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司泽院蓝
晏维清直挺挺地坐了一会儿。赤霄和小九这两个名字交替地在他脑海里晃荡;等反应过来时,他的手已经自动自发地写下了一张东西——不是药方,而是战书。
第91章
等这封简短的战书被送出去三天后,晏茂天才从儿子口中得知此事,惊得脚下一软,差点瘫倒在禅房里。“你怎么……?”
“听说赤霄剑下已无敌手。”晏维清眼也不眨地回答。
这话放在别人那里完全不能成为理由,但放在晏维清身上就能成为最有力的,连晏茂天都无法反驳的那种——
看晏维清从小到大做的事,就知道剑对他有多么重要!
“你……”晏茂天张了几下唇,快要说不出话。等一开始的震惊褪去后,他内心只剩绝望,因为他最坏的设想竟然成真了。“你一定要这么做,维清?”他问,脸色发白,语气十分虚弱。
晏维清确实于心不忍,但……这正是他先斩后奏的原因。
晏茂天也知道这个。毕竟,战书已经发了出去,事成定局,众所周知只是早晚的问题。他只是不甘心,十分不甘心。“话虽然这么说,但我倒是觉得,就算你想打,赤霄也不见得会奉陪。”
“嗯?”
晏茂天觉得儿子如此简短的疑问就等同于“我不信”,立刻搬出了他的理由——
“想想看,赤霄是剑魔,没错,但他同时也是魔教教主。魔教可是江湖第一大教,分支众多,手下无数。现今,整个西南全是他们的地盘;照这样的势头,北跨长江黄河指日可待。
“所以,赤霄何必以身犯险?只要他有一点脑子,就会找个还听得过去的理由推搪你。等魔教打败了正道武林,再来对付你不是更十拿九稳?”
说实话,晏茂天说得非常有道理。晏维清相信,如果他是一个正蒸蒸日上的大教教主,也绝不会轻易答应与别人比试。
但是,赤霄的想法不能用一般人的思维去衡量,这他早就知道了。
“魔教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晏茂天还在继续劝说儿子,“赤霄到底凭什么答应一件对他、对魔教都没有任何好处的事?面子么?”
晏维清终于开了口。“他会答应的。”
“他又不……”晏茂天的话说到一半被打断,颊边肌肉紧张地颤了颤,“你说什么?”
“他会答应的。”晏维清又说了一遍,十分笃定。
虽然他和赤霄最后一次见面不欢而散,而他气得狠了,也撂下了“原来你根本没把我当回事”这样的话;但事实是,他前脚刚离开,后脚就后悔了。
几百日的朝夕相处,他认识赤霄,他了解赤霄;赤霄向来嘴硬心软,他早就知道。那他为什么不再多待一阵子,再多问几句呢?也许差这点工夫,赤霄就说了呢?又或者赤霄坚持不说,是真的有什么无法对他开口的苦衷呢?
他太急躁了,他关心则乱;他应当再耐心一点,再温和一些。最不该做的就是严厉与强硬,结果他这两样都占全了——太蠢了,只会把赤霄越推越远,而那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但等想明白这些关节时,晏维清已经发现,他外出时从来不会碰到正邪双方时不时的火拼,一次也没有。
赤霄大概在有意识地回避两人的碰面可能,以免出现像上次那样的尴尬情形?
一想到赤霄并不想见他,晏维清的心就直直地沉下去。
如果有任何一个能用的由头,他很愿意、也很有必要再见赤霄一面。他并不在乎他的面子(说真的,假如有面子这回事,也早在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就丢光了),但他无法肯定赤霄的态度。如果对方真的不想再看见他——而且已经做得如此明显——那他是不是最好自己识趣一些?
不管怎样,两人见面的唯一正当理由就剩比武;数年来,他总是暗自想起这事、又第不知道多少次按下去,可这次终于按不下去了。
“是儿子不孝。”晏维清突然直挺挺地跪下,给晏茂天磕了三个头。
等这封信送到白山顶上时,众人的反应可谓是一片哗然。
“……我圣教与炎华庄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晏维清要写这种东西来?”华春水十二万分惊诧。再加上她是唯一知道赤霄和晏维清熟识的人,就更难以置信了。
秦阆苑用眼角余光小心地扫过上首,闻言冷哼一声。“大姐,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只要自诩武林正道,哪个不对咱们圣教恨得咬牙切齿?”
这话难听了些,但不可否认地是事实。晏维清号称正道武林第一剑,“正道武林”这四个字难道是白送的吗?
其他人面面相觑,然后目光都投到了陷入沉思的赤霄身上。“圣主,这个……”
赤霄回过神,面上没什么神色变化。“你们觉得如何?”
几人又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最后捡起话头的是张入机:“虽说圣主还未和那晏维清对上,但依照咱们的消息,圣主的武功应该在其之上。若只是比武,也就罢了。但若所谓的武林正道想借此发难……”
赤霄几不可见地笑了。“晏维清曾和其他门派一同找我教麻烦么?”
这其实是个反问句,大家都明白。回答也确实是没有,但这并不能让他们放心。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赤霄知道这是不少人的共同心声,但他没猜到会由宫鸳鸯说出口。“学得很快么,鸳鸯。”他真笑了。
宫鸳鸯脸颊微微发红,但她依旧坚持自己的意见。“防人之心不可无,圣主,尤其是对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把“道貌岸然”和“伪君子”往晏维清身上一套,赤霄愈发乐不可支。别人他不敢说,但晏维清绝对是个正直到过分的君子。“好吧,我懂你的意思。”他环视四周,“但就和六哥说的一样,对晏维清,我有胜算。”
危寒川、吴月、百里歌本也还有话说,闻言面上顿时浮出惊讶之色。不仅他们,所有堂主通通如此。紧接着,是一小阵子不期而来的沉默。
赤霄挨个儿打量了一圈。“谁还有意见?”
照他的想法,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脾性,那也就会知道此事已经板上钉钉,就算依旧觉得不合适。而秦阆苑面上和其他人一起反对,其实心里指不定希望他出个什么意外呢。
如此一来,应该可以结束了……
但出乎意料之外,凌卢站起身来。“我反对,圣主。咱们圣教人多势众,干什么偏要选个单打独斗?再者说了,晏维清可不像以前那些个容易对付的小门小派。而若要让圣主冒险,”他的声音沉下去,“那是绝对不行的。”
不光赤霄,其他人也全都吃了一惊,以秦阆苑为尤甚。
“五哥说得对。”宫鸳鸯本就不赞同,见有人带头便立即跟上。“其他怎样都可以,圣主您决不能以身犯险!”
赤霄看了看凌卢,又看了看宫鸳鸯,觉得有一点头疼。宫鸳鸯年纪小就算了,凌卢带头起什么热闹?“是么?”他捏了捏眉心,“你们要知道,圣教最重要的不是我这个教主,而是所有人。如果我一人能解决,就没必要造成多余的牺牲。”
“可是圣主,你必定会赢?”凌卢又问,简直有些咄咄逼人了。
赤霄垂下眼睫,再抬起时,里面已经全是对敌时才有的冷淡锐利。“我必定会赢。”
话到这份上也不用再说下去,众人各自离开议事堂。赤霄知道华春水可能还想和他谈点别的,但那可以后面再说,因为他目前有更紧要的事情做。
很快,赤霄就站在了那间不大的六角石厅中央。玄冰雪种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光滑如镜的透明表面隐约映出他浅淡的影子。
赤霄注视着其中莹白的内芯,缓缓把手放了上去。接触之处的酷寒足以在片刻之间冻僵身体,但他只闭上眼,默念口诀,开始运功——
一点红印开始从他额心显现出来。最早时,它就是个平凡无奇的圆点;不过多久,它吐出了细细的火舌,在白皙肌肤的衬托下愈发红得艳红醒目;再过一阵子,它不再满足于额心的那点位置,开始大肆向外扩张,张牙舞爪地抢夺更大的地盘……
那股冰雪的冷湿气息越来越浓,赤霄猛地睁眼。玄冰已经有了融化迹象,其上倒影随着纹路扭曲而至模糊不清,愈发狰狞。但他看着自己满是红纹的脸,却缓缓地笑了起来。
第92章
九月初九,华山南峰。
五岳中,西岳素以险绝陡峻闻名天下,南峰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落雁、松桧、孝子三顶中,以落雁为最高,其余二者呈东西拱护之状。峰北有在石壁上凿出的坑洞小路通向顶上,狭窄陡峭;峰南千仞绝壁,直立如削,长空栈道于其上险险地绕过半圈,通向思过崖。
若华山派中无人犯错,此地常年人影全无。但如今,却有一二十人聚集在这里,目中隐现精光,偶尔低声交头接耳。
作为华山掌门,邱不遇自然在里头。剑神剑魔想要在这里对战,他没什么意见;但若要放成千上百人进山观战,他绝不同意。所以,到场观战的人都有些身份;掌门方丈不少,最不济也是个长老。其中说话最有分量的,当属下花大师以及元一道长。
时辰还没到,晏维清已经到了。从诸人的位置,只能看到一袭白衣伫立在落雁峰顶的巨石上闭目养神,一动也不动。
“说出来不怕诸位笑话,”晏茂天一直盯着那个方向,好半晌才叹了口气,语意沉重,“事到如今,我竟还不懂其中缘故。”
没人认为他不懂剑神和剑魔对决的宿命,这话只可能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沉迷于剑的极度无奈。
“阿弥陀佛。”下花大师轻声念了句佛。“虽然刀剑无眼,但既是比试,还是点到即止为好。”
雷一云很想冷哼一句天真,但碍于说这话的是少林方丈,他不得不按捺住了。“方丈大师,你是出家人,慈悲为怀,但某些人可是杀人如麻的魔头!”
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赤霄死了更好。但问题在于,赤霄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对象——灭在他手里的门派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交到他手里的性命更是不计其数!
元一道长不怎么赞同,但他目前没心思和雷一云理论无关的事。“虽然晏少侠没能入我武当,但以贫道之见,晏少侠的剑法炉火纯青、出神入化,必定占不了下风。”
在场诸人都是正道人士,绝没有杀自己锐气涨别人威风的可能,闻言纷纷出言赞同,晏茂天多少安慰了点。
又过了一刻,日头眼见着就要升到正中。天碧云清,四野明晰,但另一人迟迟不出现。
“赤霄怎么还不来?”
“不会是怕了吧?”
风声把这些窃窃私语带入晏维清耳中,同时也带来了另外的声响——鞋底擦过叶面的沙沙声,衣袂迎风翻卷的哗啦声,还有那暌违已久的熟悉心跳——
晏维清倏尔睁开眼,同时抬头。一袭红衣正远远地掠过东面下棋亭黝黑的铁顶,朝他迅疾而来。
“人来了……啊!”
围观诸人没晏维清那种居高临下的好视野,只能从他的反应里推断。而他们的猜测声还没落地就变成了惊呼,因为红衣出现在落雁峰上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
“你来了。”晏维清的语气相当平静。但盯着那张早已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红铜鬼面,他恨不得自己的目光能穿透它。
赤霄则没这种烦恼。巨石顶上方圆不过三丈,如此近的距离,足够他把晏维清看得十分清楚。你好像比以前瘦了点,他心想,脸颊都削下去了……但人愈发英俊,中气内敛,看得出过得不错。
这结论让他原本不怎么平静、还带着愧疚的心定了下来。“你早到了。”他说,语气同样无波无痕。
晏维清弄不清这话到底是责怪还是嫌弃,亦或者什么都没有。“你……”他想问点什么,多年不见,他确定自己有许多问题;但在真见到人时,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赤霄在面具后挑了挑眉。晏维清说话如此犹疑,在他印象里从未有过。随即他又在心里嘲笑自己的多情——生分了,有些话就不那么说得出口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所以他对此只简单回复:“时辰到了。”
言外之意就是该动手了,晏维清目光霎时一利,刚才那点儿不确定的漂移思绪也一扫而空。果然是最坏的情况么……没有解释,没有叙旧;过去就如黄粱美梦,睡醒就剩敌手这点关系……
他涩然地想,苦笑都已经到了嘴边,最后还是忍住了。“刀剑无眼……”
“生死罔顾。”赤霄紧跟在他后头补了半句。
这八个字不轻不重,然而远处围观诸人起了一阵细小的骚动——决战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没错;但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迎着一大堆复杂难辨的目光,晏茂天好容易撑住了自己发软的双腿。
但不管是赤霄还是晏维清,都没人分神给除彼此外的其他东西。他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一错不错;没有人再说话,也没有人先动手,气氛蔓延成一种尴尬的沉默。
“……他们在搞什么?”青缺师太眼睛瞪酸了都没看到一招半式,觉得这真是太古怪了。
但没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沈不范盯着两人的双眼同样不敢有丝毫松懈,只不过他满心不耐烦——都是男人,到底有什么好看的?赶紧的,还打不打了……呿,要不是完全不可能,他简直要怀疑那两人正在含情脉脉地对视!
最终,像是在照镜子,两人同时把右手放到了剑柄上,同时以同样的速度向外抽出。这动作不快也不慢,极其均衡;但在双剑完全出鞘的瞬间——
铮!
剑吟清越,浑然一体到无法分辨异同。众人还未来得及为这种出奇的一致感到惊讶,眼前一花,原先面对面站着的两人已不在原地,取而代之的是漫天剑光——
一半如雪,一半如血。
刚开始,它们泾渭分明,恪守半边壁垒,中间似乎隔着条楚河汉界;但很快地,不管是雪光还是血光,它们都开始扭曲变形,像融化后拉长的糖丝,胡乱、却又紧紧地交缠到一处——
这绝对是个令人惊异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