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荒冢
然而,这个至关重要的后手寄存于妖皇玄凛之手,又由狐王苏虞瞒过所有耳目亲自送来,证明当年的谋划并非一己之力而成,少不了这两位妖族鼎贵帮忙瞒天过海。如此一来,苏虞分明对自己抱有杀意,却在刚才全力相助的行为也就有了答案——他不是帮暮残声,而是不想让这一切暴露在重玄宫眼下。
那么,白虎法印与自己融为一体这件事,又牵涉了什么内幕呢?
“敢问殿下——”暮残声深吸一口气,“那个梦中人,是谁?”
苏虞反问:“你醒来之后,心心念念最想找到的人是谁?”
暮残声脸上神情顿时一空,“卿音”二字毫无预兆地浮现在心头,可是任他搜肠刮肚,也只觉得这两个字无比陌生,唯有一片若有若无的琴声在脑中悠悠回响。
琴声……卿音……
他闭上眼,弹指拨开瓶塞,里面的荧粉飘散出来,分化为七缕光线,没入七窍之中。
刹那间,暮残声只觉得天旋地转,万象皆化虚无,耳中唯有一片轰鸣巨响,似落雷降怒,又如黄钟大吕,白驹载起魂灵乘风飞驰,每一步似慢实快却下足有力,踩着那些曾经留下的脚印,带他从头踏过五百年光阴。
雪山中与狐问路的书生、暮色下焚烧妖孽的火焰、朝阙城恩怨纠缠的母子、二百载被迫闭关的不甘、万鸦谷经年不散的怨魂、眠春山百年不休的诅咒、寒魄城魔龙复活的危机,昙谷中绝境救生的坚持,重玄宫一朝翻覆的惊变、炼妖炉前梦蝶织就的迷乱……这些被十年业火焚烧殆尽的过往,其实从未化作云烟,而是随着白虎法印一同融进了他的骨血中,只需要一把钥匙,就能将它们重新打开。
终于,五百年岁月尘埃落定,留下了一抔浮土聚水成泥,在心头揉捏成一个容色摄魂的抱琴男子,随着悠悠琴响,最后的荧粉将梦境重演,从故作平静的梦中相会,到突然爆发的抵死纠缠,分毫必现地展现到他脑中——
“不让你走,是因为……这次换你,看我离开。”
“不啊啊啊——”
“……”
在这一刻,苏虞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因为他看到那个从不曾软弱过的后辈好不容易清醒了,却又忽地落下泪来。
苏虞眉梢轻挑:“你哭什么?”
“我……”暮残声粗鲁地擦干眼泪,哑声笑道,“我哭自己太没出息了。”
最热烈的缠绵之下原来是最残忍的诀别,他用这种方式还报了心魔一路算计,也把自己抛入炼狱,换得十年生死两茫茫,却是向来未能轻放。
“你确实是没出息。”苏虞不屑地扫了他一眼,“既然知道自己被人算计,若不能就计反杀便该及时撤局,如你这般步步沦陷还为真凶替罪的蠢货,本王耻与尔同族。”
暮残声任其讥讽,不置一词。
他知道苏虞说得对,倘若那个时候自己拒不认罪,等到玄凛前去事情未必没有转机,可是这样一来,萧傲笙与凤袭寒势必为此深陷浑水,幕后真凶绝不会放过他们。
何况,暮残声并不认为自己在那场惨祸里是全然无辜的,也不觉得自己咬紧牙关就能避过此劫。
十年前,眼见事情难以转圜,净思便与玄凛密谈定下炼妖炉极刑,不只为了熔炼白虎法印,更是为了借此机会完成《三神剑铸法》第二重——铸剑骨。
“一剑铸形,刚劲锋利以争锋,柔韧不摧以灵动,是为外相者也,历劫罹难方成之;二剑铸骨,孤直过刚者易折,圆滑至柔者易失,是为骨气者也,识情入世方成之;三剑铸灵,滞于外物者无成,执于表象者无神,是为魂灵者也,冶心守道方成之。”
换句话说,早于十年前在寒魄城里,暮残声得到了净思的脊骨那天起,他就注定要去炼妖炉走这一遭,而那场惊变连连的重玄之行打乱了净思原本的计划,也把这个机会直接推到了面前。
此之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苏虞刺了他两句也懒得徒废唇舌,道:“你与白虎法印融合到了怎样地步?”
“有地骨相助,炼妖炉的火灵已经将白虎法印与我熔炼为一体,如今它中有我,我中有它。”暮残声并指如刀割开左手掌心,流出的殷红血液竟是微微泛金。
苏虞伸手接住一滴血液,瞬间感觉自己掌心仿佛被刺了一刀,他眉头微皱:“你还不能将杀伐之力收放自如,这样很容易被重玄宫发现。”
“白虎法印虽然接受了我,却始终不愿认我为主。”暮残声沉默了一下,“在这道法印的核心里蕴藏着另一股强大的力量,它不抗拒我,也不接纳我。”
苏虞双眸微眯:“什么样的力量?”
“……和我自身妖力极其相似,却有不同。”暮残声转头看向身后那面冰壁,“那股力量中有种寒意。”
他没有说的是,那寒意与自己在芥子之境里感受到的如出一辙,仿佛能够冻枯万物生机,同白虎法印的杀伐之力并不相符,似乎是被强行植入其中,盘踞不散。
苏虞闻言,顿时眉头深锁,冰寒属性乃是水行灵力的变种,主修此道者莫过于北极境灵族,然而能够影响白虎法印的却寥寥无几,除了已经落入魔族手中的玄武法印,那就应该是……道衍神君!
他神色骤变,暮残声见状出声问道:“殿下有所猜测?”
“……猜测而已,算不得数。”苏虞垂在袖中的手悄然握紧,“你需要多久时间才能彻底掌握白虎法印?”
“非是时间,我需要一个契机。”暮残声知道他有意岔开话题,“那股力量盘踞核心,我若想要成为印主必须打破这层壁障。”
“你有办法?”
“剑骨已成,当铸剑灵,然而欲成此道必先冶本心,保证记忆明晰和意识清醒便至关重要。”暮残声指了指自己的头,“白虎法印亘古已存,历经岁月无以计数,我不能保证自己的意识能在如此庞大的时间洪流中保存完整,因此才会请梦蝶复刻记忆寄存在陛下手中……事实如我所料,十年炼化不仅将我的肉身与白虎法印融为一体,连元神也与其相连。”
若非如此,他从炼妖炉里爬出来的时候就当真如一张白纸,而不是冒出些莫名其妙的念头,生出难以捉摸的诸般感觉。
找回了属于自己的前尘往事,暮残声才终于确定先前那相互冲突的两种记忆碎片,其一来自本身,其二源于白虎法印。可是这样一来,更多的疑惑在他心头升起——法印没有心魂自然不存思想,那些记忆都来自曾经与它灵魂相契的主人,其人若死,其魂则入法印化为杀伐之力,连同这些记忆也该化为乌有了。
暮残声能够从法印中获取这些残缺记忆,再结合白虎法印的异常,说明记忆真正的主人很可能尚在人世。
然而,盘踞核心的力量与暮残声自身太过相似,他在那些记忆残片里看到的也是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暮残声直觉诸般症结都系于那段记忆之上,若能得窥全貌便可追溯因果,可是要想做到这点,他却半点头绪也没有。
“去中天境,找御飞虹。”苏虞突然开口,他垂眸掩饰眼底汹涌复杂的情绪,“土行与金行相辅,你能从炼妖炉里活下来也是因为地骨相助,与其在这里空想,不如去找麒麟法印一试。”
顿了顿,他抬起头:“你与白虎法印相融,自身命星已经从星盘上抹去,归墟魔族前些日子也认下了炼妖炉熄灭之事,引走重玄宫大半注意,现在只要你不贸然动用法印之力,就连天法师也没那么快找到你。”
暮残声知道他的意思,白虎法印在西绝境内失踪,妖皇必须配合重玄宫在全境展开搜寻,他在这里多留一天便多一分风险,倒不如利用这段时间解决问题。
唯一出乎意料的是,归墟魔族主动认下了炼妖炉之事,将白虎法印失落的罪责包揽过去。
他立刻想到了一个可能,喉头发紧却说不出话来。
“十年里,那个魔物闯了炼妖炉不下百次,在炼妖炉熄灭之后,我们从冷凝的岩浆下找到了玄冥木残留根须。”苏虞轻笑一声,“都说心魔无心,可他这般作为,让本王也难免动容呢。”
“……他现在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