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荒冢
苏虞带来了一枚玉简,其中记载着三部功法,由浅入深又彼此关联,连一些基础的要诀都囊括详细,尤其适合蛇类修炼。
他承了这个情,有些生涩地说出“谢”字,正要询问对方需要何等回抱,却听苏虞笑道:“陛下有令,此物就权当赠与大人的礼物,不必报偿。”
这话说得好听,可蛇妖从来不相信世上有没来由的善意,更何况这善意出自于一个皇者。然而双方在此之前没有交集,眠春山又地处偏僻,纵然他身为此方神灵也不能给不夜妖都多么强大的助力,因此思量片刻后,蛇妖用一种笃定的语气说道:“你们认识我的父母。”
苏虞似乎料到他有此一问,也不否认:“大人可记得他们?”
蛇妖没见过父亲,母亲又在他出生之夜惨死大火,此后他困于眠春山寸步不离,对身世来历分毫不知,故而只能摇头。
苏虞继续问道:“大人如今寿数几何?”
“双百年华更多七载春秋。”
“那便对了。”苏虞道,“您出生的时候正是破魔战役末期,当时我等在上任妖皇——青鳞陛下的率领下与魔军死斗,可没想到……”
上任妖皇青鳞乃是有着一千八百年修为的大妖,在妖族里的声望如日中天,堪称西绝之主,因此他也成了魔军的眼中钉肉中刺。最终决战时,魔将欲艳姬亲自率军设计围城,将他和一大支妖族军队困在其中。
当时身为大将的玄凛、苏虞等各自都被战局绊住,根本就远水解不了近渴,离青鳞最近的乃是人族那迦部。这支部族隐为西绝人族的执牛耳者,人口众多且实力强大,又与妖族王室有姻亲联系。按理说有他们接应,青鳞撤退无碍,然而那迦部竟然临阵撤军,变相把唯一的生路让给了欲艳姬,使得魔军虽败却让欲艳姬逃走,妖族虽胜却元气大伤,就连妖皇及其亲卫都全军覆没。
西绝境内,人与妖两族互相协作又互相提防,明面上互通有无,暗地里皆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野心勃勃的那迦部早就有不臣之意,借此机会害死青鳞之后,截取战果的同时疯狂打击妖族。
青鳞的王后乃是出身那迦部的公主,出事后她险些被愤怒的妖族撕碎,可是她指天发誓自己从未背叛妖皇,又已经怀上了青鳞的孩子。因此在面对那迦部围杀的时候,苏虞兵分两路,一路驰援玄凛抗敌,一路护送她远离风波。
可苏虞没想到,那迦部的族长对青鳞血脉看得极重,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留情,竟然派死士沿途追杀过去,最终双方同归于尽,怀孕的王后却失去了踪迹。
“……后来,在战争中元气大伤的妖族决定暂避其锋,由玄凛接下新任妖皇之位,带着我们藏匿起来休养生息,终于在五十年前报了此仇,灭杀那迦部,夺回西绝境。”苏虞的声音很轻,蕴藏其中的腥风血雨落在耳朵里却无比沉重。
蛇妖愣在当场,握着玉简的五指微微颤抖,骨节发出了轻响。
“算起来,我们都该称您一声‘小殿下’才是。”苏虞讲完了过往,这才拭去眼角泪意,“当年是我安排不周,这才……”
“你说谎。”蛇妖打断了他,声音嘶哑,“你不是安排不周,你是故意的!”
苏虞惊道:“小殿下何出此言?”
蛇妖捏紧玉简,直视着苏虞的眼睛:“狐妖,你也许能骗尽天下人,可我如今已经是此方山神。”
善于说谎的人也许能脸不红心不跳,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是在苏虞踏入眠春地界那一刻,他全身气息都在蛇妖掌握之中,哪怕是一瞬间的变化也逃不过他的感知。
蛇妖只是没见过世面,并不是傻。
若一切都像苏虞所说,听起来的确顺理成章,可是以狐妖天生的谨慎个性,就算是分兵也会在属下身上做记号,即使他们死绝了,苏虞也能找到这些人的阵亡之地,而那里……根本就在眠春山外。只要他有心,完全可以早早派人入山寻找,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找到身怀六甲的王后。
可是直到王后临盆,蛇妖降世,他们也没等到妖族的救援,而是被惊恐的山民逼入死地。
浓重的杀意压下,蛇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根本不想让上任妖皇的血脉回归妖族,因为我会成为你如今效忠君主的绊脚石,不是吗?”
苏虞被他当场戳穿,脸色只是微变,然后就笑了起来,这一次没有故作矫情,而是带着罕见的爽利。
“是我低估您了。”苏虞痛快地认了这件事,“我当初的确是故意分兵,因为玄凛陛下对我有救命与知遇之恩,他有雄才大略,可青鳞陛下提防他,处处与他为难,甚至在战场上多次示意心腹暗害他。我作为玄凛陛下的智囊,理所当然要为他解决这些麻烦,可惜让那迦部抢了先,便只好退而求其次,为他扫平后续的一切障碍。”
顿了顿,性情高傲的九尾狐王在他面前双膝跪下,诚心诚意地行了五体投地之礼,额头贴于地面,轻声道:“您恨我天经地义,苏虞此来也做好了偿罪准备,但玄凛陛下当初确实不知情。”
“我没见过他,但是让你全心效忠的新妖皇绝非傻子,他不知情不代表猜不到你的打算,不过默许罢了。”蛇妖低头看着他,苏虞脚下的嫩草都变得坚硬锋利,在对方刻意放开护体妖气后,毫无阻碍地刺进皮肉筋骨中,仿佛凡人结结实实地跪在了钉板上。
他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要为他做到这一步?”
苏虞苦笑道:“有些人,总要比自己更重要。”
木刀凝在掌中,锋刃已经抵在了九尾狐的后颈上,可是蛇妖的身体僵在原地,终究没有劈下去,只是看着从苏虞身下流淌出的血,感到一种浓浓的疲惫。
如果是在从前,蛇妖连犹豫都不会有,可是他留在眠春山的这两百多年,见过太多的生老病死和七情六欲,到如今已经不再是那个心眼儿里只藏得下仇恨的小妖。
囚困众生的从来不是罪恶,而是欲望。
木刀终究没有斩断苏虞的头颅,而是擦着他的肩颈劈下,砍去了他近一半的身体,原本艳丽如画的男子就像被撕裂了一样,差点就支离破碎,好不容易才在血泊中稳住残躯。
筋骨断处长出了一层灰石,看似脆弱却坚不可摧,阻挡了血肉的愈合。
“我不杀你,只替我母亲向你讨二百年的惩罪。”蛇妖收起玉简,冷冷道,“告诉玄凛,如今我已经是眠春山神,也只会是此方山神,妖族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你们也不要再踏足这里。”
“多谢大人……”苏虞脸色惨白,竟然还能笑出来。
他们似乎已经无话可说,然而就在蛇妖即将消失的时候,苏虞又将他叫住:“大人,请留步。”
“何事?”
这一次,九尾狐迟疑了片刻,终是开口道:“您既然身为山神,为何……气息似有不稳,甚至隐含戾气?”
瞬间,蛇妖的眼中充斥了杀气,苏虞硬着头皮道:“来之前,我的确是不怀好意,但是现在……大人,身为神灵虽得天独厚,但是也受天掣肘,有诸多的禁忌不可触碰,您要守住心境,切莫让戾气生成魔障了。”
禁忌……心境……还有,魔障?
蛇妖陷入了茫然,到最后竟不知苏虞是何时离开的。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山腹洞穴里,突然被一个温凉的家伙缠住了脖子,惊得他并指如刀差点就将其断成两截。
好在蛇妖及时想起,缠在自己身上的是那条小青蛇。
小青蛇还是那副天真不知事的模样,蛇妖平日里见了就糟心,现在把它拎下来捧在掌心里看了一会儿,鼻子忽然一酸,难以抑制的委屈和难过从心底升起。
这一夜,谁也不知道素来阴郁的山神藏在洞穴里,对着一条小蛇痛哭失声。
小青蛇被他吓得不轻,“滋溜”一下就顺着他的手臂爬上去,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好用蛇信子舔他的脸,把泪痕一点点舔干,然后拿自己小小的脑袋去蹭他眼角。
蛇妖一手撑着石壁,一手捧起他,在这一瞬间突然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只剩下这一个身份和这条小青蛇。
他头一次主动亲吻了小青蛇的脑袋,哑声道:“小东西,我给你起个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