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帝王 第65章

作者:青色兔子 标签: 天之骄子 爽文 穿越重生

  “比起来,上这么一道轻飘飘的道贺文书,便宜不费力,还免了麻烦,岂不是很划得来?”刘协也笑道,掂了掂手上那几页纸。

  冯玉笑道:“倒也不只是这几张纸,还是进贡了些许当地土产来的。”

  刘协哼了一声,道:“当地土产?这四五年来,朝廷就没见过关东的一粒米。偌大的天下十三州,如今竟只有蜀中汉中与司隶部还行贡纳之事。袁绍袁术等人打得好算盘,却也要看朕肯不肯叫他如愿。”

  冯玉看了曹昂一眼,道:“关东战乱,就中纵有忠心臣子,也因兵戈之故,无法输送税赋所得。”这算是隐晦得为曹昂之父解释了。

  刘协听得明白,示意两人都坐下来,笑道:“朕晓得。”他看着曹昂,道:“你父亲如今怕也煎熬得很,徐州还未占下来,大本营兖州又乱起。朝廷当时得知吕布往兖州去了,便从尚书台发诏晓谕各处,要将吕布缉拿回长安来受审。朕看倒是救了吕布一命。朕看出来了,袁绍他们如今打的主意,乃是把朕架起来做周天子,他们就是各据其所的诸侯王。”

  朝廷如今安置在长安,变兵为民,只治理流民防病防灾都自顾不暇,更不用说还要提防北胡西羌,一时间没有余力出兵惩治远在关东的袁绍等人。所以朝廷在法理上仍是中央朝廷,皇帝也仍是天下之尊,但实际上,并没有能力辖制地方,也就怪不得地方上自成方国。

  “徐徐图之。”刘协叹了一声,对曹昂道:“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朕此前同你说的,从周边富户家中收粮之事。天下乱起,灾疫不断,家中有粮,才能心里不慌呐。”

  汪雨入内通报道:“陛下,尚书令杨大人、大司农士孙大人、羽林中郎将淳于将军,都来谢恩,如今在侧殿候着。”

  刘协道:“君荣(士孙瑞)年事已高,今日这一番折腾连朕都受不住,更何况是他?朕早说了让他歇息,便不必过来了,明日议政又见着了,什么话说不了?淳于阳又来凑什么热闹?你叫他别只顾着来朕跟前说话,问他朕给他布置的《尉缭子》读熟了么?读熟了再来见朕。”最后才道,“叫杨文先进来吧。”

  一时冯玉退下,杨彪入殿。

  曹昂知杨彪心中不喜他,便找了个由头,说要去理顺收粮账目,避了开去。

  殿中只刘协与杨彪上下而坐。

  刘协舒了口气,温和笑道:“朕与文先这般独处,还是头一回。府上元旦从前都怎么过?朕记得文先有一子名修,才德兼备,若朕没有记错,该是今年加冠?朕正要筹备新一批御林军,文先可舍得儿子?”

  杨彪先谢皇帝信重,委以尚书令重任,才道:“家中节日,都是臣妻操持。臣之犬子,年少跳脱,承蒙陛下不弃,乃是他的福分。”

  刘协仍是话家常的口吻,道:“杨氏家风,天下皆颂。若家中夫人得闲,朕派人请入长乐宫,不拘半日还是一个时辰,也好陪伴教导朕之皇姐。上次朕见姑母,她还说起尊夫人,极是想念的。”

  杨彪的妻子乃是袁氏女,因为袁绍袁术之事,已闭门在家两年不出来交际,尽量消除给夫家仕途带来的不良影响。

  刘协这提议,显然是给杨彪妻子正名,表示朝廷并不介怀,也算助杨彪女眷重归贵妇人的交际圈了。

  御人之道,于刘协已经融入骨血。

  对杨彪的这番关切对谈,若当真是十四岁的汉献帝行来,哪怕是照着旁人所教句句道来,也难脱生涩痕迹。但此时刘协信手拈来,当真从容自然,好似闲话家常一般。

  杨彪望着眼前不过十四岁的新君,想到上午还需仰望的在祭坛上受礼的皇帝,此刻却在他面前温和言笑,不禁感叹,君主尚且年少,便既能于高台上受百官万民之礼,亦能俯身体察下情润物无声,假以时日,汉室如何不能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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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建安元年, 四月,汉中之东新修筑的潼关处,一队人马立于万仞峭壁之上, 俯视着底下静静流淌的河水。夕阳晒得河水瑟瑟, 也晒得人身上暖了。

  “陛下, 仔细脚下。”伏德在旁小心道:“恐怕有松动的石头。”

  刘协不语,默然望着西来的渭河,至此与北来的黄河相汇,又一同往东逝去。隔江远眺,那望不清的对岸平原上, 便该是鼎鼎大名的风陵渡。这一处关口, 乃是守住关中的“四关”之一。

  西边的大散关, 南边的武关, 北边的萧关,还有如今新修的这东边的潼关, 四关守住,关中便是百万雄师都难以攻占之地。

  而这东边的关口, 原是距离此处以东百里的函谷关。

  “函谷关。”刘协想到此处,喃喃念了一声。

  伏德笑道:“陛下还想往函谷关巡视?照着朝廷这二年的旨意, 函谷关如今只派几百人守着, 怕是陈旧了。陛下若要去, 得叫他们先派人过去打理。”

  刘协无奈摇头,遥想秦时的函谷关是何等重要,隔弘农河与关东诸国相拒, 只一条羊肠般的崤函古道能通秦岭。逼得高祖刘邦只能绕行南阳,扣武关而入。如今数百年过去,黄河起起落落, 河床高高低低,函谷关也为潼关取代。不知再百年而后,今时的潼关又将为何处关口所取代;彼时立于峭壁上观河之人,又将是何人。

  伏德见皇帝陷入了深思,而且有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的趋势,但是按照原定行程,今日便该起驾回宫了,若是入夜再行,这峭壁之上可就太危险了。想到此处,伏德便冲一旁的张绣使个眼色。

  张绣会意,在旁笑道:“陛下,此处再往东数里,便是潼关暗门,宽不足一丈。于暗门往下望去,峭壁间有一仅能容一车通行的孔道,当真是设伏兵的好地方。您可要一观?”

  刘协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沉默了太久,使得身边从人不安了。

  他笑道:“倒也不必了。”

  张绣忙笑道:“是末将糊涂了。这原本都是照着陛下所画图纸修筑的,一草一木都在陛下胸中呢。又何必烦扰前去查看。说来也真是奇了,陛下久居宫中,倒于这数百里外的山河之势也清楚明白。陛下之能,真非末将这等庸才所能领会的。”

  刘协微笑着听他拍马屁,温和道:“朕不过是个想法,那是画图纸的匠人技艺高超,也是你勤勤恳恳督办,否则岂有三个月便起一座新关之理?”他和煦得看着张绣,道:“你放心,你的功劳苦劳,朕都记在心里。将你派出来这三个月,皇姐不知念了朕几次,长乐宫中的公子小姐,骤然失了师父,也挂念得很,得知朕要来巡潼关,都托到皇姐跟前,差随行之人带了礼物来给你。朕原想着这一趟来,便带你回长安去……”

  张绣的心提了起来。

  皇帝这样说,简直像是半承认了他与长公主刘清之事。

  “谁知去岁义真(皇甫嵩)老将军病逝,朕原本属意之人,只能先填都城的窟窿。这潼关倒一时腾不出人手来了。”刘协微一踟蹰,道:“你放心,朕此来,另带了两千士卒,原就是备着留给你守关用的。这潼关乃是要紧之处,此时可以拒关东战乱,日后朝廷收复了关东,又可扼西北异族。你这是为朕守住了门户。”

  张绣一代降将,能得委托守都城乃至一国门户这等重任,那真是超乎想象的。

  他自是没有想到,此时口唇微张,一时心中糊涂,可恨贾诩不曾伴驾前来,找不到磋商之人。

  如此一来,他在潼关,手中便有五千兵马。

  想到手中兵马,张绣激动的心情平复了些。

  这五千兵马,却已非当初跟随他的西凉兵,而是关中兵。

  皇帝换兵之时,倒也冠冕堂皇,说是西凉兵征战已久,疲敝不堪,于是叫他们解甲归田,也是稍作休憩。以关中原有的士兵顶替,生力军总比老兵顶用。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这些守关的兵既然是关中生长,背后就是家乡父老,那自然是不肯跟随张绣这个主将弃关通敌的。

  如今皇帝又以长公主驸马这顶胡萝卜挂在前面作为诱惑。

  敌军要开出怎样的条件,才能使张绣愿意抛在已经在朝廷谋下的前程地位,开关相迎呢?

  这些利害关系,张绣其实并没有想得很清楚,只是当他谢恩完起身时,已经模模糊糊感觉到,他的确是想要好好守住潼关的。

  他正低头思索,就听皇帝问伴驾的羽林郎,“孙权,你在南边长大,可曾见过黄河?这北地景色,比之江南如何?”

  就见皇帝身后,一位方脸大口的少年出列笑道:“臣入长安路上已经见过一次了。不过再见一次,仍觉震撼。”

  这少年便是孙坚第二嫡子,孙策弟弟,历史上东吴后来的掌权者孙权。

  如今他虚岁也才十五岁,与皇帝乃是同岁。

  去岁皇帝下诏,要天下名门之子,挑选勇健忠诚者,输送长安未央宫,为羽林郎。孙权所在,乃是帝国东南,路途遥远,是以今春方至。

  “朕记得,你是在吴郡长大的?”

  孙权喜笑道:“陛下真好记性,臣乃吴郡富阳人。”

  刘协看向张绣,笑道:“你还没见过朕身边这位好儿郎吧?他的父亲你当知晓,乃是从前的讨逆将军孙文台(孙坚)。当初就是这孙文台,吓得董卓弃守洛阳城。他入城之后,祭祀汉室宗庙,清扫宫殿,修葺陵墓,是个难得忠勇的好将军。可惜天不假年。”

  孙权的父亲孙坚,其实当初跟随了袁术,后来追击黄祖,又死于暗箭之下。

  刘协这样说,显然是避讳了不妥之处,为孙权做面子。

  张绣忙道久仰,又赞当真是虎父无犬子。

  孙权却想到当初接了朝廷诏令,即将启程前往长安之前那一夜,兄长孙策与他私下里说的话。

  那时候兄长孙策已从袁术手中求回了一千原属父亲的兵马,渡长江攻破扬州刺史刘繇,派人将他与弟弟妹妹还有母亲接回来。他后来跟同伴在吴郡读书,突然得知朝廷发了诏令给兄长,却是要他往长安去做羽林郎,陪伴在刚刚亲政的皇帝身边。

  兄弟两人私下说话,孙权奇道:“朝廷发诏之时,长兄恐怕还未取胜,既无兵马又无土地,朝廷怎么会想起咱们来?你看这诏书上写的,都是如袁绍之子这等著姓大族出身的少年。”

  孙家虽然发迹之后,往上攀扯了孙武一脉的血统。但是直到孙坚十七八岁时,还在船上做力气活,与袁绍这等四世三公的大族比起来,根本不可能入了朝廷的眼。

  孙策握着他的手,低声道:“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事情。从前你年纪小,不好叫你知道。如今既然皇帝要你去长安,那就是没有忘了父亲。我也是在父亲死后,才从母亲口中听闻父亲入洛阳后的事情……”

  “当初父亲入洛阳之后,曾在一口井中找到皇帝留下来的书信和信物。”孙策没有把“玉玺”两个字说出口,毕竟孙权年纪还小,此去长安,一入宫廷,身边又都是聪明人,恐怕他露了痕迹。

  孙权一愣,道:“就是如今这个皇帝?”

  孙策道:“就是当今陛下。”

  “可当初他才几岁?”孙权想了一想,父亲入洛阳,他虽未曾亲见,却从母亲口中听说了无数次,“陛下那时候就知道父亲?特意给父亲留下的书信和信物?”

  孙策摇头,道:“这些都是父亲身边的亲信转述给母亲,母亲待我长大后又告诉我的。据说当时皇帝并不知道第一个入洛阳的将军会是谁,那时候车驾已然西行,洛阳城早已空了。但是皇帝留了两个信重之人下来,要他们暗中观察,若是入城的将军尊崇汉室,祭拜汉室陵墓,便叫他二人引来人取得书信与信物。否则,若是再来一个如当初董卓一般的逆贼,这信物贵重,自然不能落入贼人之手。”

  孙权道:“究竟是什么信物?”

  “兹事体大,如今却还不能告诉你。待你到了长安,皇帝若觉得你该知道,自会同你提起。”孙策道:“你只需记着,咱们家与皇帝原还有这样一番渊源。父亲原本看了书信,大为动容,意图荡清洛阳周边,迎皇帝回去的。谁知道后来为袁术驱使,父亲用粮受其节制,最后在林中死于黄祖部将暗箭之下……”他攥紧了拳头,“袁术不思为咱们父亲报仇,这些年来蚕食父亲旧部,占据了父亲打下来的地盘。当初我往袁术处借兵,受了多少磋磨。他给我这不足一千人,原是打量着我不能成事的,只当是打发了乞儿。”他冷笑一声,“这却是小瞧了我。”

  孙权仰头望着兄长。

  孙策收起冷笑,顿了顿又道:“所以你去长安,辅佐皇帝,也算是圆了父亲的夙愿。况且有此渊源在,想来陛下不至薄待于你。再者这诏书上写明了只是两年。待你回来,且看哥哥给你打下的地盘——吴郡是咱们老家,是非占不可的。另有会稽与丹阳,也是紧要的地方。这等乱世之中,若是没有自家的一块地盘,终日奔逃,如何使得?”他与孙权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是相貌却大不相同。

  孙策生得俊美异常,本就踌躇满志,少年得意,言谈间杀气将出,更是美得动人心魄。

  有了这一番与兄长的夜谈,得知了亡父与皇帝的故事,孙权心中定下来,待到来到长安后,见皇帝待他,果然与别人不同,虽未曾言明,但确知乃是因兄长那夜所言旧事的缘故。他只在心中猜想,要到何时皇帝才认为可以告知他当初信物一事了。

  想到亡父曾被皇帝委以惩奸除恶、兴复汉室的重任,孙权再看皇帝,也多了几分亲近之意,日常亦肯用功,不论是书本功课还是骑射功夫,都拔得头筹。这次新春过后,皇帝出行巡视潼关,便也点了他同行。出行路上,比之在宫中,与皇帝的接触更多了几分。而皇帝也时不时叫他到身边说话,便如此时这般。

  “回去了。”笑过之后,刘协望着峭壁下宽广的江水,叹道:“该回去了。朕这一趟出来两个月,不知长安城中是何等样情形了。”

  众人上马,待过了山间崎岖处,往东便是一条雨水冲刷出来的坡道,足有十丈只宽,沿坡道过秦岭,下去便是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了。

  张绣在此辞别,因要留守潼关。

  他下马相送,身后高大威猛的胡车儿一如往日那般守着,山林层层,直到再望不见皇帝车驾,张绣才叹了口气,回身往潼关暗门走去。

  胡车儿跟在他身后,见状道:“将军为何不乐?可是这潼关有什么不妥?”

  张绣看他一眼,见他眼中闪着忠诚鲁直的光,却无法同他言说胸中的百般情绪,只能勉强一笑,道:“陛下委以重任,我只担心守关有所闪失。”

  胡车儿笑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若敌军来了,将军只派我一人站在暗门孔道之上,便能抵千军万马。”

  张绣只好一笑。

  而下山路上,刘协在马上回首,却已然望不见峭壁之上那小小的关口,但见山势巍峨,而江水雄壮,后世元代张养浩的一曲《山坡羊》不期然涌上心头: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词中此时最触动刘协的,却并非写潼关之险峻,也并非感叹百姓之苦,反倒是那一句“伤心秦汉经行处”。

  秦,他早已经历一生;汉,乃是他正在经历的。

  然而这一切终将归于尘土。

  孙权就骑马护卫在刘协身旁,此刻见了年轻皇帝面上神色,不禁一愣。

  孙权尚是年轻不识愁滋味,更不懂什么叫怅惘,可是此刻望着皇帝的神色,忽然间在吴郡读书时看过的古往今来那些意气消沉的词句都往胸中灌来,一时只觉良驹宝刀都再不能叫他快活了。

  不妨赵泰在另一侧笑道:“陛下,咱们出来俩月,不知城中子脩哥哥如何了——恐怕要给朝中那些老头子咬下块肉来。”

  刘协回过神来,不禁一笑。

  他出长安巡视潼关,既是出于关中防护的军事需求,也是为了给曹昂腾出地方,好叫他施展拳脚。转过年来之后,眼见关中越发干旱,恐怕又是一个欠收的年景,虽然朝廷已在开凿新的渠道,以为灌溉之用,但终于无法改变大局。自灵帝末年起,凡是旱年,多半还有蝗灾,这些年更有愈演愈烈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