但江衢王要入京城开府长居,可自由交友,宴请宾客,也可入朝为官,但不可出京城。
其二,不可保持江衢王之部曲,应全交由廖清辉接管,编入汉军。
其三,廖家族人族产,可以仍然留在江衢,不与没收,廖家族人也可以仍然在江衢做官,但要听从汉王任命。
其四,专属于江衢王之田产,则要献与朝廷,分田分地。江衢其他世家之地,留一部分自种,其他上交朝廷,均分予农。
其五,盐铁专营,收归朝廷。
廖去疾心中并不想答应这样的条件,可是外面盘踞着虎狼之师,江衢军众,不过是群羊而已。何必让汉军立功,杀戮尽兴?到时候廖家举族尽灭,怕是不能善终。
古骜在北地做的那些,他如何不知?
攻一地便一地皆空,下一城则城中再无男丁,自己怎么跟他打?!
汝阴王、广平王因此望风而降。
也只有上京守了几日。
古骜一开始打雍驰的时候只有三十万军,后来战损一半,每一地改制,便极大极迅速地补充兵员,现在一路而来,途中无郡不破,到江衢时,已有五十万步兵,三十万骑兵,号称百万雄师,就在界外!
原本古骜可能缺乏的粮草,也因为北地各郡的改制,而得到了极大的补充。
汉军最后一个弱点也没有了。
打不了了,不能打。
廖去疾明白,古骜是把山云书院讲的剿匪的道理,翻转过来,自己用了,自己去做了匪。
可如今这匪有了屯田戍边、开科举、平世庶、均田地,还有平戎之功——就再也没有人能剿得了了。
没人能剿得了了。
次日,廖去疾上表,答应了所有条件,归顺了新朝。临行前,廖去疾一步一顾,最终,还是带着几个随从坐上了马车,在汉军的护送下前往上京。
车帘落下,风沙不再迷眼,廖去疾将脸深深地埋入袖中。
第224章
……晨光微曦,照亮了新生的京城。
几只喜鹊在枝头鸣叫,打破了沉静。
简璞被侍卫领着,穿过了一道又一道的宫门,仰目而望,帷帐重重,阙围高耸。
在大殿外等待古骜召见的时候,简璞想,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见这个弟子了。如今他是皇上,而自己无意仕途,语不投机,还有什么可说?
思及此处,简璞叹了口气,想当年廖去疾以兵占了山云书院,自己与师兄荀于生争执,少年的古骜还前来劝他,说“今后但凡廖家不自顾身份,或失了自知之明,又或折戟沙场,又或在朝政中走错一招……此局便有转机之处”可他没想到——廖家的确是失了自知之明,确是走错了几步,可最终居然是折戟在他这个弟子手上……而他这个弟子,对山云书院的打算,也并不比廖家好多少——世事还真是讽刺!
正当简璞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时,抬眼,只见古骜一身棕缎便袍,亲自出殿迎接。简璞伏地而跪,行了大礼:“草民叩见皇上。”
古骜忙上前一步,将简璞扶了起来:“……朕这几日一直在等你,快进来。”
简璞低着头,随着古骜入了殿中。古骜摆了摆手,许多文官打扮的僚臣,便一一向古骜行礼,穿过了简璞身边,出殿而去。殿门在身后吱呀关上了,简璞这才抬起头,见大殿之中,原来汗牛充栋,目所及处,竟然全是一层又一层、叠高至顶的书架。而书架上,则全是或蒙着灰尘,或方擦拭干净的竹简卷帛,积案盈箱,卷轶浩繁。
原来这里是上京皇宫之中的藏书之殿么?
简璞默想道。
目光继续扫视而去,又见在大殿的正中空地处,摆着许多案几,团浦,案几之上堆得亦全是竹简,想必是刚才那些文属官员们工作之处了。
“不知皇上特地传信云山,又派兵甲护卫,千里召草民前来,所为何事?”
简璞冷淡地问道。
古骜不言,一身华服细綉暗纹不显,只是负手来到书架旁,轻轻拍了拍,一阵灰尘扬起,在阳光下飘散,折射下却如彩晶纷呈。古骜回首望向简璞,简璞发现古骜比病时气色变好了许多,只是那笑容却让人越发不懂了。
古骜不答反问:
“夫子,知道这是什么么?”
“回皇上话,草民不知。”简璞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盯着古骜许久,不由得垂下头。
古骜轻轻微笑:“这里是上京百年来,记载兴衰之处……这其中,有京畿之地的世家族谱郡志,所经历大大小小的战斗经过,祭祀、庆典、救灾、征兵,农人用的农具,冶铁,矿产分布,铸钱多少,等等一干——能记下来的,无一不有,无所不包……趁着太尉王南征江衢,朝中重臣都随军,朕也在这里做做功课,想想事。”说着,古骜稍顿了片刻:“……如今万象更新,等南方大定,这天下要改制的地方,有许多呢……朕心里虽有数,可看了这些,也可做一些微调。这些散逸的卷轴,朕也准备让人重新编纂。”
简璞问道:“难道皇上是想让草民为皇上整理大典?”
古骜笑了起来:“……那岂不是太大材小用了?朕有另外的事想托付给你,你愿意不愿意,都在你,但这件事极为紧要,无法言之于书信,因此不得不请你亲来。”说着古骜指着大殿角落的几箱书:“朕从承远殿中带来的书,都在那了。”
简璞仍然不明白,便有些疑惑地看着古骜:“圣心向来难测,哪怕草民曾为夫子,还请皇上明言。”
古骜不答,却邀请简璞到那一排一排的书架前观看,简璞看着古骜的背影,穿行在一座一座的书山高耸堆积形成的窄道之中,每过一个书架,古骜都会仰头而望,斑驳的阳光射入,给古骜的侧颜打上柔和的辉光。
在古骜仰目望书的那一刹那,简璞倏地觉得,古骜不是皇帝,而是那个从小喜欢学文的少年,那个他最喜爱的弟子,如今,仿佛这个少年长大了,长得俊美英挺,还是一样爱书,静静地走在书堆里。
可这样的错觉只出现了一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古骜负手而行,步伐沉迈,还是那个令人猜不透心思的帝王。
简璞跟在古骜身后,不知为何,简璞发觉那踽踽独行的背影好像有一丝孤单,又有一丝寂寥,甚至染了一些沧桑。
古骜开口了:“夫子,我在这里呆了三日三夜,想起了很多事,特别是少年时的事。初心难忘。”
古骜自称了‘我’,而不是‘朕’。
说着,古骜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着简璞。
窗外辉色浸满了古骜的双眸,显得尤其明亮,古骜的手轻轻地抚上老旧的书架,仿佛极为爱惜,他缓缓道:“天下兴,天下亡,滚滚东去之水,淘尽英雄壮怀梦。我古骜并非是古今第一人,也不是最后一人。盛衰终有常,飞龙在天之后,总接着亢龙有悔。”
说着古骜低下头笑了,丝毫不避讳地直言道:“我的确曾想过,在北地、或在上京,再造一个山云书院,将承远中典藏之宝,尽归入皇家囊中,再以上京之书院,代替江衢之书院,偷梁换柱,这样一来,天下才子,尽入我榖中矣,但他们学的不是乱世为帝之书,而是治理为臣之道。江衢书院也从此不足为虑。”
简璞看着古骜,古骜抬起眼,两人对视,这一次简璞没有闪避。古骜的指尖轻轻敲击着书案,道:“……可这里,让我想起了许多过去的往事……我不禁想,如果数百年后,天下再乱,到那时,就没有山云书院这样,能指点人迷津的地方了——因为山云书院被我变成了国子监,山云书院的精髓,被我一手毁了。”古骜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就算有人有如我一般发奋蹈厉,也是盲人摸象,要从头做起。然后天下之乱,又将耗费一个两百年。”
简璞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古骜说。
古骜深吸了一口气,侧目望向窗外的天空:“当年……夫子带着我出芒砀山,给了我一个机会。我虽有反骨,你却不忍埋没我,倾囊相授;今日,我便也给夫子一个机会。”
……简璞听到这里,已然明白了什么,眼眶不由得酸涩,随即泪水从他面颊上流了下来。只见古骜苦笑走来,走到自己身边,扶住自己的肩膀,温声道:“山云书院教授兵法、帝王之学,名冠天下,这个招牌不能这样留在世上了,把它交给我处置,好么?不过,我整理了几箱书,都讲的是成败兴亡之理的关窍……在这里。”
说着古骜引着简璞望向一丛书集,简璞赫然看见一本从未见过的反书——《大明天王征天下战行记》。
“夫子,”古骜凝视着简璞,“我求你一件事,你带着它们,隐居去我找不到的地方,然后把这些学问悄悄传授下去,好么?……两百年也好,三百年也好……今后天下若是再一次败坏在庸碌之人手里,你的后代门人中,总会有救天下百姓的良药。”
简璞止不住地泪流满面,连连摇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那你……”
古骜笑了,道:“这几天,我走在书海之中,总会记起来,你在冬日雪天,一边生着炉子,一边教我念书。夫子,你还记得那时候的事么?”
简璞低下头拭泪,哽咽道:“我记得,怎么不记得,怎么不记得。”
古骜道:“我也记得,你一心向学,从无私心,为了教授我,你舍了闲云野鹤的日子。你有理想,有信念,我也信你,你带着这些书,带着你想带的人,走罢……走。今日一别,我们就永世不再相见了。我也会教授子孙们剿匪之法,可是如果有一日,他们连匪也不会剿了,那说明大限将至,朝廷已经从根上腐烂了,得有人替天行道。”
简璞啜泣出声,跪了下来:“皇上……皇上……”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呼唤这个称谓,涕泪满面。
古骜轻拍着简璞的肩膀:“好啦……好啦,你这么哭,朕也要哭了。”
简璞伏在古骜的膝头,放声大哭。
第225章
……雁群自北向南而飞,这些日子,极北之地,越发寒冷了。
不过古骜登基的消息传来了燕戎,仿佛给冽风萧瑟的这里,带来一丝暖意。
典不识高兴得大宴三军,怀歆平日里虽然偶有小酌,这日却滴酒未沾,他一个人留在了军营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所有戎军、汉军、汉戎混血之军将领们赴宴的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