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那道童脆生生道:“小人叫葛洪,今年已经十六岁。乌角先生不是小人师父。”
“哦?他不是你师父?”刘协明白过来,这大概就像是仆从吧。但左慈这样的人,收到身边的道童,总不会没有来历。他便又问道:“那乌角先生是在何处遇见的你?”
葛洪尚且年轻,面对的又是皇帝,也就没有要防备的心,坦诚道:“小人族中有位爷爷,是乌角先生的徒弟。后来爷爷自去修行,大约是见小的还算勤快有天赋,就送到乌角先生身边,做些洒扫的事情,也跟着学些强身健体之术。”
刘协问道:“你族中的爷爷?那人多大了?”
葛洪道:“族中那位爷爷叫葛玄,如今总该有六七十岁了吧。”
刘协又问道:“那乌角先生呢?”
葛洪挠挠脑袋,道:“这个小人也不清楚,不过之前听先生跟朋友交谈,说是已经有几百岁了。”
刘协看这道童不像是说谎,但总也不能相信左慈又几百岁了,就看向冯玉,却见冯玉也正看过来。
冯玉便又问道:“乌角先生的朋友们在襄阳城中吗?”
葛洪道:“这就不清楚了。”
刘协笑道:“辛苦你跑一趟,回去代朕谢过乌角先生。”又送了两碟果子给道童。
葛洪笑眯眯下去了,只觉皇帝亲切。
殿内,刘协与冯玉道:“他既然有友人,就还有牵挂,倒也不必太担心了。”
人一旦有了牵挂,就有了掣肘,再不能够飞天入地了。
暂且放下左慈之事,冯玉趋前问道:“不知明日陛下是否得空?臣这边还有许多州府中的博士,想要求见陛下。”
刘协“唔”了一声,明白这些博士倒也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只不过要这样一份荣耀,便道:“此前玉奴能稳住荆州,这些博士们也出力不少吧?”这也是实情,虽然博士们不能上阵杀敌,但是却能够营造声势,跟随在冯玉身后,打出汉室正统的招牌,就让手握重兵的蔡瑁等人也不得不掂量一二,恰好朝廷又搞死了袁绍、平定了黄河以北,于是荆州才没有经过大的动乱,就换了天地。
“是。”冯玉点头,这些人既然跟着他,他自然也要给他们一点回报,“这些年,天下名士汇聚于荆州者颇多。这次响应朝廷的许多名士,臣此前都已经写信推荐给陛下。不知陛下可有看入眼的?”
刘协稍加回忆,道:“有个叫王粲的,有一首《七哀诗》写得不错。”
“他祖父曾为司空,本人也极有才学,从前蔡邕也称赞不已的。”冯玉对于自己举荐过的人,记得清楚,此时道出王粲的家事生平来。
刘协点一点头,道:“这些人你看着安排,荆州六百石以下的官职,都由你说了算。六百石以上的,还是要跟长安商量着来。”
这相当于荆州中级以及部分高级官员的人事任免,全都交给了冯玉。
这权力不可谓不大。
冯玉并不推辞,先是谢过,又笑道:“这样一来,蔡瑁张允等人怕是要气疯了。”
刘协微微一笑,道:“你怕了?”
冯玉笑道:“臣怕什么?正是要与他们斗一斗。”
刘协便道:“你自己拿捏分寸就是。”
冯玉了然,道:“臣明白的。”既不能真激得蔡瑁、张允发兵反叛,又要一点一点蚕食他们手里的势力,动摇他们的根基。
“朕明日就不见州府那些博士们了。”刘协对于自己作为“工具人”的事情也不是很热衷,又道:“朕明日要去城郊访一访这荆州的名士。”
冯玉闻言,便知道皇帝所说的乃是司马徽、庞统、诸葛亮那些人。这些人都是大族出身,以司马徽为首,按照此时最时兴的方式,品评人物。他也曾经给皇帝举荐过这些人。只是此前荆州形势不明,所以这些人都不肯出来为官,大约一是不看好刘表;二则是没等到合适的“价钱”。
这个价钱,既包括了前来者的身份地位人品性情,也包括了对方愿意给出多大的尊重与诚意。
显然在司马徽、庞统、诸葛亮等人看来,此前都没有遇到合适的。他们都是大族出身,又不等米下锅,尽可以优哉游哉耕读于城郊良田之上,每日里弹琴赋诗、高谈阔论。
“玉奴明日随朕同去。”刘协笑得有些感慨,“自玉奴离开长安,似这般日日相伴,都极难得了。”
冯玉抬头望向坐在上首的皇帝,也有无限感慨,心里清楚皇帝是不可能久留在荆州的,不过十天半月又将离开,而他此时还要留在荆州稳定形势,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说不得都回不得皇帝身边。从今往后,如少年时一般,日日相伴的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了。
这些都是在他执意要离开长安南下时,未曾想到的。
次日,在冯玉、曹丕陪同下,由淳于阳领兵隐秘保护,刘协往襄阳南城郊而去,转入乡间小路后,虽是白日,但也见户户门扉紧闭,可见动乱之下刘表之死的阴影还会完全褪去;车到半途,只有一户不同,见门前聚了许多本地的村民,那一户门高墙厚,也与普通农户不同,仿佛是个富户。
刘协本意也是要了解荆州的风土人情,因此下车,步行至于门前,示意冯玉探问。
冯玉在荆州一年,已是会说当地方言,与门前这些村民交流起来,竟是没有障碍。
一时问明白了,冯玉解释道:“这一户乃是‘巫’家,家主人能与已经死去的人沟通。所以村民家中有人故去,或是梦见了逝者,都会来这里请求帮忙。”
“请求帮忙?”淳于阳在旁,听到这里不知是讥讽还是询问。
冯玉道:“有人梦见逝者,比如说亡故的父母,担心父母过得不好,就来问巫家解决之法。”
刘协自来是不信这些的,但见这户户门扉紧闭的乡间,这一户却聚集了几十人在门前,也许是因为今日左慈之事,他兴起了探究之心,便站着没动,也等在人群里。
他们四人可是太扎眼了。
等候的村民一面挂心着自己的事,一面悄悄打量这些人,只是不敢上前搭话。
冯玉便又问此前问过的那村妇。
那村妇是陪着婆母前来的,此时那婆母斜靠在树上,似是有些力气不支,垂着眼皮想着心事,对外界的一切并不怎么回应。那村妇则要健硕些,乡间也没有男女大防这些瞎讲究,见冯玉问,便也热心回答。
一来二去,冯玉便问清楚了,又一一讲给刘协。
“里头的巫家会‘请’来不同的亡人,说到是哪一家什么特征的,外面这些等着的若对上了,就进门去,借着巫家跟逝者交流。”冯玉也真是善于与人打交道,短短时间内已经了解了身边这一对村妇与婆母的情况,“这俩乃是村东头的,那个年轻的是年老的儿媳妇。家里儿子服役去了,父亲原本好好的,两年前忽然就偏瘫了,虽然如此,那婆婆用心照料,算着四十岁的人,总也还有十年好活。谁知道半月前,那父亲下床摔了一跤,竟然就去了。这婆婆日也哭,夜也哭,眼泪也流干了,前几天忽然说梦见死去的丈夫了,说是担心丈夫在地下过得不好,于是要儿媳陪着来问一问巫家。”
那村妇大约也知道冯玉是在转述他们的情况,开口用乡音道:“哎哟哟,这日子可怎么过?丈夫丈夫,出去了,服役了,当兵了,人如今都不知道在哪里了。公公瘫了,又摔了一跤死了。现在婆母眼看着要哭瞎眼睛,我下面还有两个小孩子,家里的田地也没人耕种了,眼看着交不出租子来,只能把地卖了……”
刘协虽然不能完全听明白她的话语,但是从她悲苦的眼神与沧桑的神色中,总也能懂得这是在诉说她生活的不幸。他看到年轻女人臂弯上挎着一只发黄的小竹篮,里面用一块掉色的红布盖着些什么,角落里露出一点鸡蛋的模样来,只浅浅的一层,大约不过八九个鸡蛋,她像是对待身家性命一般一直用另一只手护着。这大约是等会儿要给巫家的报酬。
说话间,就听里面有人喊了句什么,大约是说哪家的人;就见外面等着的人里有两三人一边哭着一边喊着跑进门去。
门内哭声大作,又渐渐低下去,片刻之后,那两三人又互相搀扶着,擦着哭过后红红的眼睛,离开这里沿着小路远远去了。
冯玉不时将他听到的内容,转成官话讲给刘协听,“树下那一家是家里有个十三的男孩落水死了,家里要给他做一桩冥婚,来找这巫家勘合。门边那一家是已经来过一次了,据说死去的父亲在地下过得比原来好了些,再来是问问现在如何了……”
在他的讲述中,这个不足千人的村庄里,民众生活中的悲苦一点一点在他们四人面前展开。
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过。
可是在这些人身上,好像格外沉重悲苦。
此时门内又喊了,就见那挎着忌惮的村妇搀扶着婆母,一面高声应着,一面往里走去。
刘协抬腿跟上。
曹昂与冯玉微微一愣,也跟上去;淳于阳是始终跟在皇帝身侧,半步不落。
里面巫家的帮手见了一愣,用半官话问道:“你们是做什么的?”因为是明显的外乡人,脸面上又是从未经过劳作的,衣饰整洁,怎么看都不该是出现在这乡间的人。
冯玉上前,从袖中摸出几粒碎银子,低声用乡音道:“外头来的客人,没见过这巫家的本事,来瞧瞧稀奇。”
那帮手接了银子,也不敢招惹他们,更不敢赶他们出去了,只低声道:“那你们别说话,安静看,不要惊扰了巫家。”
就见院中那巫家从一棵大树下一瘸一拐走过来。
刘协等人看着还不如何,那村妇与婆母却是一见之下就哭软在地。
那婆母也喊,村妇也喊。
大约都是在唤亡人。
那巫家一瘸一拐走到跟前,虽然是个中年人,发出来的却是略显苍老的声音。
冯玉在旁翻译道:“这是那巫家请了亡人上身,那亡人借着巫家的身体说话了,他说,自己原本有七十二的阳寿,只是因为那日在院中杀了一条蛇,这才折损了性命,如今罪孽还未消除,所以还要受责罚。他请家人给他在城东道观里求个差事,慢慢做几个月,兴许就好了。”
那村姑已经扶着婆母站起来。
巫家也恢复了常态,直立站着,他原本的双腿却是好的,丝毫不瘸。
刘协在旁边看着,踏入这扇门之前,原是觉得这都是封建迷信,还要坑害村民家中仅有的几个鸡蛋;可是入了门内看过,听着那村姑与婆母的哭声,听着冯玉的解释,他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此时那婆母哭过之后,亲自拿了儿媳带来的竹篮,珍重得摆在院中方桌上,上面已经摆满了前头人送来的东西,有米有面有果子,也有这样的几个鸡蛋。她那张原本充满了愁苦担忧的面容,此刻竟然舒展开来,像是卸下了万钧的担子,找到了通往幸福彼岸的路。
刘协虽然早知宗教是绝望者最后的慰藉,是痛苦之人的救赎,但真的看到活生生的这一幕,还是颇受触动。
那巫家并不看他们,坐下来闭目凝神,身子微颤,片刻又喊了什么。
门外便有哭喊声起,又有新的人进来。
刘协便借着门打开的那一刻,带着冯玉、曹昂等人走了出去。
因了这一段插曲,路上的气氛便显得有些沉闷,刘协现在自己思绪中,曹丕与冯玉便都不好擅自开口。
待到了诸葛亮耕种之处,却见虽然也是乡间,但与方才所见的村落迥然不同,良田沃野,旁有水渠,田间有几个农夫正在间草,田头有位童子在喂牛。沿着良田向上,高处起了一座新的木房子,装饰整洁,阳光明亮。
屋子里出来一位童子,道:“我家主人出去了。不知客人姓名?待主人回来,小的好通报。”
刘协并不回答,目光落在檐下棋盘上,见是一种与后世飞行棋很像的棋盘。
冯玉问那童子,道:“你家主人去哪里了?”
那童子道:“家主人行动不定,或入深山访高人,或下山谷寻故友,哪里说得准呢。”他跟在诸葛亮身边,也颇有几分文才,另外还有几分倨傲。
以诸葛亮娶了黄家女儿的身份,再加上司马徽等人传播的名头,要来见诸葛亮的人,也不在少数。
刘协看一眼那童子,道:“你这么了解你家主人,定然有找到他的法子。你且去问一问,是他今日回来见朕,还是明日去行宫见朕。”
那童子大惊失色,道:“这……您是……是皇帝?”他交待了实话,道:“家主人今早接了友人帖子,一早就出去了。小的这就去传话。”说着就要出门,又不放心,退回来跟另一个童子交代了几句。
于是两个童子,一个出去报信,一个掀帘入内。
不一刻,草帘打开,里面走出来一位布衣的年轻夫人。
那女子走到刘协身前三步,盈盈下拜,道:“妾身黄氏,夫君不知陛下亲临,疏于迎接,请陛下恕罪。”
刘协便知道这是诸葛亮的妻子,黄承彦的女儿,定睛看去,只见她虽然发梢黄色、皮肤偏黑,但是也绝对算不上丑陋,且双目灵动,隐然有顾盼生辉的光彩。诸葛亮在这样年轻的时候,就能在荆州声名鹊起,与入了黄承彦的眼,娶了这位黄小姐,不无关系。
刘协温和笑道:“不知者不罪,是朕来的唐突。”
在刘协打量她的时候,黄月英也在暗暗留意皇帝的神态,因方才那童子进来转述的话,是极不客气的,隐隐透着威胁之意——早见晚见,皇帝征召,岂能不见?黄月英可不想要丈夫得罪了初来乍到的皇帝,因此才出面迎接,谁知一探之下,却见皇帝声气和缓,丝毫没有愠色。她稍微松了一口气,这也是她主动出来的缘故——就算皇帝有所不悦,恐怕也不好对她这位妇人发作。总是能缓一缓的。
刘协指着檐下那新奇的棋盘,问道:“夫人可会下此棋?”
黄月英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露出一点羞赧之色,好在皮肤黑倒是看不太出来,低声道:“这是妾身闲来无事,自己做着玩的,下棋的规则还没定清楚。”大约是怕皇帝失望,又走上前去,从案几底下捧出来另一幅棋盘,道:“这是妾身夫君所制,规则已经明晰。”
刘协看时,却见是一个六角星形状的棋盘,盒子里装了六种颜色的棋子,与后世的跳棋很像,便笑道:“请夫人教朕。”
黄月英笑道:“这棋两个人到六个人都能玩。”说着便解释规则。
刘协听着,因为有后世玩跳棋的经验,很快便明白了,坐在对面道:“请夫人与朕对一局,如何?”
诸葛亮还没有回来,黄月英要招待好这位贵宾,因此谢罪过后,便斜签着身子坐下来。
刘协用黑色的棋子。
黄月英原是惯用黑色的,但总没有要皇帝让着她的道理,因此挑了红色,慢慢摆起来,口中又道:“家中童儿,乡野之中惯了,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原宥。”
刘协微微一笑,手上摆着黑子,仿佛是漫不经心道:“夫人太过谦了。荆州大公子不也扑了个空吗?”
他口中的荆州大公子就是刘表的长子刘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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