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嬴天尘
心中思索着,晏危楼的手不知不觉握紧了桌上一只白瓷茶杯。
“……这世上,弱便是罪。所以被欺骗,被愚弄,被残杀的,总是弱者。”杯中倒映出一双极温柔极动人的眸子,像是二月春风拂过湖水,荡漾着醺人的涟漪,“若要恨,便该恨自己不够强。”
他低低一笑,凝望着杯中倒影。
“这世间的残酷法则,我不是早便明白了吗?又何必探究什么缘故……”
既然有人率先对他出手,杀了便是!难道还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惦记着单方面的旧情,指望对方心有苦衷?
萧无义殷鉴不远,晏危楼自认还是比他要清醒一些的。
晏危楼这条命,可是在天渊里苦苦忍耐二十年,又用神州百宗无数条命换来的,珍贵得很。谁若是想要,便要先奉上自己的命。
于是他平静地坐在这里,等待那位曾经名义上的母妃,齐王妃的死讯。
房间里寂静一片,窗外刮过阵阵冷风,一点冰凉的寒意落在晏危楼脸侧,随即化开,留下一点水渍。
他回过神来,抬眼一看。
天地茫茫一片,远山近树皆白。
“……下雪了?”
·
“下雪了!下雪了!”
云州郡城,泊阳城。齐王府。
大战当前,齐王领军在外,除却消失在外的世子外,剩下的嫡次子也被一同带到军中锻炼。整个王府由齐王妃掌管。
“好大的雪啊!”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花园中响起,几个穿红着绿的小丫鬟穿过长廊,指着院中越飞越厚的鹅毛大雪,惊呼起来。
一个冷着脸的大丫鬟过来,训斥道:“一个个都在这里躲懒,王府的规矩都不记得了?王妃那里正缺人伺候着,还不快去!”
她语重心长地教诲道:“若是伺候好了王妃,自有你们的好处。”
被训得蔫头耷脑的丫鬟们个个老实下来,乖乖往齐王妃的院子去。只有两个小丫鬟落在后面,犹在不甘心地小声嘀咕着:
“王妃的院子有什么好?那可不是好伺候的主子!世子那事传来后,更是愈发爱折腾人了,两月间便有三个小丫鬟被拖了出去。”
“是啊。”另一个小丫鬟后怕地拍了拍胸口,又贼头贼脑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你说,那瀚海令真的被咱们世子夺去了?听说那好像是个什么宝库的钥匙,有着数不清的前朝宝藏呢。”
“我怎么听说不是前朝宝藏,是上古宗门遗迹,有绝世神功传承呢!”
突然间,两人同时停止了交谈,不约而同选择噤声。抬脚小心翼翼跨过一处门槛,便走进了齐王妃的院子。
随即,她们一眼便看到一道小小的身影直挺挺跪在院子里,头上,身上,都已经被白雪覆盖一层,看不清原本的衣物,双膝更是深深陷在雪花中。
似乎是听到这些人进来的动静,那人僵硬地微微转过头,立时便露出一张几乎被冻僵的苍白小脸。
这是个尚在稚龄的女孩,身形瘦小如十岁孩童,神色却显出些成熟坚毅,让人辨不出她的年龄。她全身上下被雪覆盖,直直跪在雪地中,脸色白得发青,衬得那双瞳乌黑如琉璃一般。
“大小姐又犯错了?”
“大小姐今日不懂事,上茶时烫伤了王妃的手,自请罚跪半日。”
“都这么大了,再过两年便可出嫁了,大小姐怎么总还学不好规矩,庶出之女,果然是……”
冷嘲热讽低低传开,众人都视若无睹地绕开了她,没有一个人敢靠近。
毕竟这种事情看多了便没什么好稀奇的,久而久之就连八卦之心都淡了。而那些曾抱有同情心企图帮她一把的人,也都一一付出了代价。
跪在地上的少女从始至终一声不吭,既不为自己求情,也不辩驳。
里屋中,齐王妃张氏正坐在梳妆台前,怔怔望着铜镜中那张鲜妍如少女的脸。
旁边是她最信任的心腹兼奶娘王婶,正在细心给她梳发。
“小姐。”王婶叫着齐王妃在闺阁中的称呼,“那丫头也在外面跪了半个多时辰了,眼看着雪越发大了,不如今日就算了。免得真冻死了她不好交代!”
“让她去!冻死了又如何?”齐王妃掀唇冷笑,有恃无恐,“难道王上还会因此休了我不成?”
“没有我张氏一门支持,他何来底气反出大雍,自立为君?若真如此,倒也正好合我心意!”
她的语调极为激愤:“总归这王位将来不是我儿的,我张氏一门又何苦出钱出力,浴血沙场,将来捧那贱婢之子坐上皇位!”
说到此处,齐王妃再也忍不住,伏案痛哭起来:“贱婢之子前呼后拥,出入高堂,便是那冒牌货也享尽锦衣玉食。可怜我儿小小年纪便流离在外,没有享过一日富贵,连亲生父母也不得相认……”
王婶顿时苦笑连连,无奈叹息。
她心知此事已然成为自家小姐多年来的心结,外人实在难以化解。
这事还要从十多年前说起。
齐王妃出生云州高门张氏,家资豪富,父兄更是手握军权,长成后又嫁予齐王为正妃,夫妻恩爱,成亲不久便诞下嫡子,人生之顺遂莫过于此。
但就在生下嫡子不久,她却得知了齐王的一桩谋划。
原来齐王早就有不轨之志,不愿臣服于大雍做个逍遥王侯,但时机未至之前,他只能假装恭顺。早就想好将来要将嫡子送入京城为质,以表忠心。
不过,见嫡子天资出众,乃先天道体,将来很有可能破入天人,齐王的想法发生了动摇——他放弃了牺牲天资出众的嫡子,决心以庶代嫡。
因而,齐王对外宣布嫡长子先天不足,移居别院静养,并在两年后侍妾有孕时让王妃假孕。就这样,王府又有了一个嫡次子。
待得几年过去,在病歪歪随时可能死去的嫡长子,与健康活泼的嫡次子之间,选择嫡次子入盛京为质,便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了。
在王妃的配合下,这一切都天衣无缝。
不过,恰在嫡长子六岁那年,齐王却在祭元日不久,从神庙回归的路上,遇见了从天而降、来历神秘的晏危楼。
他请来天下闻名的神算,也难以占卜出晏危楼的身份,只能得出天机混淆、因果混乱、命贵运贱的结论。
——齐王立刻改变了主意。
若是按照原本的计划,让“嫡次子”入京为质,依旧还有漏洞。因为雍帝若是突发奇想,派钦天监占卜其身份,很可能发现真相,且盛京城藏龙卧虎,说不定便会有高人一眼看出不对,那么他的不轨之心便昭然若揭了。
而晏危楼本身命格特殊,无法被占卜出来,也就不会露出破绽。
恰好齐王嫡长子从未在外露过面,晏危楼又“失忆”了,齐王以为这正是天赐机缘,便干脆让晏危楼顶替了嫡长子的身份,将之送入盛京城。
“……是他负我!王上负我!”
齐王妃面上泪水未干,伸手抹去眼泪,恨声道。
“当年他骗了我!原以为能与我儿享天伦之乐,哪知那冒牌货才一进京,他便迫不及待将我儿送进了道观里。要我儿这金尊玉贵的世子,同那些吃不上饭的破落户一样,在道观里寄食。”
“而那个贱婢之子,却顶着嫡子的名头留在府里,前呼后拥,同世子无异!”
“小姐,王上也有他的考量……”
“什么考量!”
齐王妃猛地起身,挥袖掀翻了梳妆台上的一堆胭脂水粉、琉璃宝镜,地面传来“啪啦啦”一串声响。
“分明就是他存心偏心那贱婢!如今咱们已经与大雍撕破了脸,那冒牌货也跑了,为何还不将我儿找回,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他以为我不知,他要让那贱婢之子承爵继位!呵,一旦齐国自立,要我眼睁睁看着这庶子抢了我儿的位置,将来继位为君,除非我死!!”
她神态癫狂至极,有几分歇斯底里。与亲生儿子长达十年之久的分别,一直以来害怕真相暴露的战战兢兢,以及齐王的种种作为让她产生的猜忌,早已让这个女人内心深处近乎疯狂。
“为何那个冒牌货如此命大?!当年我就不该答应让他入京,反而便宜那庶子!为何他不早点去死?他若是死了,就能把那庶子送去了!”
她絮絮叨叨着,甚至将当年如何利用私房钱,偷偷摸摸买凶杀人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齐王妃情绪爆发,如癫似狂之时,院子里的其他丫鬟侍女都不敢靠近这间屋子,唯一留在里屋的王婶更是骇得面色发白,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良久过后,屋内终于恢复安静。衣衫发丝重新整理好的齐王妃又恢复了原先高门贵妇的形象。
她隔着窗冷冷看了眼屋外,只见窗外的雪不知不觉已经停了。那道瘦弱的人影依旧跪在院中,一身冰雪未化,几乎变作一个雪人。
齐王妃深深呼出一口气,脸色恢复平静。
吩咐一个丫鬟将人赶走后,她轻轻涂着蔻丹,温声道:“王妈妈,你以后不必再替这丫头求情。要怪只怪她命不好,托生在那贱婢肚子里。”
“那贱婢为了她的儿子,什么都做得出来。自己躲在偏院不出门,那庶子平日里恭恭顺顺,让我也挑不出错处。这丫头就是他们母子推出来让我出气的。连王上都不在乎她的死活,王妈妈你又何必理会!莫非也是嫌我太过狠辣?”
王婶诚惶诚恐,连忙跪下来:“小姐你误会了,老奴只是担心你的名声……”
“我都已经这样了,还在乎什么名声?便是名声再好,便能把我儿接回来吗?”齐王妃没好气的说道。
一提到儿子,她的心情便显而易见败坏下来。自从六岁起亲生儿子被送走,齐王妃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如今分明不用再掩盖真相,齐王却拒绝将儿子接回来。反倒一直推诿,称儿子身上有一桩大事要谋划,为此舍弃齐王府的继承权也无所谓。反正他百年之后会将继承权交给那位身份被改为嫡次子的庶子。
这听在齐王妃耳中分明便是借口。齐王就是宠妾灭妻,想要将庶子扶上位。
只可惜她吵过闹过都是无用,不能让齐王改变主意。那庶子身边也被保护得紧,只能将心中淤积的所有怒火都发泄在与之一母同胞的庶女身上。
齐王府中,一日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待到夜幕降临,一道一瘸一拐的身影再次穿过长廊,踏入了这间院子里。
少女已经重新收拾整齐,身上衣裙颜色鲜艳,用料不凡,外人一眼看不出丝毫受到慢待的痕迹。但她瘦弱的身形、苍白的脸色,以及摇摇晃晃的双腿,却又隐隐显示了什么。
按照王妃的要求,她每日早中晚都要来殷勤伺候,比婢女的生活还要忙碌。
“请王妃安。”
刚走进院中,还未进屋,晏清婉便在屋外的地上一跪,头颅低垂,神态恭敬。这是她多年来总结的经验,礼数越周到越卑微越好。
四周一片安静,整个院子黑漆漆一片,房间中更是只有一豆微微烛光摇曳,不闻半点人声。
晏清婉丝毫不觉得惊讶。
大概是王妃不想理会她,故意惩罚她吧。这种事情以前也不是没有。
突然,头颅低垂的少女身体一颤。双眼慢慢睁大,紧紧盯着前方的地方。
只见那紧闭的房门之下,漆黑的门缝中,隐隐渗出了水一样的液体,借着淡淡的月色,那液体微微反光,泛出淡淡的猩红。
与此同时,一股血腥味慢慢飘过来。
——是血!!!
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抬头紧紧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心中迅速掠过一个念头。难道王妃她……
庭院中寂静无声,安静得可怕,像是一座冰冷伫立的坟墓。
晏清婉的心怦怦直跳起来,牢牢注视着那透出隐约烛光的窗棂,似乎有一道微不可察的影子,一掠而过。
她赶紧伸手捂住了嘴,放轻呼吸。
然而,下一刻房门突然被打开,像是有一道微风突然拂过。
晏清婉眼前一晕,视线恢复正常时,她整个人已经被人抓进了房间里。目光所及是满地鲜血,以及一个躺在地上的熟悉的女人——正是齐王妃。
不过此时的她已然没有了白日里的光鲜亮丽,而是披头散发躺在地上,满身鲜血,喉管处似乎被匕首划伤,在地上发出“呵哧呵哧”的气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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