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十六陂春水
看着四遭站没站样的围观学子,心中冷哼,既然如此,我王介甫就不能有负皇恩!
于是借着这个机会,开口道:“诸位,你们都是国之栋梁,既然已经来到国子监念书,就应遵守校规。郭中和目无尊长,按例关睱。来人,将他送回家去吧。”
所谓“关睱”是国子监学规中处罚的一种,意思是不能随便出入国子监,放到现在就是类似停学,居家反省。自打太宗驾崩后,已经很少有听过国子监关睱学生了。
“至于你们,”王安石扫了扫剩下的从犯,所视之处学生们无不低下头,纷纷被他的气势所震,“下自讼斋一旬,好好反省吧。”
下自讼斋指的是关禁闭,这种处罚不算多严重,学子们都松了口气,旋即又反应过来,不对!关禁闭?!难道说……
王安石没理会他们惊惧的眼神,而是让他们赶快回去准备上课。衙内们乖得像群小鸭子,排着队老老实实的回学堂。没办法,新来的祭酒连郭中和这种二世祖头头都敢教训,何况是他们。
“安哥儿怎么了?从刚才起就心不在焉的。”范纯仁问道。
“啊……无事,就是突然觉得自己的好日子不多了。”叶安欲哭无泪,有谁能想到那是王安石啊!就算他这种理科生也知道这位日后会是为大人物,北宋一等一的政治家。最重要的是,听说此人脾气执拗,对待所有事都超认真,如此一来自己浑水摸鱼的校园生活不是结束了!
想到这里,他只恨不得回到个把月前,狠狠给自己两耳光。让你嘴欠!跟范大人说什么莫要放弃国子监,放弃了不是很好吗!?
果然,刚上课没多久,朱谦就颤颤巍巍的走了进来,每个人发了张纸,上面写的都是祭酒想出来的新校规。
纸上字数不多,行文也颇为直白,但学子们浏览完之后却都通通石化。
“这!这不是真的!我要回家!我现在就要回家!”有些人接受不了,看似已经半疯了。
“哎呀,可别这样,小孩子就是毛躁。”朱谦笑眯眯道,可叶安却莫名觉得他语气中有些幸灾乐祸:“早在前几天,祭酒已经去你们家里登门拜访过,你们家中父母都是同意了的,现在回去估计又要被打回来。”
众学子绝望,难怪!今早上学的时候爹娘看自己的眼神总有些怜悯!而且语气又十分温柔,原来是早就算计好了!
新校规很简单,总结起来只有三点:
一、废除律学、广文馆,成立国子学。留在国子监里的学生统一被安排进国子学。并且改革教学内容,大大减少了诗赋以及死记硬背的课程。并且效仿先贤,增添了书、算、乐等新课,意思是让学生们全面发展。
嗅觉敏感的人看到这儿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虽然他们这些衙内们成绩都差,但所学内容一般还都是与科举对标的,如今课程都改了,那科举岂不是……这可是大事。
二、国子监内新修了斋舍,从三日后起,所有学子都要在监内吃住,二人一间,不许带小厮。每天学生都要签到,有严重的大事可以请假,请假时间长达一个月的话开除学籍。
三、国子监会给各位学子发放统一的校服,以后那些花花绿绿的私服就不要穿了。另外监生不许穿戴金银,以免形成攀比之风。
“不过嘛……也有好事,官家仁慈,今后每个月你们的食宿费由三百文变为六百文,整整翻了一倍。”朱谦一副“意不意外,开不开心!”的口气,然而就点钱可能对于平民学子来说至关重要,但像国子监的各种二代们,怕是每日所花的零头都不够。
学生们继续哀嚎,此时到显得叶安十分冷静。他早就有心里准备,所以听到这些变革也不算太吃惊。不过是跟后世中学差不多嘛,学习压力还没有中学重,对于他这种经历过高考的人来讲,毛毛雨而已。
“安哥儿不愧是自己当家做主的,就连我冷不丁见到这些规定都心慌,你倒好,纹丝未动。”范纯仁佩服道,狄咏和赵宗述也是满脸尊敬。
“好说好说。”叶安风轻云淡的挥挥手。
此时台上的朱谦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对了,以后你们每个月都有小测,年底有大测,成绩会张贴在外面。三日后祭酒还准备了一场考试,说要摸摸你们的底,题目都是他亲自出的……”
话还没说完,就听学生们惊恐道:“叶安、叶安你怎么了?博士!叶安晕过去了!?”
……
被考试吓晕什么的,自然不会那么夸张。叶安不过是突闻噩耗,一个没坐稳向后仰倒摔到头了。
国子监里的二代都身娇肉贵,哪个出事了都担待不起。所以内部自然也有自己的郎中,甚至还有校医室。
叶安被送到那里后,大夫简单扎了两针,抹了点金疮药,便不再管他了,“不过是擦破了层油皮,你莫要乱动,在这里歇一会儿便好。”
叶安坐在摇椅上,仔细思考应该怎么办才好。按理来说距考试还有三天,倘若是上辈子,定然会考前突击一番,但是如今……想到自己方才看了几眼校规都觉得头晕目眩,顿时感到一阵生无可恋。
他已经能预料到王安石大大看自己的眼神,难道我的求学生涯就到此为止了吗?不念书倒是没什么关系,他就是舍不得自己的几个好朋友。
此时门突然被推开,朱谦带着一青年男子走了进来,见到叶安头上被白布缠得大了一圈,顿时就笑了出来:“哎呀呀,怎么包成这样,你啊以后可要注意点。”
然而叶安完全没听进去他在说什么,注意力全都被他身后之人吸引。男子身穿白衣,仪表不凡,如墨般的头发披散着,还是那副怏怏的样子,不正是他进城时帮他付钱的那位“潘先生”。
叶安没想过还能再见到此人,也许是当时“如玉山之将崩”的气质给他的印象太过深刻,在那之后很长时间,他都以为汴梁城的人时髦值满点,甚至一度有点小自卑。
观叶安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男子漠然的扫了眼他,然后不在意的移开目光。朱谦开口道:“怎么?你们认识?这位是新来的算学老师,潘元青,以后你们每旬有三堂算学课,可要仔细听啊。”
叶安回神,连忙跟对方问好。
潘元青没什么反应,朱谦朝他后背拍了一巴掌,责怪道:“学生与你打招呼,你应当回礼才是。还有,前些日子明明说好了,怎么还迟到,还说自己头疼。王祭酒严肃端方,最是看不过敷衍应付之人,你衣服穿好些,昨天干什么去了!”
不在意的打了声哈欠,潘元青懒懒道:“去甜水巷吃花酒,早上骑马摔了一跤。”
朱谦大怒,又是一阵叨叨。
叶安心中好奇,他印象中的朱博士总是一副老狐狸的样子,还是第一次看他这么认真。
“举荐你来国子监,是觉得你学识过硬,也想让你收收性子。要是真教不好学生,被祭酒赶回家去,我可舍不下老脸提起求情。”朱谦吹胡子瞪眼睛。
“好好,上午没课,我睡上一觉。”潘元青像没骨头似的找了个地方坐下。因为靠的近,叶安甚至闻到了他身上的香气。
这是一种很凛冽的冷香,有些像松树,不知道他熏得是什么,要是能量化做成香水在蘅芷清芬肯定很多人买。
叶安天马行空的想着,眼见朱博士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于是打了声招呼,匆匆告辞了。
待到放学回家,他翻出崭新的书本,直勾勾的看了许久。努力了是九死一生,不努力就是十死无生!天道酬勤!他叶安今日就要克服生理极限,逆天改命!
下定决心的叶安打开书,用手点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读,一刻钟后……
叶安:zZZZZ
第28章
王安石捧着厚厚的一打试卷, 面无表情的走在国子监里,路过的博士或探究或谄媚上前与其问好。而王安石也没有置之不理,停下脚步认真回礼。
待走进书房, 发现早有人在那里等候。
“梁大人,找在下可有什么事吗?”
国子监丞梁观看着眼前不修边幅的年轻人,心中颇为不是滋味。按理说郭汝被赶走, 论资历论学识,怎么也该轮到自己当上祭酒了,谁想到竟然空降来个毛头小子。满打满算不过二十二岁,去年刚中进士, 朝廷把这样一个人安排进国子监,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梁观腹有怨气, 话中也夹枪带棒:“王祭酒, 这几日许多监生都来找我,说你布置的试题太过困难, 还不给他们准备的时间,就是诚心想要刁难人, 你看这件事……”
“我给了他们三天看书时间。”王安石泰然自若道:“况且都是些简单的题目, 都是从《论语》《春秋》中挑选的,哪怕是黄口小儿都能答得上来。”
“话不能这么说, ”梁观显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如今留在国子监的,可都是律学的学生, 他们平日上课都是学《刑统》和诗赋的, 不如再重新考上一次, 主考诗赋吧。”
“他们那两笔酸诗我嫌丢人。”这倒也不是王安石吹牛,他虽不愿去经营什么文坛形象,但流传出去的诗词意境空阔苍茫,淡远纯朴,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很是受世人追捧。写诗这种东西靠天赋,就是刻苦努力的平民学子也不一定能多出众,更别提国子监这帮二世祖了。
“哎,王大人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但恕老夫直言,监内还有许多外在问题尚未解决。这第一把火怎么也不应烧到学生博士身上啊,你看他们都没准备好呢。”梁观说的语重心长,一副“年轻人我全都是为你好”的样子,其实暗地里打的确实另外的主意。要知道王安石不仅对学生进行改革,连老师也难逃幸免。他对所有博士建立起严格的考察制度,平时不遇假日,宾客都无法接见,甚至他这个二把手也在考核范围内!
“所以我给了他们三天时间。”
“你!”梁观气绝,这王介甫,简直跟只倔驴一样,无法沟通不可理喻!旋即拂袖而去。
王安石平静的目送他离开,直直的站立在原地不知想些什么。许久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狠狠的叹了口气。
自己人虽然严肃,但却十分聪慧,对官场那套看得很清,梁观打的什么主意他了然于胸。可对方弄错了一点,那就是,他王安石,打从最开始就不稀罕这劳什子国子监祭酒!
他年少时跟随父亲宦游各地,亲眼目睹过平民百姓生活的是如何疾苦,也气愤与大宋对外族的一味妥协。心中一直有个梦想,他认为自己可以改变国家,为此努力读书,刚刚及冠便中了进士科第四名。
意气风发的他一连写了好多篇文章,针对大宋各项弊端发表了无数见解,苍天有幸,他的文章被官家和范公注意到了,喊他去殿前问话。王安石喜不自胜,结果到那里才发现官家手里拿着的是他随意写的关于贡举的感想。
当官家问道愿不愿意去管国子监的时候王安石第一反应是拒绝。但内心却告诉他,国子监祭酒虽然不是什么好差事,可也是从四品。倘若拒绝了,自己也只能去做个七品小官,还需一步步往上熬资历,不知何时才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
鬼使神差的,他点头了。
虽然官位升迁,可距离自己想要去地方造福百姓的梦想却越来越远,这对王安石来说比挨上一刀还要难受。每当午夜,他都辗转反侧,对自己的选择感到羞耻。
但好在王安石秉性执拗,既然做了,就打算竭尽全力。翻开学生们的试卷,他开始一张一张的评阅。
梁观说他不近人情,其实不是这样的。他此次出卷,主要考察两个方向。一是帖,所谓的“帖”指的就是默写,主要考察《春秋》、《论语》、还有刑统等。这部分就算他们答不上来,王安石也不会多生气。一来早就知道衙内们是个什么水平,二来,他自己也对这种死记硬背之事不屑一顾。
另外还有一道策论,这个方才是考察的重中之重。在王安石眼里,以诗赋为主的科举早就应该做出改变,策论不仅能看出学子的知识储备,还能体现文采和政治抱负,好的策论甚至对整个大宋都有帮助。
“不知道这次能不能发现什么好苗子……”他兴致勃勃的提笔批阅,然后越看越愤怒。
“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王安石额头青筋暴跳,只觉得血气直往上涌,恨不得现在就去教训这帮学生。
此次策论的题目是“阳,货欲见孔子”此题出自《论语阳货第十七》,全篇是季氏家臣阳货与孔子间的一段问答。试题非常发散,写什么全凭自己兴趣。
然而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到这里纸恰好不够用了,于是试题只截了一半到“阳,货欲”三个字,剩下的在背面。
但光是这三个字已经够二世祖们浮想联翩的了。十四五本就是青春躁动的年纪,古人又早熟,该知道差不多都知道。完全没注意到后面,全凭这三个字开始写。
有的走婉约派路线,也不管是不是策论,直接写什么“嫩脸匀红,素腰袅娜”的句子,提了好多首艳诗。
有的走豪放路线,大开大合的写出自己对男女之事的见解,还与“同道之人”王安石推荐自己常去的妓馆。
最让人无语的是,国子监也混进来一些条件平平的破落户,为了拍马屁,直接写上类似“王祭酒与我娘亲二三事”这样的文章来套近乎。
王安石看得一阵恶心,他品学端方,平时接触的也都是于自己相似之人,何曾见过此等有辱斯文的言辞。
又一次强忍怒气的给张胡言乱语的试卷写下评语。王安石继续往下翻,突然,他眼前一亮。
“好字!外貌圆润而筋骨内涵,实乃上佳之作啊!”捧着这张试卷,在经过二世祖们的精神污染后发现如此端秀的字迹,对于王祭酒来讲简直犹如久旱逢甘霖。
能写出这样一笔字的学生,想必定然文采斐然吧。他将试卷铺平,满怀期待的阅读,然后……
“这他娘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王安石彻底崩溃了,甚至忍不住爆了粗。虽然此卷并未像其他人那般说荤话,但通篇都在说今天天气如何如何好,他整日做了什么,心情怎么样……
假如王相公能穿越到二十一世纪,他定然会明白。这种文体,便是传说中的,流水账……
愤恨的翻到第一页,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写出来的,结果“叶安”二字映入眼帘。
“可恶!又是你这小子!”把卷子扔到一边,王安石在心中又给对方狠狠的记下一笔。
……
叶安跟鸵鸟似的趴在桌子上,任凭旁人怎么叫唤都不起来。
“我说,不就是个考试,你至于这样吗?”赵宗述无语,伸手扒拉了他两下,见其还是不动弹,索性将人整个提了起来。
“放我下去!”叶安挣扎,像这种粗神经又怎么会懂曾经身为学霸的痛!更何况判卷的还是王安石,万一他哪天兴起,随手写篇文章带一带他,那自己岂不是要遗臭万年!?
“你们在做什么?”范纯仁捧着试卷笑嘻嘻的站在后面,看样子是刚从王祭酒书房出来。
叶安顿时身子僵硬了,半晌,才转身问道:“都出来了。”
“嗯,王祭酒连夜批完了。”
叶安犹犹豫豫试探:“那……我排多少名?”
范纯仁同情的望了他一眼:“第八十。”
……果然,叶安欲哭无泪,国子监如今一共八十一个学生,刨去在家反省的郭中和,他是倒数第一。
狄咏对他说教:“王大人一看就不好相与,你要好好念书,多加努力……”
“你排七十五。”范纯仁看不过去了,平静的打断某些人的装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