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第222章
“陛下, 您瞧这物。”曹昂说着,将一枚锦袋搁在案几上,笑道:“是玉奴托我送来的。他已启程去往会稽。”
刘协打开来看时, 却见锦袋内装着一捧茱萸花, 微微一愣,从繁杂的政务中回过神来, 道:“已是九月近重阳了吗?”
曹昂道:“正是。陛下这阵子也忙晕了吧。”
刘协捻起这枚茱萸袋,忽然道:“最近德祖(杨修字)在忙些什么?怎么少见他来信了?”原来杨修是最好摆弄这些香囊花袋之物的, 逢年过节, 总也忘不了皇帝那一份,是一定要赠来的。刘协也是看到这枚冯玉送来的茱萸袋, 想起远在长安的杨修来。
曹昂也是一愣, 才觉杨修消失了许久——从前就算无事, 杨修也总有许多信送到御前来, 哪怕只是讨论词赋制香。这么想起来, 近几个月来, 杨修的确是有些太过安静了。
曹昂道:“臣这就命人去排查长安的情形。”
刘协想了一想, 长安有苏危带兵守着, 也翻不起大浪来,便又把心思转回到眼前来,道:“朕见你进来时面色不虞, 又发生了何事?还是会稽郡那帮人又闹出事儿来了?”
原来朝廷下诏, 要在吴地使“耕者有其田”,吴侯以下,一户土地不能多过若干顷的命令一下,在吴郡因为有周瑜、冯玉等人领兵镇守,又在刘协眼皮子底下, 虽然有张温这等反叛的,但政令到底是推行了下去。根上烂了的如张温等豪强,被夷灭九族。而最后听劝接受安排的朱老爷子等人,家人是毫发无伤的。如顾雍这等,最初就接受了小舅子陆绩指点,主动出让了土地的大族,则得到了朝廷的嘉奖与封赏。
但吴地很大,主要的地方就有六个郡。吴郡只是其中之一,其余五郡,情况就不容乐观了。
这次爆出事端的会稽郡,据说是上下一同舞弊,阳奉阴违,官员豪族欺上瞒下,只拨出了几顷瘦田充数,还隐匿了大量山越民众人口成为他们的家奴。只是当初山越之民出迁的数量是核查过的,忽然少了这么多,再怎么说是逃亡了都说不过去。追查之下,事实很快就暴露了。
冯玉这次领兵前往会稽郡,就是处理此事的。
谁知曹昂却摇了摇头,道:“会稽郡的事情,已经有玉奴去处理了。”他奉上一封遥远之地寄来的信,道:“这是子龙(赵泰字)写来的信。”他经过皇帝的允许,有提前打开来看的权力。
刘协见状,心里清楚赵泰写来的大约不是好消息,仍是笑道:“他往那么远的地方去,只要有回音,便都是好消息。”说着低头看信,却见是赵泰说他与张世平、苏双等人行过安息国,至于海边,舟船难渡,风浪甚巨,沿海更有战乱,恐有怀璧之罪,因此请准许他将货物在安息国等地售卖,再购置大汉所需归来。赵泰还请罪,没能抵达大秦所在,实在无颜归来,送张世平与苏双离开后,希望皇帝能允许他带百人继续前行,直到与大秦通上消息。
曹昂身为皇帝近臣,很清楚当初在长安城中筹备商队西出的事情时,皇帝有多么上心。因此这次赵泰不能成事,必然对皇帝会是个打击。只是他没有从皇帝面上看到失望之色。
刘协反倒是松了口气,有些欣慰的样子,笑道:“人没事儿就好。朕还担心他少年气盛,只报喜不报忧。遇到了苦难,能如实上报,这就是有智慧的。”又道:“你给子龙回信,就说朕了解其中艰辛,到不到大秦,都是缘法。叫他不要倔强,朕这里还有差事等着他。”他对赵泰,朋友之谊少一些,长辈对晚辈的回护之情更多一些,少年人肯千里万里走这一趟,已是忠勇可嘉。刘协并不想要他在通商路上以死尽忠。
曹昂应下来,他心细,又道:“如此一来,江东长公主此前所请……”
当初伏寿在行宫中当着皇帝的面原谅孙权,曾经提过要求,那就是希望能借由朝廷西出的商路销售吴地产出的锦缎。
刘协“唔”了一声,道:“她是要有能销售锦缎的去处,倒不一定是大秦。”顿了顿,又问道:“她最近在孙府如何了?”
数月前,伏寿在步练师之后,也诞下一位女孩。
孙府短时间内添了两位千金。这两位千金的命运却很不相同,步氏所出的女孩,在孙府就好似不存在一般;而伏寿所出的女孩,却从一诞生就得到了吴老夫人不理智的爱。
吴老夫人深信那日方士袁空所说,抱着新得的孙女,就好似抱着早逝的长子孙策。正如那方士袁空所说,再转世投胎来,就不要做男儿打打杀杀了,为女儿身,平安长寿,不比什么都好吗?吴老夫人疼极了伏寿所出的女孩,对伏寿也更为宽厚。
而孙权对伏寿心中有愧,也是万事听从。
怀孕生女的这一年来,伏寿在孙府的话语权越发大了。
此时听皇帝问起,曹昂如实道:“江东长公主在孙府……如鱼得水。”
刘协勾了勾嘴角,望见殿外瓦蓝的天空,索性一推案上的公文,道:“难得好天气,不如咱们也去登高望远,过一过这重阳佳节。”
曹昂手上其实也还有一堆的事务,豪强大族分田地的记录,山越之民领田地的数量,天下一十三州户调初行后的统计,还有冀州、兖州、荆州各处对吴地改革或明或暗的探问……都等着他来及时处理,并理清明细,或呈送御揽,或下达吏员。自吴地改革以来,他每日都是通宵达旦的忙碌,服了左慈的“金丹”解毒后稍微康健的身体又迅速消瘦下去。他有时候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被各种事务抽打着不停转动的陀螺,只因为是围着皇帝在转,所以倒也心甘情愿。
此时皇帝忽然要他停一停,且去看风景,曹昂也是无不从命的。
“如陛下所愿。”曹昂含笑应着,仍是谦谦如玉的模样。
君臣二人虽是登高望远,共度重阳,所聊的话题也仍是脱不开天下事务。
“税制改成户调,以绢布取代钱币,是好事儿。”刘协道:“中央比去岁丰盈了些。只是各地隐匿人口的情况仍是极严重,朕估算着,冀州等地至少隐匿了一半人口——就不知道其中几成是不纳不捐的脱籍民众,又有多少是依附在了豪强大族之下。你父亲也该来信问过吴地分田之事了吧?”
曹昂道:“不只是冀州牧……”他在正事奏对的时候,比起称呼曹操为自己父亲来,更愿意用对方的官职来称呼,“兖州牧、豫州牧、徐州刺史,乃至长安尚书台的几位老大人,都送信到臣这里。”他有些无奈得笑了一笑,道:“他们畏惧陛下,不敢直言相劝,都写信来问臣根底,又要臣劝诫陛下,仔细……”如长安城中老大人们的说法,自然是要仔细如王莽那般的下场,但说出来未免不吉利,便改口道:“仔细多地同起□□。”
“你说从吴地造船南下,能抵达大秦吗?”刘协有一搭没一搭听着,观望着山路两侧的景色,忽然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曹昂微微一愣。
不等曹昂回答,刘协又道:“朕上次听孙权说,张昭家中给出了两百顷良田之后,顾老夫人吃不到原本只有那良田上才产出的好米了。张昭就跪在母亲面前,捧着碗送饭,哭自己不孝。顾老夫人说,她不过是少吃几顿所谓的‘好米’,又不是没米吃了,骂张昭嚎丧。张昭不敢辩驳,跪到顾老夫人睡下才离开。孙权当成笑话讲给朕听。”
曹昂笑道:“子布(张昭字)素来诚孝。”
“朕不这么看。”刘协淡淡道:“朕看来,是这顾老夫人爱子之心深厚。若说孝,吴地孝子总也有千八百人。怎么只有张昭最以此出名?恰是因为顾老夫人对儿子的苛刻。她一个寡母,把儿子培养长大,能无爱子之心吗?可为何苛刻待他?正是为了给他这‘孝’名。不如此,怎么体现张昭的诚孝?”
曹昂倒是未曾这么想过,顺着皇帝的思路去想,一时呆住了。
君臣二人此时已登上山顶,入亭中稍坐。
刘协任由曹昂发呆,见亭外盈盈生着不知名的野花,淡黄色,似菊非菊。此时虽然有重阳登高的习俗,也饮菊花酒,但还没有头上插菊花的事儿。刘协却是知道那一句“菊花须插满头归”的,因此蠢蠢欲动,在曹昂发呆的时候,伸臂拨弄着亭外的野花,选了几朵将凋未落的,就手就插在了曹昂发间。
此时男子也有簪花的,如杨修这等爱修饰的,刘协就见过几次。
曹昂微微一愣,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刘协笑道:“今日重阳登高,朕也没有什么旁的心愿,就为你求个寿数吧。”
自西汉以来,重阳时节的确有求寿之意。
曹昂望着皇帝的笑容,下意识伸手去扶发间的花,不觉也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除夕,感受着新年的氛围,实在不忍写肃杀的剧情。所以放上温馨的一章,祝愿大家也都有个温馨的夜晚,由此开始万事顺意的一年。爱你们,晚安。
第223章
下山途中, 温热的阳光晒在刘协背上,烘得他浑身都暖融融的,只觉通体舒泰, 疲倦全消。
“朕半年前接到黄月英送来的铜活字, 转交给长安的毓儿,要他督办中央书局。”刘协想到什么就同曹昂说什么, “毓儿前番来信,邀朕回长安检阅书局, 大约是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朕当时没有在意。”因为卢毓这样的请求, 就好比冯玉时时向他表达不舍一样,在长安的卢毓、杨修等人也时常向他表达思念之情, 时时询问他什么时候回长安, 偶尔也会要求前来。刘协一概是拒绝了, 要他们在长安安心做事。
曹昂留神听着, 发间淡黄的野花随着他下山的步履微微轻颤。
“昨日毓儿的信又送到, 还是要朕回长安。”刘协眉心微微蹙起, “朕也不知道为何, 总觉得他有事情瞒着朕。”
“卢小公子有事情瞒着陛下?”曹昂微微一愣。
刘协自失一笑, 道:“朕也说不好,总觉得他急着要朕回去,不只是为了检阅书局一事。尚书台的老臣们时不时也是来信, 要朕回去, 朕不理睬他们。近来德祖(杨修字)来信也少了……”他罗列了一些事情,虽然仍是笑着,但眉心的褶皱深了些,叹了一声,自己开解道:“大约是朕离开长安, 的确是有些久了。”从各方来信里得到的消息,怎么都比不了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来得真切。
曹昂思索着,道:“苏危将军那边看来,情况还是安稳的。”至少长安没有动兵这一件事,是可以确认的。
但就算是没有动兵,也还是有很多危险的可能。
刘协沉吟道:“朕在吴地也已经大半年了,税制改为户调,倒也罢了。但是这分田之事,牵连甚大,朕还是要往各地去安抚的——也是时候该离开吴地了。”
曹昂道:“陛下一走,吴地怕是要乱的。”
吴地此时分豪强大族的田地,给山越之民和原本无田的佃户流民,如张温这样领八千私兵悍然反击的,不在少数。如今吴地没有大乱,是因为有荆州兵马佐助,有皇帝圣驾在此,被分走了田地的豪强大族清楚,若是此时闹起来,那就还是张温的下场——阖族一个都活不了,族中一分土地都留不住。所以他们是在哑忍,但他们的势力还在。就算是被孙策所杀的许贡,尚且还有三位为他复仇的门客。此时的豪强大族,在自家子弟之外,也有关系紧密的部分门客佃户,只要等到朝廷的兵马一退,他们就会卷土重来。到时候新分得土地的山越之民、流民和原本的佃户,在这种武装斗争中,是很难战胜装备精良、有组织的豪强大族私兵部曲的。而届时要依靠吴地本身的兵马,却也顾不过这么多处来。
总的来说,若是朝廷兵马这一二年内一退,豪强大族的部曲私兵就会死灰复燃。
但朝廷兵马在此盘桓已久,就算圣驾仍然在此,分田的事情流传开之后,荆州兵马怕是也不能久留了——荆州境内说不得还需要兵马呢。
刘协眯了眼睛,低声道:“你担心的事情,朕都明白。既然如此,不如引蛇出洞。”
“引蛇出洞?”曹昂微微一愣,已经领会了皇帝的意思,想到即将到来的惨烈局面,觉出傍晚秋风的寒意来。
皇帝要离开吴地的消息在几日内传遍了吴地。
“你要出海?”行宫内,刘协望着跪在阶下的袁熙,有几分诧异。
刘协原本就在考虑从吴地造船出海的可行性,收到赵泰来信、得知经陆路往大秦不通之后,更是坚定了派人南下出海的决心,前几日与曹昂重阳登高求寿的时候,也透露了一点想法。随后曹昂便着手去办理此事了。只是谁都没想到袁氏二公子袁熙会主动要求接了这差事,要求出海南下。要知道这时候出海在大部分人眼中看来还是很危险的,海上风浪滔天,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一旦发生意外,只能葬身鱼腹,亲人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更何况是去探寻未知的航路。这就算是从小长在海边的人也要掂量一二,袁熙这样一个生在平原,长在北地的人,怎么会主动要求乘船出海呢?
袁熙是年已经十八岁,此前因为妻子甄宓被曹丕掳去一事,曾与曹丕大打出手,直闹到皇帝面前。最后皇帝各打五十大板,要曹丕与袁熙都做了御前郎官,又要甄宓去往长安侍奉万年长公主。袁熙当时怒发冲冠,虽然敢于与曹丕动手,但这近一年来,他冷静下来后,认清了形势。他虽然与曹丕争着同一个女人,然而地位却大不相同。曹丕是天子信臣曹昂的二弟,父亲是炙手可热的新冀州牧,不出意外日后中枢理政,大好前程。而他袁熙,父亲是妄图反叛而死的袁绍,哥哥袁谭如今跟在曹操身后,借着从前袁氏在河北的一点民望,为皇帝安抚百姓。他与曹丕虽然都是御前的郎官,看似平起平坐,可同僚之间也好、长官之中也罢,对他和曹丕几乎都是两幅面孔。比如荆州的持节都督冯玉,见了曹丕,都是口口声声“我与子脩兄弟相称,你就也是我的二弟”,但恐怕并不在意他袁熙是谁。
世人的冷眼与漠然最能催一个少年成熟。
袁熙醒了。他不再是从前的天之骄子袁氏二公子,他不过是败寇之子,如今还能活着,唯一的原因就是皇帝的“宽容”。他拿什么跟曹丕比?当初又怎么蠢到敢与曹丕相争?
天大地大,只因为他是袁绍儿子的身份,在这大汉的疆域之上,他再难施展抱负。
所以得知皇帝欲派人乘船出海南下,探寻新航路,交接邻国的消息后,袁熙便主动求到了曹昂面前。这也正是袁熙这一年多来通达人情,清楚正因为他与曹丕曾有过一番争斗,若曹昂要在皇帝面前维持端方公正的美名,就不得不为他上报。
曹昂果然上报。
袁熙就来到皇帝面前,听到皇帝诧异的问话,他膝行上前,铿锵有力道:“微臣愿乘巨船,出南海,为陛下斩长鲸、驭长龙!”
刘协望着底下的年轻人,见他虽然说着意气风发的誓言,但眉宇间尽是郁结之色,稍微一想,便能体谅袁熙的心情。其实放政斗失败人物的子孙离开自己的领土,是犯忌讳的事情,难保对方不会效仿重耳,多年后卷土重来再称王。所以一般来说,皇帝宁肯落败一方的子孙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幽囚,也好过放他们离开自己的视线。但袁熙此时大约想不到这一点——他只求离开。
刘协心中对袁谭、袁熙是没有芥蒂的,倒不是他心胸多么宽广,而是因为清楚这兄弟二人根本不是自己对手,所以反倒可以放心用他们。他望着跪在阶前的袁熙,有心想要宽慰几句,但也清楚此时的袁熙是信不及的。
“你想好了?”刘协问道:“你哥哥怎么说?”
袁熙道:“臣想好了!臣兄长那里,臣自会去信告知。”
“少年人,志气可嘉。”刘协缓缓道:“只要你想好了,朕就答应你。”
袁熙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得望向皇帝。他虽然一腔孤勇求到御前来,但其实内心深处没有抱多大希望。
刘协被他的反应逗笑了,道:“怎么?没想到朕会答应?那你还来求朕做什么?”
“臣……”袁熙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
“去吧。具体事务子脩会安排你。你需要什么东西,去向吴侯开口讨要。”刘协平和道:“据朕所知,你此前没有在海上生活的经历。朕若是你,就会抓紧时间在吴地寻老道的海上师傅,到时候陪你一同出海。”
袁熙来不及理顺心情,忙一面应着一面记下来,晕晕乎乎出了行宫。
曹丕这日正在行宫宫门处守着。原本按着皇帝的意思,曹丕与袁熙应该是捉对守门、同时轮休的。但曹丕着实不喜与袁熙共事,后来又有剿灭山匪的行动,也就打破了原本的规律,后来排班的长官也给曹丕面子,就顺着把曹丕与袁熙调开了。此时曹丕刚轮值,在宫门处见袁熙从里面出来,不禁诧异。
袁熙走出几步,又回头看向曹丕,微一犹豫,还是上前道:“曹二公子,从前我鲁莽,冲撞了二公子。你我之间的事情,来日再计较。只望二公子不要伤及我的亲人。”
曹丕见他走来,先是故意挪开视线,不愿意看他,闻言觉得奇怪,道:“你说什么呢?”
袁熙道:“我不日就将南下出海,此生不知是否还能回来。若我一去不归,甄氏便托付给二公子了。”
曹丕一愣,眼看着他一揖到底、转身便走,叫道:“你出什么海?”眼见袁熙快步离开,自己职责所在,却不能追上去。
一阵秋风吹过,不闻袁熙回音,只不远处树巅上的乌鸦“嘎嘎”叫了两声,往沉沉暮色中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第一天,晚安,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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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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