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荒冢
祭坛上站着四个神情冷肃的执刑修士,以及,一个被荆棘锁紧缚跪地的少年。
荆棘锁看似柔软实则坚不可摧,数不尽的细刺勒入血肉几可锥骨,执刑修士将性烈的药酒劈头浇下,血与酒水混合流淌,下面的人都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少年咬烂了嘴唇,却连一声也没吭。
酒水冲洗掉了少年脸上的血污,暮残声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却在这瞬间神色骤变。
与此同时,一道威严的声音不知从何响起,如同晨钟暮鼓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罪者幽瞑,枉负族恩,投敌泄密,残害同族,刺杀长老……”
“此子罪行累累,死不悔改,判处极刑,以儆效尤!”
“若有知情者揭发其同党,升天阶,必重赏!”
幽瞑!
竟然是幽瞑!
暮残声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古怪梦境里看到熟悉的面孔,更没想到幽瞑曾经有这样的过往。
他所认识的那位千机阁主一直以骄傲强硬的姿态立于人前,哪怕面临昙谷危局和重玄大乱,幽瞑始终不乱分寸,哪怕脾气不好嘴巴更坏,终究是能让人交付信任的前辈。
面前这个遍体鳞伤的少年,始终低眉垂首不发一言,谁也不能从这张嘴里撬出一个字,这是暮残声所熟悉的坚忍倔强,可他身上没有那种骄傲和自信。
他下意识地想要上前,却被琴遗音按住:“这只是一个梦境,你除了继续看,什么都做不了。”
暮残声握紧了拳头,他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执刑修士将少年的手脚钉在了祭坛上,然后将一把近乎透明的藤蔓丢在了这具满目疮痍的身体上。藤蔓是活着的,它们嗅到了血腥味,像蛇虫一般钻进了伤口里,在腹腔里扎根,根须爬过骨头和肌腱,从内而外地啃噬着这具鲜活人身。
琴遗音忽然低声道:“这是噬魂藤,现在已经灭绝了,你曾在昙谷经受过的噬元藤是它仅存的变种,却不及它十分之一。”
整个行刑过程没有流出一滴血,噬魂藤不会放过任何一点食物,它从细软的无色藤蔓逐渐变得粗壮暗红,少年的身躯却变得越来越单薄,骨头和肉都被慢慢吃掉,然后才是皮囊……当执行修士洒下药水收回噬魂藤后,原地再也找不到一点人体残渣,只有地上尚未干涸的水痕轮廓证明那个少年曾存在过。
暮残声的眸子里尽是血光,如果不是理智尚存,他几乎想要直接冲上去捣毁祭坛,把噬魂藤和那四个刽子手一同烧了。
“你知道这是哪里?”他勉强压抑着怒火,转头看向琴遗音。
“千年前来过……”琴遗音道,“这里是东沧的潜龙岛。”
东沧潜龙岛。暮残声很快想到,东沧凤氏世代盘踞海上,族地由十七座海岛共同组成,首尾相顾犹如长龙,潜龙岛正是位于西方末尾的那座岛屿,上设栖凤楼管理事务,常年向外开放,是待客教学之所,也是凤氏的第一道防线。
他不可置信地道:“你说这里是千年前的凤氏族地?!”
且不论幽瞑为何会与东沧凤氏有瓜葛,也不问其身上罪行是否属实,单说东沧凤氏奉行医道,素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即便是面临十恶不赦之辈下手果断,也决计不会使用噬魂藤这种令人发指的可怖东西,他刚才看得清清楚楚,受刑者直到最后一刻前都是清醒的,一点点感知自己如何被植物从里到外地蚕食干净,比起处死,这更像是一场公开刑讯,只要对方有一刻松了口,哪怕是胡乱攀扯,也不至于经受这漫长而绝望的折磨。
“一千年前,凤氏还没有发展到今日光景,潜龙岛也不属于他们。”琴遗音看着某个方向,“在这个时期,潜龙岛的主人是另一个东沧大族,沈氏。”
东沧……沈氏?暮残声怔了一下才想起来,琴遗音在中天境时给自己看过的那个梦境,正是一个名叫沈檀的东沧男子千里迢迢去往浮梦谷,以一曲《容夭》打动了族长之女辛芷,如愿抱得美人归乡,只可惜这个梦境他未能继续看下去便被道衍乍现的神念打断,继而又发生了一连串惊变,若非琴遗音现在提起,他都快要忘了。
正思量间,周围令人头疼的喧嚣声突兀地消失了,那些建筑、人影、天光皆像褪色的水墨画一样斑驳脱落,暮残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本拥挤的人群已经不见,只剩下一个人还背对他们站立着。
当那个人转过身来,这片空间忽然发生了剧烈的震动,琴遗音抓住他的手向后退去,暮残声只觉得天旋地转过后,脚下踩到了实处,有清淡的檀香扑入鼻翼,却比梦境里更真实清晰。
梦的主人打破了梦境,将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赶了出来,琴遗音虽然可以夺取控制权,却顺水推舟地带着暮残声来到现实。
他们站在一个宽敞却昏暗的屋子里,月光透过窗扉洒落进来,伴随着隐隐约约的水声,约莫是在一艘大船上,只是这船委实稳妥如履平地,连暮残声都没有感到半点不适。
桌上一盏灯笼突然亮起,映出了彼此身影。
“我还当是何方鬼祟,原来是暮道友来访。”躺在榻上的人坐起身来,他的脸色很苍白,过长的额发几乎遮住了左边半张脸,显得整个人愈加清瘦脆弱。
继梦中惊现幽瞑之后,暮残声又一次见到了熟人,适才的梦主竟然是重玄宫的司天阁主,司星移。
“我还当道友已同萧阁主一道返回重玄宫去,未想到会在这里见面,也算是你我有缘了,只是……”司星移微微一笑,仅剩的右眼却是目光锐利,视线掠过暮残声钉在了琴遗音身上,“没想到仅仅几日,暮道友便将魔罗尊擒拿在侧,待我向宫主禀明此事,玄门定记你大功。”
说话间,他的左手已经取出了一道传讯灵符,却不等点燃,符纸就在指间破碎开来。
锋利劲风从指间掠过,只将符纸劈碎,没伤到皮肉半分,司星移暗赞了对方的控制力,右手掌中却已经握住了那柄七星旗。
“擅闯司天阁主梦境,还请见谅。”暮残声将琴遗音挡在身后,对司星移抬手行了一礼,“此番事出有因,并非有意冒犯,来日必向阁主赔罪。”
说着,他就准备带琴遗音离开,不想七星旗破空而至,旗帜见风即长,将他们围了个里外三层,挡住了四方退路。
司星移骤然冷漠的声音从旗帜外传来:“既然要赔罪,就好好赔了再说,若是谁都想来就来想走便走,还当本座这里是什么?”
暮残声眉头紧皱,他不怕跟司星移动手,却不想与对方交恶。
正当他寻思着回应时,一直默不吭声的琴遗音突然笑了:“在你心里,自己的过去就这么见不得人吗……沈南华?”
最后三个字,他用了传音入密,暮残声没有听到,司星移却听得清清楚楚。
刹那间,他的眼中浮现起一层暗光,仿佛血迹冷凝。
第一百六十章 东沧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司星移是在五百年前以天法师弟子的身份进入重玄宫,这点岁月对人族来说很是漫长,于灵族却算不得什么,何况他这五百年来恪守本分潜心修行,未有行差踏错,也没有过惊绝天下的功绩,十年前凭借“神降”在昙谷一役力挫双魔,紧接着却在北极之乱里遭到重创,不仅丢了一只眼睛,连玄武法印被魔族所夺。
重玄宫内部戒律森严,不知情的外人却难免议论纷纷,他们觉得司星移能有今日成就,到底是因他生就天灵之体,方入了天法师的眼,凭借玄武法印才得了一身修为,如今法印失落,司星移的境界怕也止步于此了。
暮残声向来奉行“嘴皮子不如铁腕子好使”这一信条,对这些闲言碎语虽有耳闻,却没放在心上,可他如今当真直面司星移,方知此人委实被天下小觑了。
司星移擅长星术,精于卜算与阵法,这两样在不见穹顶的屋子里本该施展不开,可是当七星旗迎面袭来,似将满天星光收于一卷中,桌椅床榻、门窗栏杆俱都不见了,整个房间变成了一片长夜星空,上无天空,下不着地,唯有星尘迅疾流转,如同棋盘下子般在他们身周顷刻落成一道困局。
星辰之力沉沉压下,莫说举手抬足,连呼吸都被迫迟滞,这种压迫感让暮残声回想起当年昙谷那场落星阵,一者主灭杀,一者主困缚,却都让人避无可避。
司星移站在一团星云上,面无表情,目光微冷。
“你可真会挑选梦境通道。”暮残声没好气对琴遗音抱怨一句,知道此番不能善了,遂也不再废话,饮雪长戟振袖而出,如有实质的杀气纵横四溢,几乎让人喘不过来的压迫感瞬间被撕破,星子但凡接近他们身周一丈即刻化为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