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芥子
萧荣愣了愣,掀开书册坐起身,祝雁停已行至跟前,正与他的同伴互行揖礼,萧荣懒得做这些虚礼,依旧懒洋洋地坐在草地上,微抬起头,望着祝雁停笑道:“难得见郎君出来溜达,今日可巧。”
他与祝雁停并不算熟,自数月前在上元节花灯会上见过一次,他二哥萧莨提醒他不宜与之深交,这之后他们偶尔在书院里碰上,也不过相互打个招呼,这还是第一回 ,祝雁停主动过来与他说话。
“难得今日风和日丽,念书乏了,便出来走走。”
祝雁停随口解释,泰然自若地与他们一块席地而坐,身旁小厮铺开席子,从食盒里取出几样精美点心并果茶摆上,祝雁停笑着示意萧荣与他的同伴:“尝尝?”
萧荣没有推拒,捻起块烤饼扔进嘴里,嚼了两口赞叹道:“果然这王府里做出的点心,都比别处的好吃些。”
祝雁停失笑:“哪里。”
萧荣的同伴姓赵名允术,父亲是个朝中四品官,此人个性与萧荣相似,也是个跳脱的,喝了几口茶,吃了几口点心,话便多起来,问祝雁停:“郎君在这国子监里念书,莫不是也打算参加科考?”
祝家宗室之人走科举入仕的并非没有,只是极少,且多半都是远支宗室,像祝雁停这样的王府嫡系子孙还能安得下心念书的,怕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到第二个。
祝雁停莞尔:“若有机会,自可一试。”
萧荣叹气:“你可真有志气,我都不愿考,镇日吃喝玩乐多好,不过我家里人都不答应,我二哥一直盯着我的学业每日耳提面命,可我又不是这块料,有几个人能跟他一样,十六岁就中了探花啊。”
这位萧家三郎与萧莨是堂兄弟,父亲死在西北边的战场上,母亲不到半年也跟着去了,他这一房仅剩他这一根独苗,萧家人既宠着他,却也不会放松对他的管教。
“萧大人想必也是为了你好。”
提到萧莨,祝雁停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听闻萧大人出京办差去了,应当还没回来吧?”
“是啊,他出京勘察河道去了,不过也快了,月末应该就会回来,家里最近出了这么多事……”
萧荣说到一半没再说下去,郁闷地耷拉下脑袋,他从先头起兴致就一直不高,想来是因为这段时日家中之事烦心。
戍北军战败,即便皇帝轻描淡写地将事情揭了过去,于萧家人而言,阴霾短时间内却不会消散,尤其他们这些留在京中的家眷,对战场之事一窍不通,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干着急。
更别说,柳家因着这事彻底败落,柳如许送还婚书,萧莨人却还在外头迟迟未归。
赵允术拍了拍萧荣的肩膀,安慰他:“等萧二哥回来就没事了。”
“但愿吧……”
祝雁停的眸光微动:“萧大人会在端阳节前回来?”
“嗯,伯娘已经给他去了好几封信,让他务必赶在节前回来,二哥再不回来,伯娘该急了。”
萧荣说着一顿,又小声嘟哝:“家里原本都开始筹备喜事准备下聘了,谁知道会出这样的变故,唉……”
祝雁停端起果茶,抿了一口,甘甜滋味在唇齿间蔓延开,叫他唇角不由上扬三分:“或许是,有缘无分吧。”
第5章 端阳宫宴
端阳节前一晚,皇帝在北海别宫赐宴宗亲勋贵、文武百官。
北海别宫是大衍历代皇帝的夏日避暑之所,近十年来因国库空虚,年久失修,已逐渐荒废,去岁年末,皇帝心血来潮,硬是使了个法子,逼着京里各世家勋贵捐了笔银子,将此处重新修缮一新,半月前才彻底完工,今日皇帝大摆宴席,为的无非是与臣下炫耀一番。
祝雁停跟着怀王祝鹤鸣一同前来,他二人坐在一众宗王中,因祝鹤鸣年岁尚轻,位置被安排在偏角处,并不显眼。
大衍朝的爵位是世袭罔替制,皇子皆封亲王,亲王嫡长子年六岁立亲王世子,余下诸子年满二十,则封郡王,郡王嫡长子为郡王世子,诸子授镇国将军,以此类推。祝鹤鸣自是亲王爵,而祝雁停只要满二十岁行了冠礼,也可得封郡王,因此王爵,在整个大衍朝来说并不稀奇。
只是环顾四周,那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亲王,王位竟都承继自景瑞朝之前,这一点,迟早有一日会引人注意,又或许早有人注意到,只缄口不言罢了。
皇帝还未来,席上只有冷菜,祝雁停随意动了动筷子便搁下了,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落到某一处时,对方似有所感,微微抬眼。
祝雁停勾唇一笑,举杯与之示意。
萧莨眉目沉沉地看着他,片刻后拎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萧莨虽是六部官员,但他代表着承国公府,与萧荣一块坐在一众勋贵之中,萧荣忙着与那些年岁相仿的世家子弟们把酒言欢,萧莨却鲜少与人交谈,沉默喝着酒,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
萧莨这副模样分明是心情不佳,似乎还比上元节那会儿消瘦了些,也不知是这几个月在外奔波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
祝雁停歪着身子,一手支着头,一手拎着酒杯轻轻晃动,一瞬不瞬地望着萧莨,唇角始终噙着笑,时不时举杯。萧莨亦看向他,每每一杯到底,俩人隔着大半个宫殿,无声地陪着对方,喝下一杯又一杯的酒。
皇帝姗姗来迟,身上道袍还未换下,整个人飘飘晃晃,浑浊的双眼里冒着精光,红光满面得几近异常。
跟在皇帝身后的,是一身雪袍,看似仙风道骨、不沾烟火的国师,只见他发须皆白,一柄拂尘搭在手臂,步履轻盈,仿若仙人之姿。从进大殿起,这国师便只落后皇帝半步,目不斜视,竟是谁人都不放在眼中。
祝雁停一声轻笑,与祝鹤鸣低语:“当真是世风日下,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道人,竟也能做国师,太祖皇帝有灵,怕是能再被活活气死一回。”
谁人不知大衍朝的开国皇帝尚佛,衍朝历代皇帝都效仿先祖,推崇佛教、广修庙宇传播佛法,唯有他们这位当今皇帝,痛失爱子爱女后心性大变,醉心于修仙问道,对这不知打哪来的道人礼待有加、宠幸至极,还封了国师,甚至国事都时常拿去叫这位国师占上一卦,如同儿戏。
祝鹤鸣低下声音,提醒祝雁停:“慎言。”
祝雁停眯着眼睛觑向坐于前边的皇太弟祝玖渊,见他面色如常,不由哂然。
有传言这国师其实是这位皇太弟引荐给皇帝的人,祝雁停原本不信,毕竟皇帝对皇太弟的戒备有多深,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怎可能这般宠幸他引荐之人。但细想起来,这道人能将皇帝哄得如此服帖,想必有几分真本事,自古做皇帝的,哪个不渴求长生不老,若是当真让皇帝看到了那虚无缥缈的希望,自能换得对皇帝的予取予求。
祝雁停收回目光,侧目之间,再次对上那头萧莨看向自己的黑沉沉的双眼,他微微一笑,又一次举杯。
皇帝入席落座,国师的位置就在他手侧,比皇太弟还要靠前一些,皇帝满意地扫视过群臣,摆了摆手:“赐宴。”
大太监朗声重复:“赐宴——”宫人们鱼贯而入,一道道热气腾腾的佳肴送上,看着精致可口,但尝过的都知道,味道当真就只是那样,这宫宴上的菜,除了皇帝吃的那几口,旁人的,能煮熟就已是不错。
祝雁停胃口全无,只勉强吃了几口豆沙软粽,皇帝赐下的雄黄酒也只尝了小半杯。
酒过三巡,皇帝喝得醉意醺然,歪在座椅里,热得扯散了身上道袍,全无威仪可言,到后头竟拉着前去劝谏的首辅刘崇阳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朕不容易、朕不容易啊,你们只觉得朕是一国之君,朕风光,你们谁又知道朕的苦处……”
大殿里一瞬间噤了声,刘崇阳低声哄着皇帝:“陛下您乏了,臣叫人送您回去寝殿吧?”
“朕不回去,朕不愿回去!朕就要说,南边在打仗,北边也在打仗,到处是战事,到处都是天灾,朕知道你们都在骂朕,骂朕昏庸无能,骂朕败坏了祖宗的江山,可朕能怎么办,国库空虚,连年入不敷出,拆东墙补西墙,朕也没办法,朕也没办法啊!你们各个人吃的用的比朕这个皇帝还好,朕能拿你们怎么办,朕动得了你们一个,动得了你们所有人吗?”
皇帝这么说,谁还吃得下东西,纷纷歇了筷子低下头,皇帝似浑然不觉下头人的难堪,一抹脸,继续哭诉:“你们只看朕非要修这别宫,骂朕穷奢极欲,可朕能不做吗?太祖皇帝当年在遗旨里言明后世子孙定要妥善看管这座宫殿,朕能忤逆太祖皇帝的旨意吗?朕哪怕从牙缝里挤出银子也要将这里修好,不然待朕过身之后,怎还有脸去面对列祖列宗面对太祖皇帝?朕不过是叫你们帮朕略微分担一些,你们便一个个指着朕的脊梁骨骂朕,你们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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