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红纱裙
沈尧冲他点点头,放下帘子走了。
傅渐云坐了很久,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他才弯下腰,手抓住桌子,静默了好几十秒,才发出几声笑。
“……谢谢……谢谢……”傅渐云像是觉得这话很搞笑似的重复道,“谢谢?沈尧,能说会道,却什么都不懂,天才……真是天才。要不是老天安排,怎么会有这么妙的人……”
他坐在原地,笑得两眼发亮。
服务员端了菜进屋,吓了一跳,问他那两位客人哪去了,傅渐云这才抬眼,又恢复风度翩翩的样子,一双桃花眼冲她笑了笑:“这菜今天请你吃了,结账吧。”
第40章 艺术家
楼梯是木质的, 走上去的声音有些空洞,木头承重后发出细碎又牙酸的声响,楼梯间窄小, 墙面还贴着不知什么广告, 半露酥.胸的美女褪了颜色,发白的胳膊上印着红章的办证电话,沈尧扶了一把扶手,却感觉像是摸了一把油,触感腻腻的, 不知道是什么陈年老垢,但这里显然是常有人往来的。楼下零星有客人吃饭的声音, 三楼上传出男人咳嗽声, 女人的说笑声。
沈尧皱了皱眉,上了三楼是两排统一的房间,木门, 刷了淡黄色的漆,墙裙是绿色, 靠着走廊有一个男人指尖夹着烟,一只手搂着一个女孩的腰, 或许那称不上是一个女孩。他们似乎喝醉了酒,笑闹着堵住了走廊,沈尧站在他们面前,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黄建倒是很江湖, 笑了两声喊了句“兄弟借过借过”,男人就爽快地搂着女人让开了路,沈尧半低着头跟着黄建走过去,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对男女。
男人穿着脏兮兮的灰色夹克, 袖口却缝了细密的枣红色毛线针脚,他窄脸吊眉,额长鼻细而门牙突出,一副丧相,却又满面昏聩喜色;女人穿着紧身露大腿的黑色短裙,丰腴的手臂和肩膀在昏暗的灯光下白得晃眼,腕上两只银镯叮当乱响,沈尧注意到她残缺而只剩一半的红色指甲油。
他们互相搂着,肉与肉隔着衣服却也贴的极紧,两人在酒气和烟气之间呼吸,没几时便忘情地吻了起来,男人外套的金属拉链在刷了绿漆的铁栏杆上撞出声响,他们纠缠地啧啧有声,竟一点没有爱意,男人只靠欲望征服,女人只靠美色受贿。
男人手指间的婚戒一闪而过。沈尧深深地想起白天在步行街外撞见的那对情人,两人一身奢侈名牌,坐进跑车前那一次吻竟然也和眼前这一幕如此相似,就连男人无名指的婚戒也如出一辙地闪着让沈尧灵魂一颤的光。果然人都是肮脏的吗?那么他和傅明衍,是否也一样?
黄建走到一间屋前,见沈尧没跟过来,便叫他:“沈先生?”
沈尧还在原地发呆。
直到那对野鸳鸯注意到了沈尧,男人横起那对稀疏的眉朝沈尧吼:“小兔崽子,你看什么?!”
沈尧被吓了一跳似的,赶紧低头表示了歉意,转身朝黄建走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心惊肉跳。
就好像被扔在那灯光下啧啧有声又毫无廉耻的人是他自己。
但人家或许为了钱,他又是为了什么?单纯的不要脸?
高海似乎说的对。既不爱,还呆在一起干什么,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么。
“……黄先生,你干这行有多久?”沈尧站在黄建身后等他开门,一开口就又吸引了走过来的那对男女的目光。
黄建手底下一顿,脸色立刻涨了起来:“我做媒体行业,也就不到十年。”
那对男女这才收回目光,开了自己的房门进去了。
沈尧始终一脸单纯的正经,他“哦”了一声,继续问:“我听说你们这行不是有钱就可以交易吗,你既然不愿意跟我交易,那那天拍到的其他照片,也不愿意跟我交易了?”
“什么其他照片?”黄建装傻装得也并不高明,显然他也没有要刻意隐瞒的意思,进了门,笑了笑:“一些不该发出去的,我们也是有职业道德的嘛。像是,‘明方总裁的原配出轨侄子傅渐云’这样有噱头的新闻,啧,还真是可惜啊。”
沈尧也笑了,像只白白净净的小狐狸,他不否认,也不生气,话间也见了江湖气:“钱可不讲道德,只讲底线——黄总是已经把照片卖了吧?这可是不小的新闻,能买得起的,想来也不会是小人物。”
“哈哈哈哈,聪明人,聪明人,傅总身边的人果然不是凡物。”黄建看出沈尧已经有了猜测,也不欲隐瞒太久,直接道:“有能力又想买这照片的人也就那么几个,小沈先生这么聪明,估计早就猜到了,你还跟着我上来,恐怕不只是为了这个答案。”
沈尧心里咯噔一下。
黄建这话几乎是坐实了徐信的嫌疑,要是徐信买了他和傅渐云“暧昧”的照片,当然也极大可能是“高海被包养”这新闻背后的推手,他参与其中的可能性太大了。沈尧从听到这件事的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徐信,但因为没有证据的无端怀疑反倒不占上风,所以就没出声,但现在看来,徐信果然够毒。
拉高海下泥潭,沈尧必然会为了高海求到傅明衍跟前,一旦傅明衍插手,无论结果好坏,徐信都好趁机挑唆,堂而皇之地拿着“男一”和“傅总心腹”的名头以当事人身份介入,到时候不光高海的男二角色很大概率要保不住,且沈尧一个“惹事精”的帽子肯定是要扣下来了,他走到哪哪出事,到时候傅明衍就算再大的心也会觉得膈应。
徐信可以得不到,但他绝不会让沈尧好过。
这事恐怕不是今天才开始策划的了。
还好徐信选的合作者是个投机倒把的两面派,付得起钱他什么消息都敢卖,也幸好沈尧因为私人感情问题犹豫了,否则他很可能稀里糊涂就中了圈套。
“你说的没错。”沈尧懒得和他磨了,直截了当道:“我亲自来这一趟要的不只是一个答案,既然你手里有,就代表这东西有价,你出价,多少钱我都买,但——可不能是假的,我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把柄,能一下按死他的。黄总这么聪明的人,总不会连对方的把柄和自己的后路都没留吧。”
沈尧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白瓷的杯子看了一眼。杯子里面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茶渍沉淀了一圈,没洗干净的恶心,沈尧皱了皱眉,又撂下了。
小旅馆的卫生条件实在太差了,白床单上还隐约可见一些黄色的痕迹,不知道是没洗干净,还是年久实在洗不掉了。
黄建被他的直白砸的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他毫不在意地坐在床上,翘起二郎腿,大码的皮鞋尖对着沈尧:“当然,当然。只是这东西的价也就是我刚刚说的价。”他笑得让沈尧觉得有点发冷。
“……你这屋里可没有画架,我知道你根本不是要画,你到底要什么。”沈尧紧张起来,两只褐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像是只瞬间警惕的小兽。
“小沈先生这么灵,不如猜猜看。”黄建竟然从西装内袋摸出一包烟,拿出火点了一支,吐了一口烟气,笑着看着沈尧。
“你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人。”沈尧眯了眯眼,不知道这条蛇想干什么,反正不会是看上他了。黄建如果真对他有什么想法,不会选这么个破地方,对窗户喊一嗓子别说隔壁,隔壁楼的人恐怕都能听见。
“……猜不出吗?我不是说过了嘛。”黄建把烟在鞋底熄了,随手丢在地下,站起来走到沈尧面前,按住他一边的肩膀,沈尧攥紧了拳。要是这贼真敢做什么,沈尧保证让他鼻梁和门牙集体搬家。
但黄建只是不轻不重地按住他的肩,微微前倾道:“我只是个狗仔,想要的不过是新闻而已。”
“什么新……”沈尧话到一半猛地停住。
但显然他明白的已经有些晚了,黄建笑起来,轻轻地转了转他的头,让他看向衣架顶上的一台小摄影机。
沈尧瞳孔放大,浑身如坠冰窟。
但他脑中最坏的猜想下一秒果然就“如愿以偿”了,黄建说:“——我已经给傅总传了信儿,说他的心肝宝贝儿在这儿私会情人,外面一条街都藏着我的人,傅总今天只要敢出现,明天上新闻的就是‘明方总裁’和他的宝贝娇妻出轨——”
沈尧猛地站起来揪住他的领带,怒气顶住天灵,马上就要揍人,黄建却还是不紧不慢地笑着:“哎呦,小沈先生,提醒一下,如果你今天动了手,我们能写的东西就更多了,为了翻几倍的利,我住几天医院可算不得什么。”
“可千万记得,小沈先生可是大画家——大艺术家怎么能打人?这不是没天理了嘛!”
黄建笑得嚣张跋扈,沈尧手指间猛地脱力松开,他跌坐在地上,又笑着爬起来坐在床上,看着沈尧站在原地一瞬间空白的表情和煞白的脸色。
他生着一副翩翩少年像,此刻又如同怒神天降,一双眼烧的亮如银纸,劣质黑色丝绒的窗帘被夜风带起了动作,没关紧的窗户漏了风。
“……你可是傅总的人,我不怕得罪傅明衍……我只是挣点钱,该给你的东西我会给,徐信在我这儿留了不小的把柄,足够你一次整死他的……你可不能……”黄建被沈尧看得似乎有点害怕了。
“第一,”沈尧沉声说,“我不是傅明衍的什么东西。第二,傅明衍不会来,明摆着圈套他也钻?他不是傻子。第三,第三……”
沈尧说着这个“第三”,却最终没说得出口第三是什么,他冷哼了一声,竟然露出一个有些甜的笑,纯而艳,明而美:“你觉得我会坐在这个屋里瑟瑟发抖等人来救吗?”
“外面早有人锁了门,你怎么——啊!!!”黄建猛地弹了起来冲向沈尧,却还是没能抓住他的衣角。
——沈尧直接从三楼的窗户跳了下去!
黄建傻了。
劣质丝绒的窗帘铺在他身上,黄建浑身一软,腿肚子一转筋,实实在在地跌坐在地板上。
沈尧出了事,无论傅明衍来不来钻这个圈套,他都吃不了兜着走。原本只是得罪,现在,他是“死罪”。
沈尧只感觉腿上一阵剧痛,那种痛感钻心挠肝顺着脊梁骨疯狂扯住他的脑神经,甚至大脑皮层也痛得发麻,他只能趴在地上,很快路人尖叫过后便有人围了过来,打急救电话的人慌乱得说不清话,沈尧手指间触感到了一些温热的液体,心里道怪不得,路人都被吓到了,可能是害怕他已经死了。
他勉力睁开眼看着人群,人群中竟然还有端着相机拍照的人。可惜沈尧已经无法做出表情了。
从发廊里跑出来的女店主裹着长外套,里面是一条豹纹的裙子,倒是比楼上刚刚见到的长那么一些,只不过从沈尧的角度看过去仍然有伤风化。沈尧又闭上眼。
那掉色的红指甲油和金手镯在沈尧脑海里转啊转,变成一幅压抑的抽象画。
忽然,有人分开人群,走到沈尧身边,沈尧感觉自己被抱在怀里了,不知道是不是医生在救他,如果是的话,那这个医生……身材还是不错。
沈尧闭着眼,露出一点自嘲的笑。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这病怕是改不了了。
昏过去之前,他听见傅明衍的声音在他耳边说:“没事了。”
沈尧忽然就很想睁开眼,很想开口说话。很想说完他刚刚没能说完的那句话。
第三,第三。
第一,他不是傅明衍的东西;第二,傅明衍不傻;第三,他也不是什么艺术家。
第41章 酸醋
沈尧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长着一对翅膀, 可翅膀却被铁链绑在一起,他拼命挣扎,想要张开翅膀, 却还是徒劳无功, 他拖着血和带铁链的翅膀在昏暗的走廊里爬了很久,突然黑暗中有人一把拽起了他的翅膀,那人浑身赤.裸,火烫的搏动让沈尧满面通红,他无力地挣扎, 却又渴急了似的反手抓住那人的肩膀、头发,落在背上的吻熟悉的心惊肉跳, 沈尧几乎哭出声来, 他抽泣着求饶:“求你了,放过我,我不想再这样。”可身后那人的动作却并没停下, 沈尧只好断断续续地在黑暗中哭,哭得满脸冰凉, 那人猛地抓住他的头发,问他:“你不想?你再好好看看, 你这是不想的样子吗?”
沈尧惊愕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锁住他翅膀的锁链原来就抓在他自己的手里。
“输了就是输了。这是你自己甘愿的。”那道声音在沈尧心上重重地抚了一把,滑腻,湿润, 让他浑身颤抖。
沈尧颤抖着嘴唇说:“……我害怕。”
“……什么?”高海正趴在沈尧床前,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哭得眼睛肿,反而是旁边站着的白鹭沉默着不说话,“他刚刚说话了, 我听见了……”高海抽噎着声音,惊讶地喊了一声,又趴过去听:“他说……害怕?害怕什么?尧尧……都是我的错,你怎么为了我做这种傻事,你要是出点事让我怎么和九泉之下的沈叔叔交代……我死都不够谢罪的啊尧尧……”
高海又开始哭了,白鹭赶紧拍拍他的背,扶起他先让这吵的要死的傻小子上一边儿哭去,省得沈尧还没醒先被他气得半死。
“出去。”沙发上的人说话了。
白鹭看了一眼他,点点头,带着高海出去了,病房门很快又关上了,高海吵闹的声音顿时消失,病房里又沉寂下来。
傅明衍走到他床前,低头看着他。
沈尧平时一直嫣红的嘴唇现在血色很淡,本就白净的小脸更显得凄惨,长睫盖着,似乎沾了水汽,不知道是不是被噩梦浸湿了。他确实在说梦话,嘴唇一张一合,眉头有时紧蹙,平时的沈尧却很少有这样受伤脆弱的表情。他任性,傲气,不认账,撒娇,撒泼,眼巴巴明晃晃的暗示,单纯又赤.裸地勾引。
傅明衍看了一会儿,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眉心,可一触到活生生的沈尧,他却无法抑制住那样的“瘾”,他的指腹拂过沈尧的额、眉、眼、鼻梁、脸颊、唇瓣、直到他下颚漂亮流畅的线条。
沈尧长得太好了。
傅明衍还记得沈尧牵着他的手非要跟着他进傅宅的那个晚上。他们穿过花园,桂树披纱,沈尧冲傅明衍一笑,顿时月光失色,他像只眼神流转的小狐狸,又像是画上成了妖的美人,美的那么不真实,让人觉得或许一眨眼,下一秒他就会消失。
一开始傅明衍动了心思或许真是因为他格外漂亮,但沈尧义无反顾地对着镜头要给张庭山一个公道,沈尧站在落地窗前,明明在怕却还是说“我做的没错”;他明明知道是火坑还要跳,明明知道是陷阱还是闯,就为了一个朋友,说他单纯他却又挺玲珑,说他蠢他却又一点就透,说他果敢,他却又是个不知道爱惜自己的傻瓜。
他像不安分的狐狸,像发.情的猫,像枝头细脚伶仃的鸟,让人恨,让人爱,让人想抓住他在手心里肆意揉捏。
傅明衍从前只觉得他年轻,热情,有闯劲儿,敢想敢做,有天赋,又漂亮。
可看到他从三楼窗口一跃而下的那一瞬间,傅明衍差点没炸膛。
——那是什么样的震撼?
他的单纯,他的痴罔,他的决然。
傅明衍曾经严厉地想看他长大,此刻却又忽然有了想法,不想看他折了翼,变成千篇一律的圆滑。
是鸟就该生活在云里,是棱角就该拿来砸破囹圄。
沈尧被抚摸着额头,似乎舒服了很多,他表情舒展了开来,但还是没有醒过来。
傅明衍坐下,轻抚着他的脸颊,沈尧忽然很轻地说了句梦话:“害怕……”随后下意识地靠紧了傅明衍的那只手,像是寻求温暖。
傅明衍拉过他的手,攥在手心里,沉声道:“不怕。”
沈尧像是累得几辈子没睡过觉一样,但却迷迷糊糊地醒来,他睁不开眼睛,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