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刘协只觉他铁塔般的身躯挡住了所有日光。
这是真正杀过人的将军。
皇帝身边的郎中,如闵贡等人,都不安得紧盯着董卓,却不知为何担忧,又该如何保护小皇帝。
刘协却是道:“朕从前养过一只狗,名唤小二郎。可惜此前宦官作乱,朕为贼人挟持,流落民间,等回到宫中,小二郎却已是无迹可寻。朕自幼相亲,唯此一犬,如今怕是寻不回了,恳请仲颖为朕再寻相似之犬来。”他认真回忆着,伸手比划着描述道:“那种犬幼时不过一柞半长,毛短而黑,长嘴细腰,只胸前一撮白毛,还有四爪也是白色的。”
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描述一遍,一抬头见一圈郎中,并面前的董卓都愣住了。
刘协疑惑道:“朕说明白了么?”
董卓骇笑道:“我当时什么大事。不过是一条狗罢了。”
刘协童稚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了一丝暮年者才会有的惆怅追忆之色。
他轻叹道:“朕是真的很想念它啊①。”
董卓不耐烦道:“知道了。我回去就叫女婿牛辅他们去找。”又点了一旁的郎中,“都记住陛下的要求了吧?来两个跟我走,安排底下人去找陛下要的狗。”
刘协笑道:“仲颖办事,朕真是再放心不过了。”
董卓拱手告辞,回府路上走到一半,想起来仍忍俊不禁。
虽然坐上了皇帝的位子,却到底还是个九岁孩子。
十三州动乱不堪,太后方死,这孩子皇帝满心想的,却是他从前养的一条狗。
真他妈的滑稽。
第4章
董卓了却心头两件大事,回到府中,就见女婿牛辅候在厅中,便骂道:“你不往营中练兵,整日在我府中晃什么?”
牛辅忙迎上来,为岳父大人脱靴奉汤,笑道:“小婿练兵未敢懈怠。只是这二日动荡,又听闻永安宫中那位出事,小婿挂心岳父大人,总觉得不见上您一面,不能心安。虽然小婿心知岳父大人必然无恙,然而不走这一趟,回去却不好同细君(妻子)交待。”
这是听闻何太后之死,赶来探听消息的。
董卓脱靴踞坐,笑骂道:“你好歹也是个中郎将,倒还怕起女人来?”
牛辅笑道:“旁的女人自然无碍,只是怕细君。”
董卓一抬眼,见从宫里带回来的那俩郎中还在外面站着,便一指对牛辅道:“你来了也好,正有一桩差事要你去办。说来可笑,小皇帝要找一条狗,等下叫那俩郎中跟你细说。”
牛辅满口应了下来。
董卓这才满意,将怀中名册甩给牛辅,道:“小皇帝点了头,就不用跟袁隗那老贼纠缠了。”摸着头一想,又道:“你将这名册抄录两份,给子师(王允)、伯喈(蔡邕)送去,看看可要改动,不要闹了笑话。”
汉朝讲究门第出身,名流人物泰半出自大族。如王允乃是太原王氏,袁绍家族四世三公,待到唐朝初年,都有名门望族,不愿嫁女给皇帝之事。大族势力,可见一斑。
董卓出身陇西,不入名流之眼,他自己虽然武力过人,带兵有道,然而于朝政上,却还是个新手,入洛阳后,朝政大小事情,都与王允商量。另一方面,他听说蔡邕是文化界的高人,又软硬兼施,将人接到洛阳来,有需要遵照典故去做的事情,总要问过蔡邕。
总的来说,这董卓虽然占了洛阳城,却因为出身,颇有些文化上的不自信,对待愿意与他相交的文化人,还是颇为礼遇的。当然若是瞧不上他要反他的文化人,董卓杀起来也绝不手软。
牛辅扫了两眼名册,道:“说起来,蔡邕大人如今就在府中,等候岳父大人您呢。”
“伯喈来了?”董卓一愣,看了牛辅一眼,见他无知无觉,抄起案上酒壶便往他脑袋上摔去,骂道:“你杵在这里是要恶心谁?伯喈来了为何不早说?竟跟我说些屁话!”
牛辅跟随董卓日久,深知岳父大人的脾气,低头让过酒壶,连声认错,被呵斥着忙退了出去。
董卓整好衣冠,来见蔡邕,笑道:“我回来得迟,底下人糊涂,竟叫伯喈好等。”
蔡邕,字伯喈,东汉名臣,自创书法飞白体,然而他最大的名气来自他的女儿。他的女儿,便是创了胡笳十八拍,被曹操自胡地迎回的蔡文姬。
蔡邕正对着一盏灯火出神,听了这一嗓子,吓得浑身一哆嗦,忙起身道:“司空大人回来了……”
董卓亲热得拉了蔡邕的手,道:“伯喈又客气了,唤我仲颖便是。此前有宴会,我派人去请你,你总不肯来。怎得这次自己来了我府上?”
蔡邕是个老实忠厚之人,既不会说场面话,也不懂求人之前要先套套近乎的道理,直愣愣道:“我来,是想请司空大人、请仲颖……赦免卢尚书。”
董卓脸色立时冷下去,放开蔡邕的手,道:“卢植颇有胆色,当众给我下不来台。”
原来此前董卓动了废立皇帝的心思,于是召集群臣商议。
会上,董卓说刘辩昏庸柔弱,不堪为帝,他要效仿伊尹、霍光的先例,改立刘协,问众人意见。
虽然说得好听,然而此时何进已死,他与弟弟何苗的部队都归附了董卓。董卓又已派吕布杀死了执金吾丁原,兼并了洛阳守军。洛阳城内,没有人的兵力能与他抗衡。当此之时,董卓就算提出自己要做皇帝,洛阳城内的臣子们也只能血溅三尺、以证忠贞。更何况董卓只是要换个更合他心意的小皇帝?
于是满座寂然。
唯有尚书卢植站了出来,直言道:“从前太甲继位后不贤明,昌邑王的罪过有千余条,所以才有废立之事。如今陛下富于春秋,行为没有失德之处,并非伊尹、霍光之事可比。”等于是公然顶撞了董卓。
董卓当场大怒,要不是有蔡邕、彭伯等人求情,当时就要杀了卢植。
如今虽未杀,却也羁押起来。
没想到蔡邕这个老实人,竟又找到董卓府上,来为卢植求情。
董卓阴沉着脸道:“卢植这般行径,叫我全无威仪。”他自知立身不正,一旦有一个人站出来反他,很快就会有千千万万个人跟上。
蔡邕却不懂这些,只叹息道:“从前我跟卢子干(卢植)、马翁叔(马日磾)等人一同在东观校勘经典,续写《汉记》,同事之谊,不可一日而废。况且我深知卢子干为人,他性情刚毅,虽然直言冒犯,却绝非奸恶之徒,如今困厄,我看在眼里,心中不忍,因此斗胆来求。”
董卓听他这样求情,又想那卢植到底是海内大儒,士人之望。如今果真杀了他,恐怕引天下震动,叫这些士人口诛笔伐于己。
左右杀不得那卢植,何妨做个顺水人情。
董卓便道:“这也就是伯喈你来为他求情,换了别人门都没有。也罢,我这就叫人把他放了。只是他这样不识抬举,尚书却是不能再做了,免了他的官职,叫他在家修书便是了。”
蔡邕大喜过望,忙道:“多谢仲颖。”又想,这董卓虽是武人出身,却也并非不通情理,倒是对他有所改观。
董卓执手将蔡邕送出去,道:“日后再有宴饮聚会,我派人去接,伯喈你却不许不来。”
蔡邕才承他的情救下了卢植,自然没有不应。
董卓四处跑了一日,期间杀了一个太后,胁迫了一次皇帝,又释放了一个前尚书,晚上又见了手下几个才赶来洛阳的将领,至深夜才有空闲,与几位小妾美婢温存一番。
谁知他那女婿牛辅却又跑来,还捧着七条小黑狗,一脸喜滋滋道:“岳父,您要的狗寻来了。”
董卓正看小妾在鼓上起舞,气得抄起那鼓,劈空往牛辅身上砸去,骂道:“这又是什么要紧事,值得你大半夜跑来!”
鼓上起舞的小妾不妨,倒栽下来,伤了一张芙蓉面,捂嘴不敢哭出声来。
牛辅是个憨的,他憨在总是自以为会看眼色、会来事。
实际上呢,十次里面有八次,马屁都拍在马腿上。
牛辅心道,岳父又犯脾气了,他来得不巧。于是忙抱了狗要走。
董卓险些被他气死,喝道:“把狗留下。”又道,“那小皇帝要一只狗,你却送了一窝来。”
一旁有宠妾听说是陛下要的东西,心道必然稀罕,因壮着胆子笑道:“既有多的,可否赠给妾身?”
董卓大手一挥,“你们有看中的,便自行选了。”
于是宠妾美婢一拥而上,七嘴八舌交锋之中,各自选了满意的。
待到美人散去,只见破碎的鼓旁,只趴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黑狗,羸弱胆怯,与美人怀中康健活泼的黑狗大不一样。
董卓扫了一眼,不以为意,点了门外站着的侍从,“把这狗给那两个宫里来的郎中,叫他们给皇帝送去。”把女婿牛辅踹了出去,关门又与众美人寻欢去了。
皇帝要的狗,却要给董卓的小妾先行选过。
然而侍从都依令行事,似乎谁都没有觉出不妥之处来。
未央宫中,夜深露重,年幼的皇帝刘协却还未睡下。
董卓派人送来的小黑狗,似是受了惊吓,警戒心极强,缩在未央宫一角,瑟瑟发抖,有人靠近便呲牙低吠,虽然只有成人手掌大,却仿佛随时准备豁出命去保护自己。
郎中闵贡劝道:“陛下,这狗看着性烈不亲人,不如再换一条来养吧。”
刘协远远坐望着那条小黑狗,沉静道:“不必。朕就喜欢训烈犬。”
闵贡一愣。
刘协又道:“当日流落民间,若不是爱卿你挡在朕身前,挥剑斩杀数人控住局面,恐怕今日朕也无法再坐在这未央宫中了。”
闵贡忙道:“这都是微臣分内之事。”
“你武艺高强,身手了得,朕既佩服又羡慕。”刘协又道:“朕虽然年幼,却也想习剑术。”话锋一转,却是道,“朕听说先帝曾于京师置西园八校尉,个个都是好汉。可惜朕此前无缘相见,不知这八人之中,还有几人在洛阳城中?”
这西园八校尉,乃是汉灵帝为了分外戚何进之权所设,说起来个个都是历史上有名的人物,他们分别是:汉灵帝托孤的上军校尉小黄门蹇硕,中军校尉虎贲中郎将袁绍,下军校尉屯骑校尉鲍鸿,典军校尉议郎曹操,助军左校尉赵融,助军右校尉冯芳,左校尉谏议大夫夏牟,右校尉淳于琼。
闵贡见小皇帝呆了三日,终于关心起正事,心情激荡之下,知无不言,道:“回禀陛下,蹇硕已为何进所杀、鲍鸿今岁三月因贪腐入狱而死、夏牟因与何进旧部分粮不均被杀,西园八校尉如今还有五人尚在。”顿了顿,又凑近低声道:“此前因废立之事,袁绍与司空董卓起过争执。如今城内无人能与董卓抗衡,为求自保,恐怕袁绍等人也将离去。”他说了这一句,又有些后悔,皇帝尚小,未必能明白其中深意,而宫中未必没有董卓的眼线。
却听小皇帝悠悠道:“果如你所言,朕要见他们,自然是越快越好了。这便召见袁绍、曹操、赵融、冯芳、夏牟、淳于琼前来未央宫。”
闵贡一愣,抬眼望着年幼的皇帝,不确定皇帝究竟是明白了事情的紧迫性,还是孩子心性,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难以忍耐。
“怎么?”刘协看一眼发愣的闵贡,“还不去差人传召?”说罢,不再看闵贡的反应,命宫娥取了厚棉布来,裹在手上,往那缩在墙角的小黑狗走去。
第5章
刘协手裹厚棉布,一步一步往墙角小黑狗走去。
那狗见这陌生人步步紧逼,缩在墙角,颈毛炸起,呲牙低吼,盯着他目露凶光。
虽然不过巴掌大的小狗,然而齿牙锋利,若真给咬到巧处,也难免要流血受伤。
闵贡劝阻道:“陛下,让臣来吧。”
刘协摇头不用他,仍是上前,又走了两步,眼见那狗就要扑上来,忽然自己心中一凛,他主宰了这具年幼的身躯,重获了生机活力,却也一并继承了少年人的冲动鲁莽。
他乃是一国之君,却行此以身犯险之举,在这个没有狂犬疫苗且医疗水平低下的时代,也许只需一个小伤口,就能叫他成为历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
刘协定在当地。
若要训狗,以他原本的性情能力,有远比这要稳妥有效的办法。
可是此刻他却手上裹着厚棉布,要以帝王之身,亲自上来与一条狗一较高低。
少年人,当真冲动呐。
“陛下?”
刘协低头解着手上棉布,道:“今日不许给这狗喂食。”
闵贡松了口气,忙应道:“喏。”
刘协叹了口气,只觉这正在瓦解的天下固然是一则难题,这具身体的少年性情也需驯服。他坐回案几前,取了一卷当代名士的诗词抄录来看。
当初他为秦二世,执政后期的漫长岁月里,遍览先秦名篇。然而饶是帝王,也无法叫时人写出后世的名篇。如今他为汉献帝,秦亡至今四百年间的汉赋名篇,于他乃是美味的精神佳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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