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往生阙
毕业那年,所有老师同学都在为他的优异成绩祝贺,唯独这位笑眯眯的老头趁机把人拉角落里,塞了个薄薄的红包给他。
里面不是钱,而是他自己写的一列毛笔字。
“难得糊涂!”
小老头儿拍拍他的肩,江秋十料想他有很多话要说给自己,张口半天,却又放弃了。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再度出现了那个老师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知道,我都知道。
人生没有那么多圆满,事事追求清醒自知,不愿退而求其次,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糊涂?
你何必偏要选择最累的方式过一生?
江秋十扪心自问,复又轻嘲自答。
我也不明白。
他睁开眼,看着自己居所空白一片的天花板,他再一次说道:“我也不明白。”
但我需要这么做。他想。
头天夜晚聚会,喝了两杯小酒,今早照样要赶到片场拍戏。三只型号不一的狗窜来窜去,鼻尖嗅了又嗅。化妆品的味道令最小的那只打了个喷嚏,呜咽一声,小脑袋委屈地往江秋十怀里拱。
“好了好了,松开嘴,啊——下回我带骨头给你啃。”对于最小号平安拿自己手指头当磨牙棒的行为,江秋十表示纵容,并口头许诺物质奖励。
平安听不懂,不妨碍它高兴地甩尾巴,幸福地让男人把自己从头到尾顺毛一遍,舒服地直眯眼。
江秋十一手撸狗,一手翻着通告单。
今天拍摄的剧情需要进入一个小高潮,他翻了翻剧本,内心构思。
杜玫端着保温杯坐在他旁边,伸出手够了够对方怀里可爱的小家伙,笑容慈和:“台词都记下来了吗?”
江秋十点头回应:“记下来了,正在酝酿情绪。”
“好,等下拍起来就快了。”杜玫仿佛只是过来和他聊聊天,江秋十好脾气地回应。
聊着聊着,话锋一转,杜玫把话题带到了家庭上。
“你那天也听到了,其实……我以前还有个儿子,他在十一、还是十二岁的时候,我记不清了。”杜玫拿手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划到胸前,“他这么高的时候,没了。”
“他不像我的大儿子和小女儿,他们俩皮得很,从小就闹腾。他不一样,他很乖,从来不舍得让我操心。但是……”
杜玫再说起过去,也不过一两句忧伤,过去的苦难自深夜翻涌起情绪击溃她后,她已经能很坦然地说起那段往事了。
在场的化妆师、三两个工作人员、艺人助理都静静听她诉说。
“他不是为了玩水,他是想救人。我家先生教他游泳,教他勇敢,我教他要乐于助人。我们都很后悔,为什么没有教他要先考虑自己。”
“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杜玫沉静的眼神注视着正在化妆的男人,江秋十总觉得,她的眼里充满了令自己感到陌生的慈爱。
他张张口,头一回发现自己竟不知以何种语言应对,只有一句贫瘠的“节哀。”。
仅有两个字,说得格外郑重。
杜玫笑了笑:“都过去了,我本来以为,过去快二十年,我都该忘了。但是不知道怎么,我一见到你,就会想起他。”
“我也不敢厚着脸皮说认你当个干儿子什么的,你有自己的爸妈,他们该有意见了。”
“咱们就当个普通亲戚处处,你可以叫我阿姨,逢年过节来我家里坐坐,好不好?”
杜玫私下里问过类似的话,连地址都给了,只是没在其他人面前提过,现在算是过个明路。
江秋十答应下来。
突然间多了个亲人,感觉也不坏。
他闭上眼,刷子沾上粉,为他刷上一层又一层的妆,将他化成了另一人的模样。
场记板一打,“咔嚓”声如同虚拟世界罩下的壁垒。
他是何望舒,是一个意外失明的画家。
高高瘦瘦的何望舒牵着狗,步履平稳地走在外出路上。
从各种肢体动作上看,何望舒已经逐渐习惯了盲人的生活。
江秋十也习惯了戴上墨镜,眼前一片黑暗的日子。
电影里的何望舒慢慢摸索到那个看不见的世界的规则,他在世界之外,与何望舒一同面对。
何望舒今天要去一场音乐会。
这场音乐会非常特别,乐团全部由残疾人组成。
自从看不见后,他爱上了各种美妙的声音。他可以通过声音尽情去想象那个彩色的世界。而这个乐团,不会因为他的残疾而另眼相看。
大家都是一样的,都被上天拿走了些什么。
他一手牵着狗,一手拄手杖,宽大的墨镜遮住大半边脸,步伐缓慢。
走得快了,反而会被盲道摔倒。
城市的盲道正如其名,处在整座城市的盲区。没有人会在意人行道上那一条规律的凸起。行人不在意、停车的人不在意、修路的人也不在意,盲人们安静地被大城市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