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十六陂春水
“那人名叫蔺承刚,跟我年岁相仿,小时候他父亲就经常暗自来访,想要让我爹起兵造反。但我爹他性子优柔,从未下定决心,最后蔺大人郁郁而终。蔺承刚一直觉得,其父的死跟我们家又一定关系。”
“所以就对你阴阳怪气的?”叶安颇为无语,这怎么人家不想造反还逼着造反的,太没道理了吧。
“蔺家先祖有几次机会能调离禁军水师,去其他地方任职,但因不放心世宗血脉还是留在京中,算起来确实是我们耽误他了。”
“哎,”叶安叹气:“既然如此,避着点他就是了,要是不来金明池多好。”
潘元青笑了笑没说话。
叶安知道,这是看自己从许久前就念叨水师阅兵,不忍心扫兴,遂抱紧老师的手臂,“不理他,下次再敢对你横眉竖眼的,我保护你,让我来教训他!”
潘元青微怔,看着眼前信誓旦旦的少年,心中好像被青桔泡过一般,又酸又涨。许久,方缓缓点了点头。
金明池阅兵后没多久,叶安身边又发生了件大事。
趁着国子监外出实习的监生们全部回来,王安石宣布再有一个月,他们就可以毕业了。
“毕业?”少年们面面相觑,俱是满脸茫然。萧静静大着胆子上前询问:“祭酒,我们之后去哪儿啊?”
王安石勃然大怒:“怎么?还让我给你们置办家业不成,爱去哪儿去哪儿!”言罢冷冷嘲讽道:“学了两年多,再学不出什么东西,我看你们也别穿这儒衫,趁早到田里挑水浇肥去!”
少年们埋头作鹌鹑状,哪怕他们年龄最大的已经够当爹了,但面对祭酒依然气弱。
看着这帮相处了两年的傻小子,王安石有些恨铁不成钢,最后还是道:“过阵子我会去你们家里登门拜访,连着之前实习的评价,看看适合走哪条道。”
“祭酒英明!”
“别高兴的太早,”王安石皱起眉头:“结业前还有场考试,倘若不过……哼。”说罢抬腿离开讲堂。
叶安:“……”是错觉吗,总觉得祭酒走前看了自己好几眼。
对于考试,叶安基本上依旧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只要低空飘过,剩下的无所谓,这回急的反而是狄咏。原本他与叶安难兄难弟,都属于“读书氛围组”。但这回他大哥放话,若是不跟叶安拉开十名以上的差距,狄咏就别想去他爹狄青狄大将军的营里参军。
“???”被作为参照工具的叶安。
不去理这家伙,叶安也认真思考起以后。自己手上的铺子还要开着,《理学旬刊》那边也要继续办不能停。但不同于之前逃避的想法,叶小安开始积极的想要去做一些东西,这个时代有他的亲人朋友爱人,已经不再是单薄的书本那么简单了。
至于皇帝什么的,虽然仁宗依旧很殷勤,可叶安本人还是谢绝的。古代帝王虽是掌握着天下,但束缚也不小,尤其是在这个文官唾沫能飞到官家脸上的大宋。叶安要是敢出柜,第二天大臣们就能掀了大庆殿。
想到这里,叶安就不自觉冒冷汗,赶紧甩甩脑袋将此场景晃出去。
怕什么来什么,第二日仁宗宣叶安入宫,与自己一道处理政务。无法公然抗旨,叶安只好板着脸面圣。
仁宗见此都要气笑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还真有人不愿当皇帝。泥人都有三分火气,连着被拒绝,如果说刚开始只是提议,如今他就非要这小子继位!于是每项政务都与之讨论,努力灌输治国思想。
“所以,安哥儿是如何看待此次狄青所言。”仁宗笑吟吟开口,眉眼弯弯像只狐狸。
原来狄青自打平了交趾,为了防止这边人死灰复燃,便请求驻守西南。问题是宋朝“打压地方”已经成为一种习惯,藩镇割据的恐惧,永远烙在宋人骨子里,所以不少大臣以此为由上疏抗议,有的甚至要治狄青的罪。
面对此事,叶安大可保持一贯事不关己的作风,言语上跟仁宗继续打机锋。可这回他却正了正眉眼,严肃道:“狄大人这么些年独自南征北战,劳苦功高。但待朝廷始终忠心耿耿,还望您莫要听信谗言。”话里话外的意思即让仁宗想好,真处理了狄青朝廷上还有没有能打仗的。
仁宗一愣,没想到这小子如此正经,接着点头道:“你放心,我心中有数。”但如今的狄青确实身兼数职,与各路军队接触太深,一言一行都格外敏感,偏偏又哪里都离不开他。
叶安想了想,突然开口道:“官家,你忘了我大宋朝还有支无敌之师尚未启用。”
“什么?”仁宗皱眉,宋军羸弱,西北因着要防止西夏发疯,暂且不能动,他实在想不出大宋还有何人可用。
“大宋水师,”叶安微笑,眉宇间信心满满。
第88章
京城水师每年开销这么大, 还没有什么用处,朝中一些人早就不满,无奈碍于祖宗之法, 都不大好开口,如今叶安将这个问题抛了出来,一时间引起众人讨论。
刚开始的时候,些许保守党是不大愿意处理京城水师这个烂摊子的,照他们的话讲,水师禁军乃是太、祖留下拱卫京师的一环,怎能随意更改。于是又陷入到老循环,保守党跟新党争得不可开交。
此时站在后排的王安石想起之前学生叶安跟他讲的话, 皱了皱眉,觉得不能继续这样下去,遂站出来开口道:“禀官家,水师一事先暂且不谈, 狄将军的事理应尽快有个定论,十万大军还在交趾等着, 到底是去是留总该有个说法。”
谈到狄青, 众人都不说话了。狄青手上有狄家军, 这次打交趾还收获了大宋最强战力西北军的支持,若是留其镇守边疆,按宋朝一贯作风定然不放心要调回京里。可一旦调回,论狄青的功绩, 朝中许多人都要靠边站, 难道真要让一武将从他们手中分权?
宋仁宗老神在在坐在龙椅上,听到王安石上奏,眼中划过丝笑意, 仿佛有些为难道:“确实,狄青也该回来了。”
此时夏竦等保守派突然站出来:“官家,臣觉得方才整合水师的想法有可取之处,不如按之前所说,让狄大人统率水军,以振国威。”
仁宗趁机立刻拍板,禁军水师与处于前线的登州水师合并,命狄青为帅,,教习水军,以备北患。
水军就是个烂摊子,如今武艺惰废,没个十年八年根本脱不了身,所以狄青这个将军大家都没意见。
叶安自觉解决了一桩心事,整个人轻松不少。这日国子监休假,老师去《理学旬刊》审稿,叶安闲来无事,顺着月亮门跑去潘元青房中看书。两府下人也都习惯了主人之间的来回走动,纷纷闭口不谈。
突然,潘家管事的敲了敲书房的门:“叶小官人,外面有客来访。”
“就说老师不在,让他留下名帖过两天再来。”叶安喝着男朋友收藏的茶,惬意道。
老管家声音十分为难:“那赤佬说了,要是见不到官人就不走了。”
因为北宋士兵制服为红色,所以许多看不上他们的人用“赤佬”来指代他们,看来对方是把老人家气得不轻。
叶安想了想,估计老师也快下班,干脆起身推开门自己去招待一会儿,遂与管事一同来到厅堂。
刚至大厅,就见一英武男子站在中央,望着上方的横幅挂饰怔怔出神。听到身后响动,男子回头,然后与叶安异口同声道
“是你?”
叶安也没想到,此人正是那日在宋嫂酒楼遇到的水师首领蔺承刚,于是瞬间明白了他来的目的。他微微顿了顿,还是开口道:“老师有事在身,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以后在狄将军手下好好效命,前尘往事莫要再提了。”
蔺承刚心中大动,半天犹疑开口道:“小郎君说的是什么?某家不明白。”
然而接触到对方似笑非笑的眼神,便反应过来自己装傻已无意义,带着几分恼羞成怒道:“他怎么能把这些东西都告诉你!”
叶安微微偏头,有些不解:“怎么?先皇还活着的时候,你们三天两头大张旗鼓的来找潘家父子要求复国,如今已过了百来年,老师对自己信任的学生坦诚有何问题吗?”
蔺承刚一时语塞,之后涨红着脸争辩:“那怎么能一样!我们几代为世宗尽忠!做的都是一心为国的大事!”
摇了摇头,自打知道蔺承刚这批人后,他去找了不少老人询问,通过这些信息,大致能推论出事情的大概。稍微有些常识的人便能看出来,世宗柴荣的血脉不需要保护,他们离得远远的,便是对其最大的保护。如果说第一代蔺家人是为了保护世宗血脉,那么之后以他们为首的前朝重臣完全不是这样想。
蔺家后期不是没谋求过其他出路,但无奈太宗真宗一直对其心存忌惮,只是安抚性的给了些闲职。从手握实权简在帝心到边缘人物,蔺家自然心有不甘。于是联合其他同样遭遇的家族,从潘元青父亲那代便一直灌输复国思想。
好在潘父拎得清,知道此事不过镜花水月,始终未曾松口,潘元青即使当年被仇恨蒙蔽,也清楚起义夺权不靠谱,莫不如选择襄阳王,让赵家中内部瓦解。
听到叶安将这些事大咧咧的摆到台面上,蔺承刚的脸色一时间青红交替,毕竟他也无法挺直腰板承认自己没有私心。这次能从“水上杂戏团”脱离,加入正规军队,原因他思考了许久,最后才想到当时酒楼里那一幕,惊疑难道真是潘元青彻底倒向宋朝皇室,把他们这帮人都卖了,这一切都是陷阱?
抱着这样的心理才来探探口风,结果潘元青没等到,遇到个伶牙俐齿的小鬼。
“老师一直对你们心存感激,不忍看众位蹉跎岁月,才想出个这么个办法。”叶安语气淡淡:“狄大人是为好将领,在其手下能学到不少东西,日后相信水军也有大用处。”
“以后莫要再找来了,祝大人心想事成,前程似锦。”
一番话把蔺承刚说得羞窘难耐,最后只能匆匆告别。
叶安看着其背影,微微摇了摇头,嘱咐管家莫要将今天发生之事告诉老师。
老管家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点点头,管他的,反正自家主人也说过,一切以叶小官人为主。
还不知已被“架空”的潘元青下班后顺路去买了叶安爱吃的荔枝糖水,赶回家后与傻笑的小男友美美吃了一顿,之后伴着月光,一起在花园中消食。
清风拂过,连夜色都是暖的。
……
结业考试后,叶小安仿佛褪去半层皮,两眼失神的靠在石椅上,宛如座被吸干精气的雕像。
赵宗述斜着眼睛鄙视他:“我说,你至于吗?之前不是在家恶补过,怎样也能混个结业吧。”
叶安挥了挥手:“你懂什么,就是因为恶补了才这样的。”也不知老师从哪儿得来的消息,知道国子监要考试,异常严肃认真,除了辅导功课外,还配备了一系列“陪考大套餐”什么考生必备食谱、考生必备作息,如何训练考前记忆力……
弄得叶安仿佛重回高三,如今好不容易完事儿了,实在不愿触碰惨痛的记忆。
赵宗述表示自己不懂学渣的苦,转头兴致勃勃道:“话说祭酒去你们府上拜访了吗?”
三人皆是点点头,叶安情况特殊,家里他自己说的算。而且也称得上家财万贯,王安石知其能耐,又微微了解他的背景,便只是找他闲聊两句,未多加干涉。
范纯仁就不必说了,他年纪也不小,是时候下场参与科举,之后大概是正常流程,王安石更建议他去地方上锻炼。
赵宗述羡慕的看了范纯仁一眼,再想了想自己,因为要袭爵,并不用与其他同窗那般谋求前程。虽说听起来很轻松,但总觉得大丈夫生于世间,理应做出番成就。
但你要是问他以后具体想做什么,他也没具体目标,此时感受到好友的意气风发,不由心中烦躁。接着又看向狄咏,“你呢?木头脸,是想去武举那边耍耍吗?”
狄咏摇头,简洁却异常坚定道:“我已经与家中说好,去登州水师处从军。”
其他三人面面相觑,俱是一脸震惊。
第89章
“这怎么……突然就说要去参军?”叶安皱眉, 据他所知,水师招人就是这几天,如此一来狄咏岂不是马上就要走?
“是啊, ”赵宗述笑得有些勉强。国子监四人小队,叶安身上经历的事太多,又有生意要忙,而范纯仁家教严格,有事被困于府中读书。唯有赵狄二人,堪称形影不离,别看双方一个嘴欠,一个不说话, 却意外的互补,关系也最是要好。连他都没听说对方要参军的事,更别提旁人了。
狄咏微抿嘴角,神色平静道:“我在知道爹要去登州掌兵的那时, 就已经决定了。家中人都同意,只是最近没倒出机会跟你们说。”其实是不知道怎么讲……
范纯仁面容严肃:“咏哥儿, 你可知道你虽是国子监结业, 但对行军上并无增益, 若是真进军中,也要从小兵当期。”狄咏虽说是习武之人,可前十几年的人生过得是顶级衙内的日子,吃穿用度俱为一流, 现在要去当苦兮兮的新兵蛋子, 怎么可能受得了。
叶安也劝道:“要不然你直接去做狄将军的亲兵。”左右现在无仗可打,狄青中不会亏待自己儿子。
狄咏摇摇头:“当时我说要参军,我爹唯一的条件便是要从小兵做起。这件事已经想要, 你们莫要替我担忧。”
说着说着,他不知想起什么,随手折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两笔,指着其中一点道:“这就是登州,上临辽国,东濒大海,为高丽、倭国往来要道。如今虽说太平,但大宋四周皆是豺狼虎豹,指不定哪日战事又起。朝中大臣们都说,登州水师不过是安置我爹,但我觉得,他的作用远不止于此。 ”
“最关键的是,这里可进军北方幽州。”说到这里,狄咏的眼睛亮到吓人。收复燕云十六州,一直是每个大宋人心中的梦想。但是高粱河之战惨败后,从此再无人提过此事,狄咏虽说年少,可依然将其谨记心中。
“我是大宋的儿郎,国家卫国是我应当之事,倘若连军营里那点苦都吃不了,也不配谈什么理想抱负。”
在说这段话的时候,狄咏依旧木着一张脸,甚至声调都没有什么变化,但周围人却都能从其言辞中感受到那股豪情。
范纯仁奋力的击了一下掌,“说得对,‘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大丈夫当如此!待我考上功名,迎娶静儿后,也要与你一样,去边关造福百姓!”
他口不择言,激动的连埋藏已久的秘密都说出来了,弄得在场人俱是一愣。
“什么静儿?你要成亲了?”赵宗述睁大眼睛。
“就是、就是……”范纯仁毕竟是小年青,提起终身大事免不了陷入羞涩,半天支吾不出一句话来。
“就是邢文静,”叶安看他憋得够呛,干脆替他说了。
赵宗述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你俩竟然好上了!范大人同意了吗?!”
“爹说静儿秀外慧中,虽是女儿身却有松柏之节,已经换了帖,就等我高中了。”范纯仁又丢出个大雷。
赵宗述久久无法回神,他感觉昨天还好好的,仅仅一晚身边好友就纷纷长大,迈入成人的世界。琢磨了半天,有些不满对叶安道:“你早就知道,怎么不透个信,太不讲义气了吧。”
叶安没说话,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里,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周围人纯粹的、不掺杂一丝他心的家国情怀。自打穿越,北宋的灭亡就像他心中的一块大石头,总担心历史还会按原来的进度走,哪怕做了许多事,叶安深夜里总会问自己:真的能成功吗?几十年后的金兵南下真的能阻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