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杜冒菜
宏宣帝面沉抬手,其旁宫婢忙将茶盏接过,好半晌只道出一声“反了”。
王公公将身子俯得更低,询得谨小慎微:“皇上是否去见见?”话落良久等不着应声,他大着胆子抬首一看,见宏宣帝自床边立起身来,正由人伺候更衣。
王公公松了口气,耐性待上片刻,等着皇帝向殿外行出,迎上前去扶时却倏而闻声:“摆驾御书房。”
“那诸位大人……”
“既要跪,就由他们跪去。”
“嗻。”王公公陡被话里寒气刺得一颤,埋头不敢多问。
第三十四章
京人传起朝中事,道自何家收监、元氏受禁,数十位大臣同道入殿,守在乾清殿里跪了整一日之久,从晓星低悬到日落黄昏,愣是没把宏宣帝给等出来。
有说那一众臣里有年岁大的,终日未进粒米,未饮滴水,接连伏跪好几个时辰,起身时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皇帝听闻也只赏了太医去瞧,旁的半字不说,就连最受偏宠的太子亲在御书房外相候都不为之恻隐半分,可见这回是铁了心要锄奸,那一文一武两大权臣,怕是终要在这戏里收锣罢鼓了。
此间诸事,朝堂里的不敢妄议,平民百姓家关起门来倒无甚忌讳,一时间成了市井里外无人不谈之事。
然宫外如此,宫中又是另一番景。外头人越是多说,里面的越发谨言慎行,整一座皇城透着股诡异之静,人人危若寒蝉。
是夜月明,两名宫人各执食盒一双从旭安殿行出,经人少之巷负夜而行,一路去往天牢。为首那位正是蒋常,待到了地方,熟门熟路地摸出银钱买得通行,领人将热乎饭菜送去里头。
这回来了,蒋常并不立即走,教另一人留在廊角望风,而他扶在湿冷铁栅上轻声提醒:“何大人慢些吃,太子命奴才在旁伺候着,说些话给您解闷。”
何炳荣闻言一凛,知平怀瑱必有要事相传,不动声色将那两双食盒皆予眷属,独身往栅边近些。
牢里幽寂,只偶有数声啼哭自深处隐约传来,蒋常不令旁人听去,往前使力凑近低语讲道:“皇上听不进劝,今朝中诸位大人们在殿底下跪了许久,都没能将皇上请着……眼下别无他法,为保何家,唯此一招了。”
何炳荣凝神仔细着听。
蒋常狠狠心道:“元家尽遭软禁,想必元将军已在归京途中,您只需把那谋逆之罪推给将军,便可保何家万全……”
此言入耳,顿如坠身冰窟,何炳荣一时惊诧生生往后退了半步,然而尚未站稳,又被蒋常探手进来一把攥紧了袖摆。这声音仿可催命,他已半字不愿多闻,可那话语仍死命似的往耳里钻。
“皇上要的不是谁人清白呐何大人……您想想,皇上狠心如斯,岂不是忌惮您二人已久?但您与元将之间,手掌千军万马之人是他,非你!”蒋常亦是瞠目之姿,嘴唇颤抖不休,似用尽浑身力气把记在脑子里的话都给道了出去,“没了元将,您还可做一世忠臣……何大人您……”
何炳荣背脊发凉,挣脱衣摆退后,那声音戛然而止。
牢里耳目众多,蒋常终究不敢大着嗓子说话,瞪直了两眼望着他,只望他能颔一颔首,莫令太子之意付诸东流。
不过转瞬之际,蒋常忽又眼皮一抖,望见了何炳荣身后之人,吓得垂了脑袋。
那身后,正是何瑾弈面带痛色,已将他方才所说一字不漏地听去。
“此乃太子之意?”
蒋常口呐不答,偏偏这一席话最不敢令何瑾弈听见。
何瑾弈苦笑,为忠不可不奸,尽善不可不恶,他何家,难道终是要走上这一步。
没了元将,还可做一世忠臣……他望了望父亲,回头半寸,能瞧见家中身怀六甲的亲嫂。
那腹中人命他如何不想保,一室老小,他如何不想救,可元家上下,便不是命么?
难道天子之畔,就该是这以命换命的规矩!
“害了元将,已是不忠。”
届时塞外狼烟起,太子即便江山可握,又能握得住多久?
他虽欲救何家,可万不该是这般救法,何瑾弈行近几步,隔着牢门应两字:“不可。”
蒋常霎时咬紧牙关,一掌裹着冰冷栅栏,惊得门上铁索声起,急急低唤一声“何小爷”,声音里的迫切,仿佛是恨他迂腐不化,那之后口中所言顿无遮拦,这满心赤忠的近身宫人早将两人秘事看在眼里,骤然相问:“您可要太子爷怎的活?”
何瑾弈周身一颤,红了眼睛。
曾愿青云直上不输意气,愿指点江山赏宏图万里。
与君相伴时,眸中可有瀚海巍山,亦可有朗月风清,那般情深一处,谁没了谁又能好好活?
原想终有一日能全身而退,万事不求,唯求与他寻常人家一碗茶,却始终料不得相约十载,已至相欠一生。
如父亲所言,何家当以元家为先,纵他不愿将何家弃后,可至眼下看来,确着实没了旁的法子……
是他要食言在前了,元家,不可因何家苟且偷生而背负万千骂名,蒙冤不白。
“你去罢。”何瑾弈转身不看他,踩得足下枯草惊出几许窸窣之声。
蒋常怎肯罢休,又将眼挪回何炳荣面上,巴巴儿看着。
何炳荣良久一声叹,重近栅旁,问:“你可识字?”
“识得一些。”
何炳荣隔栏捉了他的手,一笔一划,在他掌心慢些写上几遍。
那一遍又一遍之间,简洁四字被蒋常猜得明白,渐渐地目里酸涩,连手指也颤抖起来。
何炳荣知他懂了,收手回身,不再多言。
浓云挡了胧月,漆黑一片,暗得人瞧不清足下道路。
蒋常携小太监默声回旭安殿去,掌心仍似有被灼烧之痛,那里头紧攥着何炳荣最后一丝心念——保何瑾弈。
西塞官道之上,一骑战马铁蹄翻飞,马上将军战袍未解,扬鞭怒骋,踏起尘烟无数。
牢里负冤之人已独自落定决意,而今无力回天,他要将罪过一己担下,还元氏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