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荒冢
“我……”
“姬幽,你口口声声说姬氏乃浮梦谷正统,可是五境皆知当年姬氏皇朝祖籍中天境斛州,世代重武道、兴咒法,哪怕朝廷鼎盛之时也未有擅长香火道之辈闻名于世,就连你自己也只用咒魂钉和灵傀术,偏偏是你口中的“叛徒”世代以香火相传!”
“我……”
神殿之内气氛如冰下火山,暮残声眸光里含着血色:“姬幽,我在辛家宅地穴中发现一口古井,井下有女尸,虽为人族却有强大魔力残留,周身被镇魔符纹桎梏,你说她是谁呢?”
姬幽头疼欲裂,她在暮残声连珠般的逼问里如堕寒冰炼狱,脑中画面细碎纷杂,半天都拼不出一面齐整,有心想要一气杀出个清净,偏偏背后这株对她有求必应的魔罗优昙花现在不知道怎么了,任她暗中将灵力输送了六七成过去,也似泥牛入海悄无声息,只亭亭绽放着,如正在屏息倾听的闺秀佳人。
越慌乱越迷茫,她只能近乎魔怔地回应道:“自然是……优昙尊……”
此言一出,萧傲笙跟北斗同时变了脸色,尤其是前者浑身微震,想起适才那阵从地下传来的异动,尚且来不及惊异,就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萧傲笙几乎当场就要问出暮残声究竟做了什么,可是顾忌北斗在场,到底是压抑下来,死死盯着场内对峙的双方。
“封印她的符布被人解开一部分,倒方便我发现一些了不得的东西。”暮残声慢慢笑了起来,扬手将一枚槐木钉抛到姬幽面前,一字一顿地说道,“那具尸身的眼睛被人挖走了,后脑被钉入这枚聚阴钉,使得尸身虽为炼魂化血阵的阵眼,所得气血魂灵却都为他人做了嫁衣……姬幽,你知道这是谁干的吗?”
他话音落下,神殿中一时变得死寂,萧傲笙和北斗都大气不敢出,姬幽的脸色骤然凝固,像褪去了所有色彩的石像。
她死死攥着木钉,不顾手掌已经被刺穿,一只手落在眼角,用力之大似乎要把那双本不属于自己的眼睛抠出来。
仿佛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是一瞬间,姬幽把木钉捏断,踩着那些卷轴慢慢站了起来。
她竟然笑了起来:“是……我。”
话音未落,姬幽满头青丝变成白发,光滑细嫩的皮肤也干瘪下去,浮现出深如沟壑的皱纹来,红颜竟是弹指老。
脑中云开雾散,心下迷墙崩塌,姬幽捂着眼睛痴痴地笑起来:“我们姬氏是最早拥有文字和家学传承的氏族之一,别说是在斛州,哪怕在整个中天境也是有头脸的,寻常妖魔鬼怪都不敢跟我们硬碰。我从小就是族里天赋最好的孩子,可是爹娘最重嫡长子,哪怕大兄不如我,他也是内定的族长继承人,我从那时就不服气,发誓要比大兄出息百倍,人间最好的一切我都要有,也都应该有!因此,我少时就帮着族里谋划事情,大兄也佩服我,眼看我付出了这么多努力就要成为名正言顺的少族长,偏偏斛州被妖邪侵袭,我十年心血就跟扔进水里的石子儿一样,听个响就没了,只能跟着大兄和一些族人北上,来到这个山谷里。”
萧傲笙沉默了片刻,问道:“嫁给辛见,是你自愿的吗?”
“自愿?”姬幽讥笑地看过来,“后生,你没有生在那个乱世,不知道那时根本没有自愿与否的抉择,你要想得到什么就必须付出什么。我想姬氏重整旗鼓,我想自己变得强大,嫁给辛见就是当时唯一的出路,他要我的色相皮囊和骨血后代,我要他的功法秘辛和祖宗基业,这本就是心照不宣的买卖,可他不给我。”
北斗沉声道:“所以,你决定自己去拿?”
“那是我应得的。”姬幽脸上血色褪尽,语气也冰冷麻木,“不过,上天总算眷顾我一回,让我有了更好的选择。”
暮残声抬起眼,笃定道:“你发现了辛氏供奉的不是神,而是魔。”
“没错。辛见病重后,浮梦谷里辛氏与姬氏冲突增多,我就掌握了部分大权,其中包括土木修筑。”姬幽勾起嘴角,“辛氏的功法我只得到一部分,也能窥见其精妙无穷,不是这些粗鄙之辈能拥有的,他们既然祭祀神明,说不定就有神赐,我思来想去就借着修缮祭坛的名头搜查祭天广场,在下面发现了一个地穴,然而……”
她悄然潜入,却发现从古井里散发出源源不断的黑气,隐有狰狞可怖的身影藏匿其中。
“我发现了辛氏勾结魔族而不自知,有心把这件事直接捅开,又怕反给自身惹来灾祸,惴惴不安许久,直到遇见了一个在山路旁讨水喝的行脚老僧。”顿了顿,姬幽脸上笑容扩大,在如今枯皱的面容上显得极为可怖,“他就是天法师常念。”
暮残声眯起眼:“是他告诉了你全部真相,跟你做了交易?”
辛氏一族的初心是守护山谷,优昙尊虽然给予庇护,却让此间生灵都被囚禁在此不得解脱,再加上他们祖训为正道,如何能够在得知真相后还与魔族为伍?更不用说,辛氏一族在这山谷里的风光安好,是建立在无数被魔族残害的五境生灵身上,纵然非己所愿,也不是一句“不知者无罪”就可以推托安心的。
“是啊,我精心策划让辛氏觉醒过来。他们一族修的是香火道,与所供奉的‘神明’缔结灵魂契约,我们这些凡人对于优昙尊来说如同蝼蚁,可如果辛氏在紧要关头背叛了她,所以……千年前的神降之日,优昙尊本来有机会离开,是辛氏绝了她的后路!”姬幽按住眼角,大笑起来,“魔族三尊何等人物,我立下大功,不仅换得家族皇运,还能得到进入重玄宫修行的机会!可辛见那个傻子,优昙尊一死,辛氏足以将功抵过,他偏偏不懂一推四五六,背着罪责不肯放,说什么‘忠义难两全,背叛优昙尊是为了赎罪,不是为了前途’!哈哈哈哈哈!就这么一句话,他们世代都不可能离开这个山谷,生前帮灵族看守着魔罗优昙花,死后又去镇魔井旁给优昙尊下跪忏罪,装得仁义两不全,像不像双面走狗?
“就连我的大儿子,也不认我这个娘,说我是叛徒,他宁可跟着辛见在这里做狗,也不肯随我安排回姬氏做人上人!你们说这一族是不是蠢笨如猪,冥顽不化?”
她的笑声从放肆到冰冷,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像一只被狂风暴雨捶打的老母鸡。
“常念骗了我!他说了要给姬氏皇道天运,为何我族却不能千秋昌盛?他说了给我修真妙法使长生不老,我却进了千机阁,学什么灵傀术,与人偶无二!”姬幽的脸彻底扭曲了,“他骗我!他只是利用我,什么天法师,什么神明,都是兔死狗烹的小人!姬氏亡了,我不服!我不能长生,亦不服!他们不给我,我就自己去拿!”
北斗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创出咒魂钉这样阴毒邪恶的咒术,假如一个人的心里全是无底欲壑,就算是再多的东西都填不满,唯有三毒藏心,浸淫自迷。
暮残声的目光落在被她踩在脚底的卷轴上,冷冷道:“上有记载,八十五年前有不明人士闯入地穴,辛氏第三十二代族长没能阻止,就干脆启动阵法,然后又在上面建起宅院以镇压……那个人,就是你吧。”
“是我啊……”姬幽的声音渐渐低了,神情变得怔忪,“我要得到魔罗优昙花,就要拥有优昙尊的力量,于是我潜入镇魔井,挖取她的眼睛,留下槐木钉,却因为灵力与魔力冲击生不如死,难以逃离地穴,被困在井下八十五载才得以融合……我怎么会,忘了呢?”
北斗眉心微蹙,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姬幽有心颠倒黑白诓骗自己,现在这一路听下来,已经发现不对劲了。
姬幽看过面前三个人,又看看脚下卷轴,最后把目光落在怒放的魔罗优昙花上,喃喃道:“这么多重要的事,我怎么会忘,怎么会记差了呢?”
“因为你动了不该碰的东西。”暮残声看着她佝偻的身影,本来冷厉的声音变得轻淡,“姬幽,虽说不甘心是人之常情,但人也要有自知之明。你一生都在强求自己求不得的东西,早已经心生魔障,优昙尊的眼睛又凝聚她残留魔力,与魔罗优昙花息息相关,凭你的心境如何能抵御这种侵蚀?在井下的八十五载,不是你融合了这双眼睛,而是这双眼睛融合了你。”
姬幽呆若木鸡。
“你先前的记忆里,把一切罪责都推得干干净净,忘掉自己才是真正背叛优昙尊的人,忘记了自己所有的不择手段,只活在最能让你心安理得的幻梦中。”暮残声抬起饮雪,戟尖离姬幽的眼睛不到方寸,他却看向了那株魔罗优昙花,“你仔细想一想吧,无论是杀绝辛氏血脉,还是炼化昙谷众生,若这一切真让你自己得了利,为何你会在想起一切后就变成了这般模样?认真看看这花,怕是开得太过娇艳了些罢。”
萧傲笙和北斗都看向神台上那株高大的昙花,只有姬幽木然而立,一动不动。
“向辛氏和昙谷复仇,炼化魔胎欲成形体,给重玄宫的修士设伏,与魔族勾结想要打破神像封印释放魔罗优昙花……这一桩桩一件件,可有哪样是你真正想要的东西?你妄图获得魔罗优昙花取代优昙尊,却不知道自己成了咬饵上钩的鱼。魔罗优昙花是天地幻法奇物,而你终究不是优昙尊,没有驾驭它的本事,就只能被它操纵。”半晌,终于明白的北斗长长叹了口气,“师叔祖,你做了一辈子灵傀师,难道不知‘提线之人亦为线所缚’的道理?”
世间最可怕的骗局,莫过于自欺欺人,优昙花只利用了姬幽的贪念,就摄走了她的命脉。
优昙尊死了,魔罗优昙花却还活着,它操纵姬幽做下这一切,还炼化出即将成形的魔胎,恐怕是因为……它想要一具新的身体离开昙谷,重新成长。
萧傲笙提剑走向蜷缩在地的魔胎,姬幽脸上已经一片空白,只有那双眼睛越瞪越大,她僵硬地伸手抓住饮雪,把那戟尖一点点向自己眼眶送去,眼看就要戳进那一幕黑夜点星里。
突然,那眼角微微弯起,勾出了一点摄人心魄的笑意。
暮残声脸色倏变,饮雪疾刺的同时厉声喝道:“萧师兄!”
下一刻,原本木然的姬幽和魔胎一齐动了,前者的身体就像泥巴一样散了架子,险险避过了长戟,拼着被北斗一道牵魂丝截下肢体的风险,硬生生绕过玄微剑,包裹着那魔胎向魔罗优昙花冲去!
暮残声离得最近,饮雪抡转带起一道雷光化成圈牢,抢先一步落在神台周遭,同时萧傲笙眼疾手快,玄微剑破空而至,穿过了裹挟魔胎的血肉泥壳!
“啪”地一声,泥壳落地,摔得四分五裂,里面却是空空如也,根本不见魔胎,泥壳也没有变回姬幽。
“糟糕——”北斗脸色立变,疾步走到神台前,只见这昙花还亭亭绽放,似乎在无声地嘲讽他们。
它已经生出灵智,在最后关头操控姬幽带着魔胎从他们眼皮底下逃走,可北斗竟然半点没有发觉是在什么时候又被优昙幻术影响。
“不是它,模糊我们观感的是香火。”暮残声走到神台前,一脚踹翻了那些香炉和烛火,一时间烟尘飞扬,却不觉刺鼻,反有淡淡的异香。
他神情有些阴郁,能做下这件事的唯有姬轻澜,可暮残声见过对方的灵魂本相,自然不相信那家伙会好心助姬幽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