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荒冢
五感失控是比没有感觉更可怕的体验,他的意识分明尚存,却丧失了对所有感官的操控力,分辨不出感觉的真假,混淆了各处感官的功能存在,意识仿佛都在这样混乱的状态下逐渐分裂,一点点丧失仅剩的思维能力。暮残声隐隐约约地明白,如果自己在这个时候失去意识,也许就再不能复原了。
好在他终是熬了过来。
暮残声缓缓睁开眼,起初连根手指头都不能动,幸亏阿灵就守在旁边,瞧见他眼皮微颤就赶紧叫嚷,很快就有人匆匆赶来,抬手一根金丝就缠在了他腕脉上。
“元神之力消耗过大,五感灵识尚未彻底归位,需得好生将养调息,好在已是脱离危险,没大碍了。”
一股柔和温暖的真元顺着金丝渡入身体,抚过暮残声身上暗伤之处时犹如良药淌过,叫他原本有些翻涌的内府都慢慢平息。暮残声长舒了口气,这才勉强支起身体,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陌生人。
这男子模样年轻,看着不过二十来岁,容貌俊美温雅,未语三分笑,一袭浅青广袖长袍,满头乌发被缠枝翠藤虚虚挽起,左手持垂叶白玉枝,右手拈着一根细长金丝,正为暮残声渡去真元。
暮残声的目光在白玉枝上打了个转,再细细感受着那道真元在体内分化成千丝万缕,修复着奇经八脉的暗伤,心下已经猜出这是谁了——玄罗五境之中能医者不少,善医者不多,放眼天下医修,当以修行青木妙法的东沧境凤氏为首。
东沧境地广物博,因水土相生重木属的地势,蕴藏东方青木之源,极其适合生生造化之道的修行,故而人妖灵怪都能在这一方繁衍生息。经历过成千上万年的浮沉变换,东沧境的势力天平逐渐倾斜,境内各族大势在破魔战后建立东沧五洲之盟,成就了世家先、国朝后的新格局,其中便以拥有上古龙族血脉的凤氏家族为首。
凤氏一族拥有龙族血脉,天生就有东方青木之力的根基,世代传承东沧青龙法印,乃是那方天地的无冕之王。他们善战不好战,性情平和,在破魔之战时头一个响应了三宝师号召,分出精锐族人归入重玄宫门下,取三元丹道之意建立三元阁,召集天下医修大能救死扶伤,乃重玄六阁里不可或缺的一环,即便在战后仍悬壶济世,千年来不知积累了多少救瘟消疫的福报。
这枝垂叶白玉枝名唤“素心如意”,取远古龙骨和木精铸成,能够调动木行灵力,可制敌也可救生,非三元阁掌门不可执。然而这人虽有一身精纯的青木灵力,到底是太年轻,不可能是一阁正主,那就只能是少主了。
他正思量间,金丝缠回素心如意上,男子笑如春风:“在下凤袭寒,暮道友现在可否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暮残声屏息运转过真元,片刻后才道:“无甚大碍,多谢凤少主劳心。”
“客气了。”凤袭寒微一颔首,又对阿灵叮嘱道,“暮道友既然醒了,就改服这瓶丹药,一日两丸,灵泉水送服,切莫忘了。现在外面还有急事,我便先行失陪了。”
最后一句是对暮残声说的,他又留下一只药瓶,这才转身走了。
阿灵对凤袭寒的话显然十分听从,拿了药瓶就要去取葫芦倒水,却被暮残声叫住:“阿灵等等,我睡了几天?”
“三天两夜,吓死我了。”阿灵心有余悸,“萧少主怎么叫你都没反应,还好凤少主当晚就赶来,否则你说不定……”
暮残声揉了揉额角,脑子里还有些浑噩:“师兄他们呢?刚才凤少主说外面有事,又是怎么了?”
阿灵先把水和药递过来,眼瞅着他乖乖吞服下去,这才苦着脸道:“昙谷下的吞邪渊快镇不住了。”
“咳、咳咳!”暮残声差点被一口水呛死,阿灵赶忙给他拍背顺气,这才把三天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来——
三天前,笼罩昙谷千年的空间阵法被破,魔罗优昙花突然枯萎,藏在地下的吞邪渊也莫名现世,险些就冲破了最后一层壁障重临人间,幸亏千机阁主幽瞑来得及时,以五行八卦阵暂且压住吞邪渊扩张之势。然而吞邪渊内的业力魔气何其强大,幽瞑此法不可长久,哪怕有凤袭寒带领上百名重玄宫内门弟子紧随而来,也不过是为阵旗补充些灵力,延缓阵法崩溃的时间,难以将吞邪渊镇压归位。
魔气从深渊里源源不断地涌出,哪怕幽瞑的机关道法冠绝当世,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能完全控制吞邪渊。随着护阵弟子的力竭,阵法已经开始出现缝隙,纵使有北斗带人及时修补,仍有魔气泄露出来,修士们一时尚有自保之力,昙谷里却还有万千凡生,这下子便被魔气沾身,若非萧傲笙用玄微剑强行将众多死灵暂且封锁,恐怕早已出了大乱子。
饶是如此,肉骨凡胎对魔气的抵抗力近乎于无,谷中生灵无论人畜草木都陆续染上邪疫,魔气在他们的体内肆虐,撑不过就全身溃烂而死,撑得过却要变成失心丧智的邪物。好在这一行重玄宫修士里有不少三元阁弟子,连阁主凤云歌和少主凤袭寒都亲至险境,爷孙俩共同组织弟子们行医布药,这才将邪疫控制下来,目前虽然还有人染病,却没有出现死伤。
“凤阁主随幽瞑阁主一同看顾着阵旗那边,凤少主正苦于研制防治邪疫的新药,北斗师兄暂管着谷里大小事宜,至于萧少主……”阿灵犹豫了一下,“萧少主受伤了。”
暮残声还没把这些信息消化完,闻言便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阿灵面露怯色:“我们都在城中抽不开身,萧少主剑道高深,便由他带领弟子们日夜搜查山谷四处,在昨晚……”
原来昨夜子时刚过,萧傲笙正在安排第二轮巡山弟子,突然发现有一人未归,便按照划分区域追了过去。那是位于山谷深处的一个密林,萧傲笙为防意外折损,又仗着艺高人胆大,孤身入内探看,先是发现了那名失踪弟子的断剑,然后循着血迹一路追踪,在一处山沟里找到了他。
那弟子死不瞑目地躺在山溪里,有黑发裹身的小姑娘伏在他身上撕咬,清澈溪水带走了血污和温度,只留下细微的咀嚼声在黑夜里持续不断。
“那小怪物端得凶戾可怕,萧少主又是伤势未愈,甫照面竟被她险些撕开了肩头,伤势虽不严重,伤口却带毒,若非凤少主用乙木妙法拔毒生肌,怕是他整个肩膀都要烂掉了。”
暮残声面色微沉,萧傲笙的本事他很清楚,哪怕身上负伤,等闲之辈也不可能伤他分毫,又听是个古怪的小姑娘,心下不禁生疑:“伤他之人可带回来了?”
“当然,萧少主亲手将她逮住,拿镇灵符锁住,正关在铁笼里头呢。”阿灵撇撇嘴,“她看起来十二三岁,一身的魔气,又只知道吱哇乱叫,跟疯狗一样。有脾气暴躁的师兄本想杀她为同门报仇,却被萧少主拦住,说人不是她杀的。”
萧傲笙虽然目睹了这小姑娘的可怖行径,又被她所伤,到底不是会被冲动掩盖理智的人。在制伏这小姑娘后,他仔细检查了那名弟子的尸体,发现对方死因是被人活挖丹田,脖颈和心口的咬伤都是死后才造成的,说明这姑娘不是真凶。
暮残声越听越不对劲,掀开被褥下了床榻:“带我去看看她。”
出了屋子,暮残声才发觉现在已经是后晌,大街小巷都是关门闭户,家家门外窗前都画着驱邪符箓,不时有几个修士匆匆来往,擦肩而过时俱带起一阵药香。
穹顶的血光已经散去,变成一片灰沉沉的颜色,看得人心头阴郁。暮残声攥了攥拳,跟上了阿灵的脚步。
那小姑娘被关在一元观的前院,由一名执剑弟子看守着。暮残声刚一踏入,就看到一只半人高的铁笼被放在地上,里头有个脏兮兮的小姑娘抱腿蜷曲,身上不知被谁胡乱裹了件布衣,满头乱蓬蓬的黑发披散着,乍看就像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可是她一抬起头,露出那双澄澈明亮的黑眸,就再也没有谁觉得她脏丑不堪。
她五官精致,有一双黑亮剔透的猫儿眼,眼珠边缘是一圈隐约的血红色,给原本干净的眼神添上几分妖异诡美,偏偏她的神情太懵懂,茫然得好像一片白雪,形成了奇妙又鲜明的对比。
暮残声见了她,脑中就自动闪过优昙幻境里的一幕幕画面,最终定格在一个转瞬即逝的娇小身影上,喃喃道:“白……夭?”
这两个字好似什么神秘的咒令,原本还在安静啃手指的小姑娘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稚嫩的嘶吼,猛地朝暮残声扑了过来。然而笼子上有镇灵符,她的手刚碰到栅栏就被弹开,同时额头和双肩同时炸开清光,伴随着一声惨叫,小姑娘趴在地上浑身颤抖,隐约可见符纹在她身上游走。
“老实点,别乱动!”执剑弟子呵斥一声,见她还不老实,他抬手就拍了下铁笼,白色雷光从镇灵符上散发出来,结成密网罩住铁笼,奈何这小姑娘不知道是没长脑子还是不知疼,竟然又不管不顾地爬起来,手掌被雷光劈得焦黑,仍一边嘶嘶抽气,一边眼巴巴地望着暮残声。
阿灵看得有些愣怔,狐疑地转头:“你……认识她?”
暮残声凝眉不语,他走上前去向铁笼伸出手,不等执剑弟子阻止,小姑娘已经费力地从栅栏缝隙里挤出一只手来,紧紧攥住了他一根手指。
一瞬间,熟悉的魔气如蛛丝般攀爬过来,暮残声在不久前还与魔胎数次交手,现在怎么会认不出来?他脸色更沉,反手将那只稚嫩的手掌攥在掌心,渡过去一股妖力细细查探,这小姑娘竟也没有反抗的意思,任由他的妖力穿梭过经脉内府。
这的确是那个被姬幽炼化的魔胎。
这也是昙谷辛氏最后一个嫡血,是他在优昙幻境里亲手抱起的白夭。
暮残声以为她随着辛氏宿命的终结归于尘土,转世去寻新的人生,却没料到辛氏历代宗亲残魂虽然解脱,这个没能顺利出生的孩子仍被困在这里,魂魄与魔胎之身融为一体,已与魔族无异,只能孤独迷茫地留在这世间,等待被天诛人灭的那天。
执剑弟子见他态度有异,忍不住提醒道:“这位前辈,难道您认识这小魔物?”
“嗯。”暮残声抬头,“她怎么样?”
“她吃了风师弟的肉,又伤了萧少主!”执剑弟子难掩愤慨,“昨晚萧少主把她抓回来,谁敢靠近都要被她伤到,这小魔物阴毒得厉害,已经伤了两位负责看守的同门。”
暮残声眯了眯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就扯着满头雾水的阿灵走了。
背后传来一声低促的呜咽,像是被抛弃的小猫在哀叫,暮残声刚跨过门槛的脚步一顿,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