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俞夙汐
汴梁十月,秋雨一场,凉意便又添重几分。
再一回感染风寒,圣躬不支,卧榻近半月之后,不得不移驾南苑修养。
圣躬不豫,最为忧虑之人,当属皇后。这些时日,她虽明里不敢违抗上命,私下却不断命人出外寻访,希冀能得良医治愈今上。只可惜,至当下仍是一无所得。心中难免焦急,以致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再为示下,若有人能荐良医入宫,当重重赏赐!
此谕一下,左右自为踊跃,当下荐入医者倒是不少,却可惜医术果真精良者未见有一,多是仅听闻病症便已退却,少数敢入医官院过考辩症者,虽也可谓医术精湛,却终究难见真正过人之处,遂自然不敢引入内。
一面是今上病势汹汹,时不待人,一面又是寻医问药无果,教人怎还能平心静气?只可怜皇后还要日日强作笑颜于圣前,只是见他到底日益衰弱,成日已是昏睡之时多于清醒,太医的眉头亦是一日深锁过一日,心内怎不焦急痛楚万分?更恨不得自行插上翅膀飞出这宫墙去,遍寻天下搜罗来良药仙丹。
恰在此时,内侍高品张令其又荐上一人,称此医者虽籍籍无名,却医术精良!
皇后闻听,心内又生起一丝希冀。只是依例,其人入见之前,还须经过医官院考核。此是常情,张令其自无异议。此事本已议定,岂料皇后闻知了其人身份,又显踌躇。
令其进言道:“所谓择才不求备,且小的以性命担保,此人着实不乏真才实学,何况当下已是时不待人,还请圣人破例一回。”
皇后凝眉,思忖一阵后,颔首道:“此言倒也是,非常之时,不必过多计较那些细枝末节,只是,吾惟怕事传出,又凭空惹生议论,不如这样罢。。。”唤令其至近前,小声嘱咐了几句,令其自然称妙,领旨去了。
索性此回荐入之人,着实未令皇后失望!那医者当日便通过医官院之考,得召入内。只是令其当下又回禀:此人前两日因居处失火,不幸教熏伤了咽喉,尚未痊愈,因而暂只得以纸笔答对。皇后自应允。
当下医者入内,诊问过后,虽以为疑难,却道针灸可为缓解,只是这下针处,听去甚险:心下包络之间!诸人皆骇,医官也多以为不可,遂起争执。好在令其愿以己身一试,才化解纷争。试后果无所害,遂以针进。
须臾,上果见好转,又以针刺脑后,针出,便觉惺惺!至此,众人才果真信服。其术之绝妙,便连医官院奉御孙世骧亦称叹不已。
皇后大喜,为之请功,上自应允,命为翰林属官,赐绯衣银鱼。孰料谕出,那医者却跪地不起,固辞官位,且道圣意若以为他薄有功劳,不如下赐些钱财,令他返乡!
闻此众人皆怔。皇后急忙借故遣散余众,福身请罪。
越凌满心诧异,乃问何故。
皇后回望了一眼那医者,似有所示下。
那人虽不甚情愿,却还是接过宫人递上的湿巾,往面上擦拭去。须臾,一张灰褐色满带褶皱的脸面竟复显滑润,见他又起手在唇上与颌下用力一抹,那两缕胡须竟也应声落地!原先的垂垂老者,至当下,竟变身做了一妙龄女子!
“朱-贵-善!”越凌盯着那张脸凝视许久,缓缓道出三字。
贵善早已心虚,当下更是不知所措,点了点头,冲座上之人讪讪一笑,竟显几分憨傻。然见那人面色不定,便即刻忐忑望向皇后,其意不言自明。
皇后当下却也是一愣怔:朱贵善入宫,乃她亲许,官家并不知情,然当下,又怎能轻易唤出她名姓?难道,是有人先一步吐露了内情?却也不对,若如此,官家怎还会显诧异?。。。
只是不管如何,终究还要先将内情禀明,便道:“官家息怒,此事,乃是臣妾擅自做主,因怕朱大夫的身份惹发外议,才出此下策,此过在臣妾,还望陛下。。。”
越凌挥手打断皇后之言,且命她二人起身。
此便是无意深究了?贵善不禁由心底舒出一口气。却孰料越凌接下一言,又令她瞠目:“朱贵善,你可知欺君要担何罪?”
皇后也显意外,正欲出言维护之,然瞧了官家面色,却又将欲出口之言咽了回去,退到一侧,垂眸不言。
贵善见状,知她是无意庇护自己,心中顿急:未曾料到他天家夫妻竟也这般善变,将人利用罢,便弃之不顾了,甚还要除之而后快,如此这公理却还到何处说去?也罢,既这般,便也莫怪他朱贵善蛮横,乡野之人,本就无足顾惜甚底颜面,既你不令我活,我便撒泼耍横也要闹个惊天动地,教汝等也休想安生!
心意既定,一时作脚软便瘫倒在地,一面捶胸哭道:“我早就说不来,是你们硬诓骗了我来,来了却又要拿我问罪,天理何存啊?”哭了几声,转又盯住越凌:“外人皆说天子宽厚,然我看来却。。。”
皇后忙捂嘴轻咳。
这朱贵善当下倒还不至糊涂,稍一顿,便改了话音:“虽说当初我一时糊涂,冒犯过圣躬,今日又不幸误闯禁中,然那皆是事出有因啊!何况,算进今日,我也算有过两回功,如何,也该功过相抵罢?”看去还似满腹悲苦,且哭且诉,甚有转为嚎啕之意。
女子撒泼,本是常见,只是一朝天子何曾历过?一时果然难堪起,急命她止住,道:“孰说要拿你治罪了?”
贵善倏忽似得了赦令,忙收住哭声,一面拿衣袖擦拭着脸面,一面站起身道:“天子无戏言!那你现下便放我离去!”
越凌啼笑皆非。
倒是皇后上前道:“官家说不责罚你,是令你功过相抵,你若医好官家之疾,自然可免于惩处,不仅如此,你有何求,吾还将求官家一一满足。”
不想这一言罢,贵善面上却露惶恐,相较之前的强作凄苦,这忧惧似乎才来得更为真实,竟伏地道:“这功,吾实是立不了啊!陛下之疾实为疑难,我当下,也只是施些伎俩暂为缓解,至于治愈,我实是。。。无法。”
皇后急道:“怎会,你的针法明明。。。”
越凌倒显平淡:“罢了,无法便无法罢,何必强人所难?”又转向贵善:“你自可离开,然在此之前,须答朕一疑!”转身踱开两步,问道:“你无端怎会入京?”
贵善沉吟:“这。。。”,犹疑半日,吞吐道:“我是来探舅父的。不巧那日在街上救了个急症之人,教中官留意到了,遂才。。。”
越凌却摇头:“你想清楚再言。今日所道若有丝毫不实,我定治你欺君之罪!”
贵善面露苦色,低头斟酌好一阵,终于抬头满面不情愿道:“你这般聪明,难道不是应当早想到么?我所居处那般闭塞,除了去过之人,孰还能知晓?。。。”
果是那人!
越凌背身暗自一叹:你当初口口声声言我负你,要与我恩断义绝,如今,却又缘何在此徘徊不去?如此,岂非与我徒添忧扰?当知事到如今,我心意已如灰,实无力再与你多为纠缠。。。若你还执迷不悟,留京不去,终将是凶多吉少啊!
他当下的身子,但稍用心思,便即刻觉乏顿。满心无奈,越凌只得揉了揉额角,道:“送她回去罢,莫要再为难她。”
皇后诺下告退。
劫后逢生,贵善却一改常态,看去没有丝毫庆幸,反之,却显心事重重,一步三回头。。。
天色已暗,悠然居内,一人正在庭中来回踱步:朱贵善去了一整日,倒现在也还无音讯,着实急煞人。想来她本不愿入宫,加之秉性又粗糙,可千万莫惹出甚祸事来。。。正焦灼,耳边便传来一阵迅疾的拍门声,声响之重,似乎是要将门捶倒!南宫霁心内却顿一释然,忙命开门。
门外,赫然立着的,果是朱贵善!人未进门,声已入耳,吵嚷着南宫霁害苦了她,要教将先前允诺的好处加倍与她,否则绝不罢休!
南宫霁倒是见怪不怪,三两步上前将她拉入内来,闭上门,问道:“事如何了?”
贵善狠剜他一眼:“罪犯欺君,你说如何?”
南宫霁眄了一眼她,嗤道:“我看你甚好,非但无恙,且还旁有收获!”一面指了指她头上:“这玉钗可是价值不菲,皇后赐下的?”
贵善一怔,面色倏忽转红,慌乱摸上发梢,然抚着那钗半日,却到底没舍得拔下,反是一甩手:“说起此,还不皆怨你,当初用十匹绸缎将我诓骗入京,却孰知是教我去为这杀头的险事!这不事情败露,不得不换回女装,皇后不过与了我件东西绾发而已。”
南宫霁一笑,拉起她一手:“玉钗是用来绾发,那这玉镯又有何用?”且仔细打量了她一番:且说你这妆容。。。胭脂浓淡相宜,眉眼也和顺多了,难不成治你之罪,还要令你打扮得好些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