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阳关大盗
廖清辉微微皱了眉:“的确是有趣,可兵书却无趣。”
“兵书也有趣,可惜你不会读。其实学兵书有个好去处,那便是山云书院,你既有志于学,为何不入山云书院中进学呢?”
廖清辉欲言又止地看了古骜一眼,终是道:“父亲……父亲不让我去山云书院……”
古骜闻言不禁微微一愣:“江衢不是你伯父之辖吗?为何不去?”
廖清辉低下了头:“……反正父亲就是不让我去……父亲说,我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就这样挺好的,不要去学什么经世致用,那都是损命亡身之道……”
古骜这才依稀明白了过来,他人家事也不好赘言,便颔首道:“……原来如此。”
“那家中子弟开蒙,都是在家塾了?”古骜又问。
廖清辉摇了摇头,道:“我有三个姐姐,两个妹妹,家中就只有我一个要进学的,平日里跟着开蒙的夫子大眼看小眼,可无趣了……”
古骜想了想,道:“若是以后你有志于天下,倒可以写信给我。”
廖清辉有些难过地抿了抿唇:“这么说,你要走了吗?”
“嗯。”
“这样多累啊,就不能停一停?”
古骜微微一笑:“大丈夫四海为家,你以后会明白的。”
话音刚落,典不识那边便传来一声高亮响音:“再来一碗!”
第61章
告别了廖清辉,古骜带着典不识两人直出了河间郡,方至于济北郡,便见郡丞亲到城门处相迎,那人看起来已过而立之年,脸上挂着一个笑模样,一见古骜便道:“在下简行,前阵子兄长简璞专门着人来信嘱咐说,令在下来接应足下,来来……”
说着,简行便令随行仆从给古骜与典不识两人牵马的牵马,赶车的赶车,搬行李的搬行李……古骜尚未作答,简行便一边引古骜步入郡城之内,一边笑着接续而言:“到了这儿呢,就跟到了家里一样,千万莫要拘谨……伯父已经看了山云子先生的荐信,对足下此来十分重视,还说,想请足下就在济北郡入仕,可是呢……兄长来信又说,言及足下志在四方,倒令我们不要用官职拘束了你,伯父也说了,就按兄长之意办……嘿嘿,足下这几天在这儿呢,在下给你安排了行程,你也看一看我们济北郡如此风光灿烂……来,别馆中已摆好酒宴,还请入内……”
古骜闻言微怔,这一路上除了进郡城的那几日外,他与典不识两人皆是风餐露宿,如今一见简家如此热情款待,不禁作礼道:“还真是多谢了!”
简行眯起了眼睛,笑道:“这有什么谢的……举手之劳,请!”
古骜道:“今后几日,还要多劳烦大人了,我等每至一郡,不外乎想知道郡中民土人情,山川风物……我等初来乍到,还望郡丞大人不辞辛劳,指点我等。”
“莫叫大人,莫叫大人……”简行摆了摆手,“你是我兄长之弟子,足下叫我简叔即可。”
……古骜车马一行都被安顿在济北郡郡城别馆住下,当日一道吃了饭,下午未时便随着简行的带领,在郡城周围转了转,参观了一日。第二日一早,简行又将古骜一行带到简家部曲处看了较练,那队伍中虽然没有江衢廖家部曲之严整,可兵士在休憩间,却每每传来欢声笑语,古骜不禁抵近简行相询道:“……我听说在别郡,军中封爵一等,都是以大姓小姓为别,不知……”
简行意有所会地笑了笑:“简家部曲中,全是简氏族子,虽然也分世庶,但总归都姓简,却不如外面有那么多讲究了……因为所有军中大职,都是宗正、族长等担任,下面的小职倒是不分士谱与庶谱的。”
古骜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第三日简行带着古骜一行参观了济北郡的粮仓重地,其中收缴计算之处,分门别类,倒记载得十分清晰,比如有土地多少,良田几何,贫地哪许,每户租税等等一干,都甚为层次分明。
第四日简行带着古骜一行前往郡中雄关隘口看了地形地势,笑而指道:“我济北郡中原重地,如今贼寇不临,他郡都或多或少有流寇一等,但我济北郡却极少的……庶民安居乐业,莫过于此啊……”
古骜点了点头,叹道:“……此乃治理之功啊。”
“哪里哪里。”
济北郡丞招待周详,古骜倒是不便再询问下乡之事了,从济北郡告别而出,纵马北上,再往前走,就是帝国之都城。
阳关漫道,帝辇之下,路途不远,紫陌红尘扬起,四处的景色随目而变,从质朴的村田阡陌,到渐渐搭起的楼台……那苍莽之色中一点点升起磅礴气势,典不识坐在马上笑对古骜道:“前面可就是上京了罢?”
古骜亦颔首而笑:“你看,那城墙如云垂海立,拔地参天,可不就是上京?”
马蹄尽处,便是厚重雄伟的都城之门,古骜牵马迈过门槛,举目而望,只见城墙岿然耸立,墙头兵马齐列,墙外大营不远,墙内拏风跃云、繁华瑰丽,房皆朱楼碧瓦,男皆香车宝马,女皆衣香髻影,木皆琼林玉树,气皆蟠龙踞虎……种种景色,尽收眼底,古骜不由得回首而望,却见那通天的驰道,从玄武门外一直笔挺通向京城之内最高的那处朱墙碧瓦,一时间,古骜不禁由衷叹道:“不愧是京城呐!”
典不识亦被京城繁华之景吸引过去,牵着马朝那披坚执锐,或站在墙头俯瞰城内,或骑着高头大马带剑巡视奋武军甲士望去,亦不由得叹道:“大丈夫生当如是!”
两人在街道中左顾右盼行了一阵,准备找一家客栈落脚,典不识却忽然上前几步,来到古骜身侧,自以为小声地对古骜耳语道:“……大哥,我感觉有人在跟着我们……”
古骜微微一怔,却不想那追随者正在古骜与典不识身后,此番恰好听见了典不识所言,便索性现身而出,来到古骜身前,作礼道:“这位大人,我家少主公请两位一聚。”
“你家少主公,是何人?”古骜略一挑眉。
“我家少主公道,只言知音断琴,您便能知。”那人俯首道。
古骜心下不禁倏地荡漾开一片笑意:‘原来他也在京城?’随即便问道:“现在何处?”
“大人这边请。”
随着那暗曲一路行去,来到京城最繁华处的一家酒楼之下,抬眼望去,只见墙砌如珠宫贝阙,那开启的窗扉间,虞君樊正坐在窗口处,看见古骜,他轻轻地挥了挥手,微微一笑。
艳阳之下,古骜在楼下牵着马,第一次看清了虞君樊的样貌……
淡雅出俗,眉清目朗,既无雕琢之意,亦无尺寸之拘,气宇天成。
古骜看着他疏朗的笑意,不禁对上虞君樊的目光,微微勾起了嘴角。
“好久不见。”
第62章 (小修)
随着侍者的引导上了酒楼,来到一间包厢之内,虞君樊起身相迎,微笑道:
“一别月余,近来安好?”
古骜一身风尘仆仆,破旧的衣衫不掩目中英气:“览遍神州,方知肩上之事艰。”
虞君樊作礼相请:“来,坐,慢聊。”
古骜依言入座。
虞君樊抬起眼:“……这位是?”
“这位是我兄弟,姓典,名不识。”古骜在外人中常称典不识为‘黄二’,可是对于这位虞公子,却不知为何,不知不觉便吐露心声……典不识听见古骜对他的称呼,心中亦略感诧异。
虞君樊闻言微微一笑,举手作礼相请道:“在下虞君樊,典兄,请入座。”
典不识略一挑眉,见这位衣着雅致的公子竟然亲自邀他,心中不禁一愣……他一身粗衣短褐,平日里追随古骜到何处何地,总是被人作为仆役看,其实典不识自己觉得,如是便好,总之也省心,不用开口担心将诸人喝吓了,因此亦将诸事一股脑交给古骜。
如今,典不识见虞君樊的目光中不仅没有对他的恐惧,温润之间还带着尊重相敬之意,倒令一路上被当做空气的典不识,一时间高兴非常,便依虞君樊所言同桌坐到了一边。古骜看到这一幕,又望了虞君樊一眼,心中不由得更加欣赏。
虞君樊挽袖亲自给古骜倒了酒,“路上劳累,先饮一盏。”
古骜从虞君樊手中接过酒盏,笑问道:“你如何知我来了京城?”
虞君樊含笑看了古骜一眼,并未立即作答,过了一会儿,才悠悠地道:“我不仅知道你来了京城,我还知道你遍游了颍川、河间、济北三郡,于是按日子算来,你这几天,也该到京城了。”
古骜定定地看了虞君樊一会儿,虞君樊抬起目光,遇上了古骜毫不掩藏的探究之意,两人相视而笑。
古骜想:“他四大公子之首的高名,果然并非浪得……如此说来,其名声在何方响亮,说不定何方就有不为人知的爪牙之士,为之效命,否则为何我行程匆匆,他却居然了若指掌?不过我与典不识,也的确没避着人就是了……”
而虞君樊亦想:“当日断弦果然不虚,我近年来心中所忧虑之事,却没想到他却在游学之时,不知不觉便动手做了,今日一见,也是心怀明敞之人,倒值得为良师益友。只是我听说他随从之人唤作黄二,原来却是冒认之名,难道他要用此人做什么事?”
而此时典不识的眼睛,则一直盯着空酒盏,见虞君樊亦亲自给他倒了酒 ,典不识立即端起酒,大声问了一句:“要不,我们先干了这杯?”
典不识原本与古骜一处,在外待人接物多有拘谨,可他见这位贵公子这般平易不疏,看人的眼神也温和谦雅,典不识不禁放开胆子来,古骜闻言亦端起酒盏道:“来,我们兄弟二人敬虞公子,多谢接风酒。”
“哪里,”虞君樊举杯一饮而尽,不着痕迹地取出手帕,擦了擦沾了酒渍的唇角,微笑:“上次一别,甚为想念,还望古兄莫要嫌我厌烦才好。”
“虞公子哪里的话。”
“不瞒古兄说,有一事我一直好奇,愿向古兄请教。”虞君樊看着古骜,眼神诚挚地开口。
古骜见虞君樊相询时神色凛然,心道该不是私事,便点了点头:“虞公子尽问,在下知无不言。”
虞君樊道:“我从小受身份所拘,从未在田间乡里生活过,可农本二字,难道是虚言?我听说古兄此次云游,一不爱繁华,而不爱名士,只走阡陌之间,穿行于山河之内……我亦听说,古兄在郡县之中,每到一地,就探访当地里正县丞。古兄此行,究竟有何收获?”
古骜听虞君樊这么问,微微一怔,随即来了兴致,笑道:“你有所不知,天下的关窍,就在于农。”
“喔?有人说天下之关窍在于士,有人说天下之关窍在于军,有人说天下之关窍在于辅佐之臣,我却从未听说过天下之关窍在于农,愿闻其详?”
“那我容我先问虞公子一句,天下纷乱,究竟是何所致?”
虞君樊闻言垂下了眼睛,沉默了半晌,终于道:“天下纷乱之根,在于礼乐崩坏。”
“不错,君不君,臣不臣。那还请虞公子相告,为何君不君,臣不臣?”
虞君樊抬起眼,安静的黑色深眸中如潭渊般幽暗,这样敏感的问题,倒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初识的时候相询,不……是第一次有人在并非政论开议的场合,私下如此郑重地问他。古骜,这个山云子的关门弟子,一个没有任何背景和家世的寒门学子,该说是无畏呢,还是鲁直……
虞君樊微微一笑:“因为私兵。”
古骜点点头,“不错,正是因为私兵,那为何有私兵?”
虞君樊看着古骜,这个答案他藏在心中许多年,没有人问过他,亦没有人提醒过他……可他又可曾片刻忘记?这身至今带孝的白衣,便是不敢忘所谓“士庶未平”之遗志的自己,最后的清明,听见古骜如此,虞君樊叹了一口气,问道:“古兄以为,是为何?”
古骜道:“是因为世家权重,与天下百姓争利!”说着,古骜顿了一顿,看着虞君樊略微怔忡的表情,续道:“世家练私兵,赋税不缴,郡中人等任命于世家而非朝廷。”
虞君樊回过神,认真听着古骜渐渐慷慨的语调……自己有多久没有听见这样掷地有声的声音了呢?……他不记得了,也许是酒喝得太猛,此时的虞君樊很想伸手触及胸口,因为里面有砰砰的心跳之声,他终是再次抬眼望向古骜,微微前倾了上身,道:“……然?”
古骜道:“这世上能将世家连根拔除的,寒门做不到,因为庶人易为利诱,天下之平,所能倚靠的,只有农之一字……”
虞君樊闻言又是一愣,随即想到,父亲的理想中所谓“平士庶”中的士,自然是指世家大族,而庶,则是多指寒门而非黎首,父亲临终嘱咐‘结交豪侠’亦是指寒门力士……
可自己经过多年经营,虽然日夜筹谋,却一直未找到突破之法……所谓突破之法,便是但凡天下有“隙”,能以抵巇之术撬动天下,达成所愿之法……
虞君樊不是没有想过,若要倚靠寒门成事,掣肘太多;正如古骜所言,‘庶人’易诱,有一人于此,可能今日还因为自己是寒门而暗自赞同‘平士庶’的主张,为此命而受驱策;可到了明日,若朝廷颁布一旨特令将其划在世家之内,他又会马上起身来反对……
虞君樊筹谋过许多种计划,可是最终推演而去,却都会败在一种可能之下——“但凡朝廷放低一些姿态,又或知晓我之干将所在之族,颁布恩典将其计入世家,我之麾下所集便就此而崩矣……!” 虞君樊正因不敢冒这般险,所以才一直不愿轻举妄动……
而与此同时,虞君樊亦知,所纠集之暗部中,每年都有些心智不坚者受世家利诱,令自己不得不痛下杀手处决……
如今,正因为心中早有所念,所以对于古骜之片言,落在虞君樊耳中,才有如此大之冲击,于是他忙再请教道:“……那为何说,天下之平,所能倚靠的,在农之一字呢?”
“这也正是我云游天下所探寻之事,虽有头绪,可惜不成体系,尚需多走几处,得了实情,否则不敢在公子前卖弄。”
虞君樊想了一想,道:“古兄,你哪日来汉中郡?”
古骜挑眉:“公子在黔中郡,为何邀我至于汉中?”
虞君樊微微一笑:“依我看,汉中郡倒是能让古兄一展身手。古兄所言,究竟是想法,在下才疏学浅,亦知道智者千虑必有一疏,有时候心中定计,还要真做出来才知自己想的是否有纰漏之处……既然如此,汉中郡倒是一方好去处。”
“喔?为何如此说?汉中郡有何不同?”
虞君樊伸手又给古骜加了酒:“古兄,你听过一种人才选拔之法,叫做‘科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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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古骜和虞君樊在酒楼密闭包厢之中,畅谈天下事的时候,他们言语之间提到的汉中郡的太守,如今却正在京城宫墙之内……
……天显阁上……暗幽飘香,熏香的味道,随着宫闱与门帘帷帐的层层增加,而渐渐混合成了一股草药的苦涩……那最后垂落在其间的华帐后,坐在淡紫轻帷中的那抹身影,正在不断地咳嗽,而宫女都站在门外伺候,帘内只留了汉中郡太守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