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夜秋浦
以往人们望着赤鸿尊,八成都在想赤鸿尊是如何死的。
而陈生望他却在想,宁修是有意识的。
宁修变成了心有执念的鬼魂,身上充满了戾气。可忘却这一点,陈生发现,在宁修出来之后,宁修一直都站在万来香的上方,他没有仗着自己有山河镜在身,对周围大肆破坏,也没离开万来香造下无数杀孽。
来寻他麻烦的修士虽都被他打退,但没有一个死伤。
其实回首过往,宁修这事虽是动静闹得大,但从出现到现在,他只是固执的站在万来香的上方,不知在想什么,并没有主动招惹是非。而看两方实力,如果宁修要生事,怕是其他人无法拦得住山河镜的攻势。
因此陈生知道,宁修心中的执念,不是愤世嫉俗,并非是对人性失望之后转化成了杀意,而是他虽是认了李尹所说,但其实心里并不甘心。因此他出来之后总是看着,看着四周,许是在想,如今的世道变成了什么样。
他一直抱着观看的念头,直到看到陈生的状纸被宁徽接下,那一直围绕在周身的红光徒然消失,而这也让陈生看清了宁修的心思。
宁修还是那个宁修。
他这一生纵使遭人欺骗,被人贬低,不堪苦楚过多,但也还是那个心怀正气的人。
他死前苦闷,苦于寻常百姓弱如浮萍,只能随波逐流,贱如蝼蚁,因此陈生与他说:“你知道如今的世道变成了什么样吗?”
宁修眼神微动,虽是没有说话,却将眼球转动到陈生这方。
陈生说:“你许是在想,我会与你说,如今世道变好了许多,你许是会想,我为了让你释怀,肯定要说现在的世人不同了。”陈生是真的背不动叶女了,但陈生并不想将叶女放下,他拉着叶女,拼着最后一口气,朗声道:“可很遗憾,世道跟你死的那时没什么不同。世间不平事常有,有人仗着权势,欺压百姓,有人仗着钱财,抢人田房。冤假错案应该也有,害人性命之事不时发生。”
“如今吃不饱、穿不暖的有。”
“一心向恶的有。”
“贪官污吏有。”
“所以,若是细想,跟过去也没差什么。”陈生说到这里,像是指向土地的远方,说着那些世间不平的事,他说:“别的不说,单说我。我想帮叶女与王刺史翻案,我做错了吗?没有,可我行正事,却要受此磨难方才能成。你看到这许是会想,公道到底算什么,这世道怎么还是这样。可这世道就是这样!你若不平,大可改它!人世本就是善恶皆有。过往是有李尹,可也有阿菊叶女和你。李尹为恶,你们为善,你能说世间无善?”
“如今这代恶人也有。我起初同你一样,我很累了,所以我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寻得一方平静之地。可后来我发现,这世上还是很热闹的。寻常百姓中,有逃命时想着别人安危的书生;修士里,有为了百姓明知会死,也要在长夜中奔走的身影;过往有一心救世的你,也有心思纯净的阿菊和勇敢的叶女;当代朝中也有不顾自己前途接下状纸的好官,和心怀善意的皇亲国戚。”
“因此这世间本就复杂,”陈生说到这里,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又十分洒脱的笑容:“可这么看着,不也挺有趣的吗。”
“你不能劝导众生皆善,可你可以守着自己的本心,做些自己愿意做的事情。你如今放不下的其实是魏都的消失
你觉得魏乐死了,全是你自己的错,因此看到不平事的你无法承受,只觉得自己又错了。可你怎不想想,害死魏乐的真是的你?还是害死阿菊的是你?”
陈生说到这里放轻了声音:“我见到魏乐了,我也见到了阿菊。我与她们并不相熟都能看出她们的品性,因此我想,你应该懂她们的。没有人想看你把自己困在枷锁里。除了你自己。”
陈生说到这里拖着叶女往前走去,他一边喘着气,一边一脸认真地说:“宁修,我今日一定要进这万来香,我不止要帮叶女翻案,我要带出后院井中的良人安葬。不止如此,我还要将你和山河镜送回沈河。你若不愿意,仍执意守着万来香,便提起你手中的剑,一剑杀了我。”
他话到这里,手已经扶住了万来香的正门。
伤痕累累的手心碰触到老旧的木门,上方的宁修无声收紧手指,危险的情况似乎一触即发,可当陈生推开门的那一刻,无论是房顶上的宁修,还是山河镜都没有动。
周围静到不可思议,阴雨突然在推门的这一刻停下,像是那些但心宁修会出手的修士,纷纷屏住了呼吸。
灰尘从门上掉落,像是阴暗离开了过去。
等着天空阳光重现,宁修闭上眼,再睁眼时,已然变成了十分平静的表情。
乾渊尊见他身上怨气全无,露出了惊喜的神情。山河镜见此忽地睁开了眼睛,突然张开了手,带着宁修消失在人前。
而等他们离去,陈生对着门后的世界,终于闭上了眼睛。
在他倒地的那一刻,京彦等人飞身上前,围了上去。
一旁一直在暗处盯着他的白衣男子则是紧抿着唇,神色不明。
山河镜带着宁修走了,只留下一个破破烂烂的旧楼。
沉默的两人来到了千衫寺后山,望着即将凋零的佛铃花,走入了一片唯美的花海中。
他们站在后山最大的那棵花树下,就像是两只幽美的蝴蝶,静静凝视着前方的山水。
化作了寻常的大小,山河镜望着宁修的身影,半刻之后才开口说:“你许久没有如此平静了。”
宁修死后,是尚未治好身体的山河镜护住了他的元神,令他尚且保留着一丝理智。只是宁修心中执念过重,山河镜就算用尽法子,不管与他说什么,他都听不到,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后来山河镜没了法子,将他封印在镜内,在地下守着他。而后的一日一日,守着鬼魂的日子漫长到令人会忘了时间过去多久,又还要继续多久。
戾气散去之后,宁修的身影开始消散,金色的粉末在他周身漂浮,一闪一闪,像是璀璨夺目的金子一般。
表情变得柔和起来,宁修与山河镜说:“这些年辛苦你了,有时想想,我都不知道我把你捞起来,对你而言是不是另一件坏事。有时我也会想,你若是还在沈河,会不会比如今好过一些。”
“是啊,”山河镜语气惆怅,轻柔的声音有几分看破红尘的沙哑释然,她也说:“我也想过,有时痛极累极,会想如果最初没有睁开眼睛,许不会有如此多的折磨。可是后来一想……”她转动着那双眼睛,即使什么都看不见,却也能想到山河风景与宁静时光,因此悲伤又无奈地笑了:“我宁可累些,也还是想要认识你。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想遇见你。我这一生,说不得是好是坏,但遇上你绝不是坏事。”
她的声音很轻,但语气坚定,坚定到让宁修微微瞪大了眼睛,身侧宛如有一阵暖风吹起。
宁修听到这里侧过脸,盯着山河镜的侧脸,慢慢露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容明亮爽朗的仿佛两人初见时那般,好似他还是那个涉世不深的小修士,而对方还是他心心念念的高冷神器。
只是如此想了一会儿,他又觉得他无法变成当年的小修士,山河镜也无法扔掉过往走到他这里。
想到这里,他又恍惚的意识到,他这次真的要走了,所以他不甘心地问:“其实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想一件事。”
“什么?”
宁修有些苦涩:“我活着时,我就一直在想,我有没有命活到你告诉我名字的那日。我死后,我又在想,我能不能等到你来告诉我名字的那日。”
这一世到了尽头,即使装作不在意,可宁修还是放不下他最在意的事情。世人都叫她山河镜,却不知,称呼她为山河镜的原因不过是她的镜身可纳山河,但这并不是她的名字。
宁修想过很多次,知道山河镜名字的怕只有苏河。他不是不在意,他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在意的资格。
这些年山河镜从未提过她的名字,宁修等着等着,便死了。死了之后也仍是念着,可念着念着,却没了意义,因为他已经死了。
他没办法在陪伴对方,因此他不问了,可不问了,原来不是不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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