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甯
成康帝在这里等他。
“圣上。”
公孙简刚欲行礼,被成康帝虚扶了一把:“公孙先生不要客气。这一夜折腾先生两次,委实过意不去啊。”
公孙简摇头笑道:“谁让阿清那小子这么机灵。”
成康帝望着无边夜空,声音也有几分缥缈:“你说,阿清会不会……”
“圣上宽心,阿清和少将军心胸宽广,凡事以国为先,不会冲动行事的。以阿清那般聪慧头脑,圣上以为,靖南王府的事儿,他就真的一点儿都没有怀疑过么。”
成康帝叹了口气:“阿清出身尊贵,本该是靖南王世子,无忧无虑,却自幼颠沛,又因河阳遭难,为大梁险些牺牲。薛家如此忠义,终究是朕,亏欠了他们啊。”
“为天下计,圣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
凤栖宫内,皇后缓缓坐起身,当看见眼前的阿清和顾衍时,有一瞬间的愣怔。
“你们怎么在这儿,本宫,本宫怎么了?”
“娘娘莫慌,娘娘病了,一直昏睡,我们请了神医为娘娘诊病。眼下娘娘也只是暂时清醒。我们此来,是想问娘娘一些旧事,还望娘娘如实告知。”顾衍说道。
皇后这几日精神恍惚,自然是为了那桩旧事,听闻顾衍有此一问,又见阿清目光灼灼的双眼,皇后叹息一声:“早晚是瞒不过的。”
“这事儿若要说起来,要追溯到十八年前了。年关将至,各国遣使臣前来大梁朝拜。那一年南唐派了豫王殿下和芷兰公主。南唐皇也有意在大梁为芷兰公主寻一门亲。是以,豫王请求本宫将芷兰公主带在身边,帮忙相看着。”
“芷兰公主貌美,性情温婉贤淑,本宫对她很是喜欢。若不是当时太子年幼,本宫倒真想撮合撮合的。那年芷兰公主在上京并未寻到喜欢的男子。南唐皇和圣上也不强求,一切以芷兰公主的意思为主。”
“于是,芷兰公主在各国朝拜后,便随豫王一同回南唐了。那之后,芷兰公主倒时常与本宫通信。当时河阳还小,连话都说不清楚。本宫膝下也没有个说知心话的闺女。芷兰公主年纪虽小,倒很是善解人意,本宫与她颇为投机。”
“来往有几个月时间,芷兰公主不再往宫中寄信,本宫心里惦记,打听之下方知,芷兰公主病逝了,本宫伤心了好一阵子。还没等本宫缓过神儿来,圣上又病倒了。”
“都说病来如山倒,圣上平日身体康健,哪成想这一病,险些就去了。若不是几位大臣在,朝中怕是要乱成一窝粥了。也是在那个时候,颖城有靖南王谋反的消息传回来。”
“朝臣自然不会相信,可消息越传越邪乎,还有确凿证据。圣上一病不起,朝中大臣又不敢轻易下决定。再后来,又说靖南王已经占了南界,要打过岭山去。”
“当时守岭山的,是本宫的族兄陈壁。朝臣们已经坐不住了,是以,叫本宫书信一封,命陈壁见机行事,若靖南王果真有谋反之意,立斩。”
“后来,事情的发展便不在本宫掌控之中了。只道陈家军攻陷靖南王府,王府众人,无一生还。”
“本宫心中不安,却又说不清是哪里不对。直到圣上清醒后,得知此事,急火攻心,差点儿昏死过去。圣上拖着病体,以雷霆手段处理此事,揪出了背后设计的瑞王一干人等。”
“陈壁失职,被缉拿回京,只说部下被人收买,这才导致靖南王府惨案。至于被谁收买,却是含糊其辞。此案牵扯到靖南王,本宫知兹事体大,遂买通狱卒,见了陈壁一面。”
皇后说道此处,眼中尽是懊悔和自责。她抚着胸口,深吸了一口气。
“陈壁说,写信给陈家军的人,是本宫。他不会看错,字迹,还有本宫的私印,甚至连说话的语气措辞,都与本宫一模一样。本宫从未写过这样的信,可连陈壁都相信那信是真的。陈家军也信了。若要半数以上陈家军服从,唯有本宫才有这个能力。”
“本宫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陈壁说那信他已经毁了,知情者也全部除掉,他叫我不要声张,只当什么都不知。”
“本宫害怕啊,哪里敢说。正逢瑞王被捕,此案也算了结。陈壁自尽,本宫也将此事瞒下了。这之后,陈家也在本宫刻意安排下,远离朝堂。那时圣上刚立皇儿为太子,本宫心有愧疚,日日吃斋礼佛,为靖南王府众人祈祷。”
“事后很久,本宫才敢回想此事。那封书信已毁,无从查起。本宫便从身边伺候的人开始逐一排查,没有可疑之处。后来,无意中听大宫女提起芷兰公主的事儿,本宫才猛然记起,除了身边的人之外,能拿到本宫字迹和私印的人,也只有芷兰公主了。”
“他们完全可以将本宫寄去的信临摹,再拓出私印伪造信件。那时,本宫方才后知后觉,芷兰公主死的太突然太蹊跷。只是在芷兰公主背后主导此事的人是谁,本宫尚不知。提心吊胆的过了两年,没人再提及此事,本宫也稍稍放了心。安稳的过了十几年。直到,豫王出现。”
“朝中时局,我不懂,也不关心。但从近日发生的事儿来看,豫王此时出现,必然有所图谋。本宫曾偶然听皇儿说起过,当年靖南王府案,南唐有人动了手。再联想当年,豫王总是有意无意出现在本宫和皇儿身边,本宫忽然意识到,当年的事,或许与豫王脱不了关系。”
“本宫,害怕了。若当年陈壁将信留下,或许还能从中发现些蛛丝马迹,查到伪造之人。可坏就坏在陈壁毁了信,又将见过信的人全部除掉。如此一来,即便事情并非本宫所做,也无力辩驳。没了线索,查不到背后之人,更给豫王那些人留了时间谋划。早知会有今日,当年就算拼了命,也该与圣上承认了此事啊!”
“你们不知道,豫王在进京之日,便给本宫送了‘大礼’,都是本宫那些年与南唐往来信件。试想,有一位私通他国,甚至间接害死靖南王的皇后,我陈家必然获罪,皇儿与太子之位,亦是无缘。他们想彻底绝了皇儿的路啊!”
皇后言至此,心绪难平:“朝中局势,你们比本宫更明白。圣上这些年与周家人周旋,若皇儿因此失了太子之位,呼声最高的二皇子一派必然想尽办法逼迫圣上。周家人狼子野心,一旦二皇子得了储位,圣上也必受其掣肘。”
“本宫久居深宫,见惯了宫中嫔妃的尔虞我诈,却没有防备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让人钻了空子,模仿本宫笔迹调动了陈家军,害死靖南王。本宫悔啊!”
当年靖南王府一案,若不是陈家军攻陷王府,又死守岭山,绝了薛家军退路。靖南王府不至于一夕之间 ,毁于一旦。
大梁法制宽松,除了谋反等大罪株连九族外,其余罪名,最多不过本族流放。陈壁言陈家军出了叛徒,陈壁顶多以治军不严,错估时局获罪。是以,陈壁在得知靖南王乃是被诬陷之后,第一时间毁了‘那封信’,保护了皇后和陈家人。
却不想,陈壁此举,正中他们下怀。
“看来那些人对皇后和陈壁的性情很是了解。”顾衍说道。
“能隐忍十余年,他们的毅力,也着实叫人佩服。”阿清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皇后或许不知,凭圣上明察秋毫,他们私底下的小动作,大抵是瞒不过圣上的吧。今日能如此轻易的进了凤栖宫,若不是圣上提前安排,岂能如此顺遂。
至此,阿清也不愿再问下去了。
“娘娘且宽心,此事,娘娘也不过是被人利用罢了。”
皇后泪眼婆娑的看着阿清:“你,不怪本宫么?”
阿清笑道:“皇后这么多年为我薛家诵经,陈岐守着我靖南王府的祠堂,多年如一日。阿清,哪里还会有怨气呢。人家是有心算无心,谁能料想呢。”
“阿清……”
“娘娘,这件事娘娘不用再想,也不要再插手了,更不要告诉太子殿下。圣上会处理的。”
皇后错愕的看着阿清,他唇角弯了弯,带着安抚的力量。皇后瞬间明白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只有自己一个人,以为他们不知而已。
皇后苦笑一声:“本宫,何其有幸。皇儿,何其有幸。”
再回到将军府时,天已破晓。
这一夜,没有人能睡得着。
“圣上从未忘记过我靖南王府。所料不错,当年事,潜在暗处最深的那个人,就是豫王了。圣上或许什么都知道,但他却不能逞一时之气。大梁,南唐,他们要以天下为先。”阿清望着东方一抹鱼肚白,心情也跟着放松了下来。
顾衍拍了拍他的肩膀:“后面的事儿,交给圣上吧。趁着时候还早,去睡一会儿吧。”
“好,到时辰记得叫我,我可不想再让顾亭去帮我请假了。”
顾衍会心一笑:“好。”
第49章
二人离开凤栖宫后,皇后便又昏睡过去了。次日,从宫中传了消息出来,称皇后遭人暗害,中毒昏迷不醒。
而街上关于靖南王一案,也有了新的说辞。若有似无的将南唐也牵扯进来,众说纷纭,一时竟有几分扑朔迷离。
事件发酵了几日,直到豫王在驿馆被伏。这当中曲折,阿清并未参与,但大致也猜的到成康帝的意图。
皇后‘中毒’昏迷,成康帝命人不遗余力彻查是何人暗害皇后。直至在宫中捕获替豫王给皇后送信的宫女。并称此女心怀叵测,谋害皇后,勒令说出背后主使之人。
宫女受不住刑罚,‘供出’指使者正是宫里的兰嫔。兰嫔喊冤,当夜,自尽于寝宫。事情便到此为止,但仍引人遐想。众所周知,兰嫔是周贵妃一派的,平日可没少给皇后上眼药。
此时正值皇储之争,皇后突然‘中毒’昏迷,五皇子日日于凤栖宫守护,政事一概不理,又让二皇子出了不少风头。
是以,众人私下皆以为,是周家人,动手了。
若豫王此次果真为皇储之争而来,那么这个时候,必会有后续行动。而他唯一的筹码,便是当年皇后无意流入芷兰公主手中的信件。
他想通过此事做文章,高调指出,是皇后私通南唐,暗害靖南王府,并在前几日街上流行的‘靖南王旧事’中,隐晦的提及,皇后因圣上对穗禾公主有情而妒。
一切铺垫,恰到好处。
但成康帝却联手清河公主,反其道而行。从他踏入上京城的一刻,便展开全方位的压制,豫王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当然,这事儿不会让上京百姓知道,甚至连朝中大臣,都全然不知。
豫王被秘密带到泰和殿。殿中仅有成康帝,阿清,顾衍,还有清河公主的侍女青樱。
豫王看了眼青樱,忽地笑了:“公主,高明啊。”
青樱也朝豫王礼貌的笑笑,撕下带着的面具,露出一张美艳脸庞,正是已经‘死去’的清河公主。
阿清和顾衍见此,却丝毫不意外。很多事,到了一定程度,自然而然的,就会明白症结所在。对于清河公主之死,圣上不见一丝急躁和忧心,必是一早便知道了的。
而今,成康帝将他们几人聚在此处,也是想将此事私了。
豫王道:“清河诈死,跳出此局,当了旁观者。又能从苏达那里探听本王消息,故意引本王入局。若不然,依本王的计划,还不想这么快就暴露自己,掌控南唐朝局。哎,可惜啊。想来,我那皇兄此刻应该在南唐的皇宫里,笑话本王吧。”
“豫王叔藏的太深了,若不这样做,谁知道什么时候,豫王叔会跳出来咬我们一口呢。本来啊,我和父皇也并不知道藏在暗处的人究竟是谁,不过是碰个运气罢了,没想到,把豫王叔给碰来了。”
“我父皇这么多年,未曾亏待过王叔,连丽太妃都一直敬着,由着他在后宫作威作福。豫王叔究竟有什么不满呢?”
许是已经知道自己败了,败的毫无预兆,败的彻底,败的再无还击之力。豫王的心情也忽然放松了。
他转向阿清,看着这张有些陌生的脸,摇了摇头,道:“无非是思一人而不得罢了。”
清河公主叹了口气:“是穗禾姑姑吧。”
阿清惊了。豫王和穗禾乃同父兄妹,岂能……
“表兄莫急,其实,关于穗禾姑姑的身份,一直是我南唐皇室一个秘密。穗禾姑姑并非皇祖母所出,而是从民间抱养的孤女。”
“当时,皇祖母产女,女婴身体孱弱,刚出生没多久就去了。皇祖父恐祖母伤心,便从民间抱了孤女充当是那个女婴。母女血脉相连,皇祖母自然知道这女婴并非自己亲生。但也将一腔爱女之心投注到女婴身上,甚为疼爱。”
“此事父皇也是知晓的,只是不知豫王叔是从何处听说了这件事。我听父皇说起过,豫王叔曾向父皇请旨,求娶穗禾姑姑。父皇大惊。即便穗禾姑姑并无皇室血脉,但南唐子民都知道,她是穗禾公主,先皇与太后所生。”
“而且,当时穗禾姑姑在大梁游历,早已对靖南王情根深种。穗禾姑姑性情刚烈,若不能与靖南王相守,势必会以命相搏。而两国联姻,对南唐的好处也是极大。这种时候,父皇自然不会应允豫王叔,便与豫王叔陈说利弊。”
“豫王叔此后对这件事绝口不提,父皇还以为豫王叔想通了。没想到……”
清河公主轻笑了一下:“豫王叔这些年表现的太好了,完全一副为南唐大计劳心劳力的典范。起初我们怀疑豫王叔时,根本想不通,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豫王叔变成这样。如今听王叔此言,倒是明白了。无非情之一字。王叔这么多年,从未放弃过,已成执念。”
“既然你深爱穗禾姑姑,那又为何,杀了她?”
豫王眼眸充血,他低声嘶吼:“我没有杀她!我怎么会杀她!从始至终,我不过想杀了薛慎而已。杀了薛慎,断梁皇一臂,联手瑞王,分化大梁朝廷。借瑞王之力,助本王掌控南唐。只要没有这些碍眼的人在,本王想娶穗禾,谁能阻拦!”
他说着,目光又阴郁了几分:“穗禾果然是个烈性子的,得知薛慎已死,竟丝毫不犹豫的一刀结束了自己的命。薛慎对她就这么重要么!凭什么!本王有哪点比不上薛慎!”
“我父亲从不会因一己之私而至他人性命于不顾。我父亲有一颗心怀苍生,悲天悯人的心。我父亲懂母亲,母亲亦明白父亲。他们心心相通,岂是你这等小人能看透的?”
“萧凛,你不要再拿我母亲当借口了。这么多年,你沉迷权势,究竟是为了母亲,还是因为你自己已被权利带来的好处迷惑,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想要的,恐怕不仅仅是一个南唐吧。”
“是啊,本王想要这天下,那又如何呢。既然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可你们真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么?”
“你什么意思!”
豫王大笑不止,忽地呕出一口鲜血来……
“不好,他吞毒了!”顾衍眼疾手快,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豫王死了。
努力了这么久,钓出了豫王这条大鱼,解除了南唐危机,但对于大梁来说,豫王临死前的那番话,还是让众人心里不是那么好受。
当年的靖南王府案,至此有了彻底的了结。可阿清心里,却早已没了大仇得报的畅快。
清河公主案也结束了,成康帝只命刑部褚萧拟个章程,道清河公主案真凶已经落网并处死。南唐使团带着清河公主的遗骸,回南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