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药
方停澜不说话了。
“这就是你的喜欢,方停澜。”
“你从来都是这样,一边理直气壮地说着喜欢,说着保护之类的狗屁漂亮话,一边坦然地利用我。”海连咽喉里呛出一声刺耳冷笑,“你从来都是……骄傲自负得让我恶心。”
失了护卫舰的运金船早已投降,孤零零地在海面上立起了白旗,海盗们大笑着将庄园搜刮干净,正在码头等着各家的船接他们前去分赃,所有人都得偿所愿,全赢。
“我跟你不一样,方停澜。当年看在你为我挡了一枪的份上,我没有杀你;现在我也会看在你刚刚悬崖救我一命的份上,我亦不会杀你。”
指挥室中的海连终于放开了方停澜的衣领,他往后退了一步,“只是方大人,算我求你。”他从怀中掏出了那张红笺,在他面前一撕为二。红笺与他最后的字眼一起落地。
“别再出现在我眼前了。”
码头上的泰塔将俘虏和孩子们都收押上了船,突然发现自家船长还在指挥室里,他刚想来找人,便发现海连已向黑鲛号走来,他连忙迎上去:“虽然莫亦人已经投降,但这里毕竟有炮台,我觉得不能把他们放在这里,我打算丢去梅塔黎角旁边的鲨牙岛上,之后随便他们去哪……”
“你安排就好。”
“行。对了,”泰塔看向海连身侧,“那位镇海公呢,不跟咱们一块上船吗?”
“他死了。”海连生硬地回答。
大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头往指挥室看去,隔着夜色,他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就站在门口。
这不是还活著吗?
男人吞了口唾沫,又看了眼一旁的船长,他缩缩脖子,决定什么都不问比较好。
13.
方停澜知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的小海盗可以冲动地随心所欲,他不行。
已成一具冷尸的废物指挥官半个小时前哆哆嗦嗦地告诉了他北宏准备与莫亦联合封锁天堑海峡,这消息对南宏其实无关紧要,但对缇苏却极致命——只是盛怒之下的海连根本听不进去。
男人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原地,脑中思绪却在飞转不停。丁乐水跟在小朋友身边我很放心,不过打听寒音令的事得稍微放放了,估计还再赔一艘运金船给他才能消气;秦家人有周不疑盯着,就算稍微闹出点风浪也能很快平息;或许趁着机会还可以再联系一次南境的线人,让他们多放两个人在垂芷庭和西莫纳那边,法卢科这个废物,怎么连这种封港的大事都打听不到……
是的,他现在应该立刻冲出去,随便想一套什么说辞,无论是糊弄谁也好,他都必须要离开这里赶回东州,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自己这位镇海公处理。
但地上破碎的红笺不偏不倚地扎着他的眼睛,他无论怎样都无法将视线从上面移开。
我是矫情,他就是幼稚。
就算给他写了这种东西,他大概也什么都不会懂。男人闭了闭眼,长叹了一口气,终于绕过已经干涸的血泊,将碎纸捡了起来。
纸是找人从泰燕定制的鸳鸯同心笺,他父母当年用的也是这张纸。自己原本书写在上面的墨字氤氲在微茫夜色里辨认不清,他不得不将它放在灯台下一一拼齐,而当烛火照耀在上面的刹那,方停澜瞳孔骤然惊缩,像是迎面吃了一记重拳一般头昏脑涨,呼吸瞬间停滞。
红笺上此时分明除了他写的一半外,又多了一行字。
商海连天造乾行庚廿一岁葭月十二日辰时生。
方停澜清楚记得海连虽然是东州人,却并不认识东州字。大概是初写,又是临摹,海连的字迹和自己的龙飞凤舞截然不同,磕磕巴巴如同稚子新学,但墨痕用力得几乎要渗透纸背,一笔一划认真之极。方停澜咬紧牙关,将这短短一行字看了一遍又一遍。直看到喉头似有锈甜血气涌出,他才猛地将灯台挥落。
铜灯砰地一声砸在地面,鲸油洒在尸体的衣裳上,明艳火光刚闪了一闪,便被他用力碾熄。远方的锚起声叮叮当当,海犀角的号声在空无一人罗谢岛上回荡盘旋,方停澜面对着这一地狼藉,发现自己头一次产生了后悔的感情。
第88章 临行
14.
今年整个夏天,久梦城中讨论的最多的,就是王女龙容与北宏太子之间悬而未决的婚事。人们从这位王女嫁妆将有多少聊起,又担忧以她纤弱的体质是否能经得起这一路的车马颠簸,至于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位未婚夫的相貌,在传言中已经有多达十一个版本,一直到暮夏时安万那区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才将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开去。
暮夏时的久梦城最喜怒无常,常常上一秒还艳阳高照下一秒便下起了骤雨。商海连从棋盘街九号出来时被门外的陶然水汽熏得连着打了几个喷嚏,马车停在街头的马厩,和门口尚有一段距离,屋里的老夫人赶紧给他送了把伞出来,又问他是不是伤风了要不要喝点药再走。
“也不知最近是怎么了,晨鸣宫这边还好,安万那区不少人生了病,爵爷的朋友是医生,前去求医的人已经排起了长队,”老夫人提醒道,“你虽然现在不经常往那边走,但还是小心一点。”
海连含糊地应了两声,“我没生病,可能只是最近准备出行的东西所以有点累而已。”
“我知道你马上要随王女殿下去泰燕了,但看你这段时间的气色,要是还没出发就累倒了可怎么办?”老夫人嗔怪着,又拎了两个纸袋过来,“一份是你的,一份是小语的。去了垂芷庭记得提醒她,让她也别每天埋头读书不活动,跟别的女孩儿一块多出去走走!”
海连苦笑着点头,他抖开雨伞,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回头叮嘱道:“王女殿下这次可能要在东州呆上小半年,如果晨鸣宫那边的人对《吉光黄云书》上的事有什么拿不准的,直接问爵爷就好,他做定夺。”
老夫人含笑:“你放心吧。”
海连举着伞往马厩跑去,午后正是晨鸣宫上课的时候,棋盘街上宁静安谧,只有三两个孩童在屋檐下玩着皮球,海连路过时正听见他们一边拍着球一边唧唧咕咕地唱着一首童谣:
蝴蝶掉进琥珀里了,
猴子也被石头砸死啦;
王冠落在了毛茛花丛中,
赤脚的男孩将它捡起来,
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黑色的乌鸦吱吱喳喳,
它说小偷,小偷,快把他送上绞架!
青年踩着水花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扭头看向玩乐的孩子们,似乎有什么东西混在旋律中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却没能抓住。小朋友们注意到了他审视的目光,害羞地发出一声怪叫躲进了屋,旁边睡在墙角的大猫也懒洋洋地喵了一声。不远处的马车夫早已看见了雨中的海连,忙不迭地驱车赶了过来,“抱歉,刚刚没看到您已经出门了,您现在是去垂芷庭还是去治安厅?”
男爵摇了摇头,将这首歌扔在了脑后:“去垂芷庭吧。”
这原本只是出行中的一段小小插曲,连值得记忆的地方都被雨幕尽数刷洗干净。而商海连不知道的是,在多年后,没能将这首只听过一遍的童谣告知给其他人,将成为他午夜梦回时最后悔的一件事。
等马车吱呀停在垂芷庭门前时,这场骤雨也正好止息,被雨水浸透过的橙花香味扑鼻,就像从不远处的大厅门口传来的莺莺燕燕的笑语。
垂芷庭的女孩们团围着一个年轻人说着些什么,对方一张俊朗的脸上写满了无措,正结结巴巴地回着话,一看见他,仿佛看见了救星一般朝他连连招手:“海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