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淳于阳见皇帝沉默不语,而汪雨一个劲儿向自己使眼色,便开口道:“陛下,二更天了。”
刘协回过神来,其实二更天也才不到晚上十一点,若要在后世,还早得很,但是这会儿却已经是很晚了。他看向淳于阳,道:“可是光晃着你了?”于是叫汪雨把烛台挪到另一侧去。
“陛下,明日就回长安城了。”淳于阳道:“今晚就早点歇息吧。否则明日长公主等人见陛下面上困倦,还当是臣等服侍不力,要找臣等麻烦的。”
这倒的确是刘清能做出来的事儿。
早在几年前,刘清沉迷于冯玉美色之时,因淳于阳等人为冯玉遮掩,没少找他们的麻烦。最后还都是刘协出来,将刘清骗走,才算告以段落。
刘协想到往事,忍不住一笑,却又一叹,起身躺到床榻上,想到这段时日来的所见所闻,却又难以入眠,索性坐起身来,手扶在膝盖上,对坐在对面床榻上的淳于阳道:“子柏你可听说过‘河竭国亡’这话?”
这说的乃是黄河,古时许多小国都是依着黄河的支流兴建的,一旦黄河改道,甚至只是某年干旱,支流河水枯竭,那便民不聊生,敌军一来,立时便亡了。
淳于阳会意,道:“陛下是担心干旱?”
刘协这一路归来,见黄河南侧近处,还都是沃野,田地也并不缺水,更有历代修建的水渠,去年在他主张下,也都修缮能用了。
但是若再往更南或是越过黄河往更北而去,干旱的迹象就明显了,尤其是这几日,已经进入了夏日,又连着几日太阳极盛,且数月不曾落雨,于是那田地里真的能看见地面被晒得裂开了细细的纹路。
这还只是五月,如果干旱少雨的情况在接下来的两个月内没有缓解,那么恐怕这关中田地,就会变成后世经历旱灾的非洲土地。秃鹫盯上孩童的事情,就会发生在今年的关中,甚至是大半个中国的东北部。
“也难怪方泉在长安城中经营五斗米教没有起色。”刘协想到仍旧被他“困”在宫中的五斗米教祭酒方泉,“张鲁在汉中颇有声势。但是长安城中最起码人人都还能吃上饭,所以少有人想用五斗米去换一生平安。若是方泉来这些正在或即将要经受旱灾的地方游说,恐怕有不少人愿意投入他的门下,只要能活下去……”
淳于阳也没有好的办法,只是静静听着,见皇帝停下了话头,忽然道:“陛下还记得当初赴西山,自马超手中救臣之事么?”
刘协微微一愣。
淳于阳一笑道:“当时山林大火,大雨为陛下而降。陛下又怎么知道,今时便不会了呢?所以陛下不必担心,今夜只管睡去。”
刘协虽然心中知道不是一回事,但是看着青年眼中的信赖,胸中那股郁气倒是消散了,只得摇头笑道,“子柏啊子柏……”于是安然睡下。
次日刘协直奔长安城,为避免节外生枝,仍做商人打扮,带身边近臣先入城门。谁知城门处却封停了。
许多人都停在城外道路两边观望。
刘协坐在马上,令赵泰等去问守城门的兵丁与近旁人士。
赵泰回来,却是道:“说是城中有一大族要出殡,因此暂封城门,驱散众人,等棺椁出了城门,才好叫旁人过去。”
刘协冷笑道:“为这一场丧事,竟将城门都封停了。不知道的,还当是皇帝宾天了。”
伏德忙道:“公子快别这么说。”哪有咒自己死的。
左右都知道刘协这是生气了。
刘协便安坐马上,要看这是何等样的“大族”行事。
众人直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听得里面唢呐等哀乐之声,城门缓缓开启,一堆人披麻戴孝,抬着棺椁出来。
隔得远了还看不清楚,等到了近处,刘协这才看出,那后面抬着的下葬之物,一箱又一箱,都打开盖子旁人都能看清,竟是些金箔做的纸花,更有绫罗绸缎等物,想必还有玉器金银等物不好露出来。
刘协脸色铁青。
他早已下令,要改变民间厚葬之风,嫁娶也要一力节俭,却偏偏有人不听。当初他要刘清为表率,不用华丽衣物,以为能改变国家风尚。谁知道这却是他想错了,这几年下来,宫中朝堂上倒是都节俭了,但是民间大族豪商奢华之风变本加厉,就连权贵之家也是一样的。这样下去,非但不会出现他所想要的勤俭之风,反倒是民间都要追随这些豪强之风了。
那出殡的一族人沿途洒着纸钱等物。
风送过来,赵泰下意识抓了一张,忽然叫道:“这纸上还有字儿!”他看了两眼,忽然又叫道:“这些的乃是……”他声音低了下去,看着皇帝道,“这写的乃是子脩哥哥。”
刘协接过那纸钱来,却见上面写着两行蚊蝇小字,却见乃是,“宦官之后曹昂仗势欺人,侵人族产逼死良民”。
他便下马,分开人群,问那本地瞧热闹的闲汉,给他两枚五铢钱,问道:“这是谁家白事,这好大的场面。”
那几个闲汉正聊天,立时纷纷开口。
“贵人想是出外远游回来的?这几个月长安城里热闹着呢。”
“都说是朝中有个叫曹昂的,乃是个坏官,瞧上了城中这些富户的资产,要叫人家交出来呢。”
“照我说来,官员盘剥是常有的事儿,可是这曹大人也太狠了。瞧着,这不把薛家那六十多岁的族长给逼死了么?”
“我看死得好。那薛家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这事儿且没完呢。薛家那来头可大着呢!跟尚书台的大人都沾着亲的。”
“嗬,这就是你没见识。那姓曹的敢下狠手,又岂是一般人?那可是天子近臣!”
“谁知道呢?这皇帝不是说出城了么?兴许就趁着皇帝在外头,薛家走走门路,就把那姓曹的办了。等皇帝回来,人已死了,也没有办法。”
“皇帝没走吧?你从哪儿听说皇帝出城了?”
“我也忘了在哪里听了一耳朵……”
刘协至此便听得七八分明白,当下也没兴致扮做什么商人,等着那薛家送殡队伍过去了,立时便叫伏德持节,亮出身份,打马便冲送葬的队伍。
那薛家的主事的人还没反应过来,睁着一双狗眼,伸手来拦,叫道:“哪里冒出来的贱民!冲撞了我家的好时辰,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刘协一声冷笑,□□良驹冲到那人眼前。
高头大马冲到眼前的震撼力是惊人的,仿佛下一瞬间就要将人踩碎一般。
那人慌忙滚到一旁,狼狈不堪。
刘协率领众人,烟尘呼啸般入了长安城。
城门内外里外跪了五六层,众人都还在震撼之中,许久回不过神来。
那薛家家主的名贵棺木落了地儿,急得他家主事的人来回打转,没在算好的时辰送到去下葬,这可……这可……不利子孙呐!!!
守城的卫兵终于回过神来,碍于收了这家的银子,只得道:“别担心下葬时辰的事儿了——刚才过去的那可是皇帝!”
“皇帝?”薛家人惊怔半响才明白过来,身子一软,就往棺木上滑倒了。
刘协带着怒气与风尘,一路赶回未央宫。
却见往日肃穆沉静的未央宫,此刻却一片乱哄哄的,宫中的守兵与原本该在府衙的守兵互相对峙,竟有数百人之数。
正在剑拔弩张之时,忽然之间出巡数月的皇帝带着三千兵马赶了回来,两方都惊住了。
宫中守军首领见了刘协,落泪道:“陛下,您可算回来了!廷尉大人要捉拿曹都尉下狱!”
刘协一面接着外袍,一面抽了那首领腰间佩剑,冷笑道:“廷尉大人?朕看石黄此人是活腻了!”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迎出来,廷尉石黄忙见礼道:“陛下。”
“石黄,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朕宫中拿人!”刘协怒道:“这是什么地方?也容你手下的人放肆!”
石黄伏地道:“臣不知陛下归来。今自知死罪,不敢申辩。只是国有法度,臣既在其位,便要谋其政。骑都尉曹昂逼死良民薛平一事,臣不得不审。”
刘协冷笑盯着他,知他句句都是朝廷法度,正琢磨要怎么治他,却见偏殿中两个府衙的兵压着束起双手的曹昂走了出来。
刘协一见,不禁一愣。
曹昂受缚,狼狈倒在其次,只是数月不见,没想到人瘦了这许多。
伏德在旁忙拔剑,上前为曹昂断开了手上麻绳。
那俩府衙的兵一出来,见了这阵仗也吓住了,都伏地瑟缩,不敢作声。
曹昂走上前来,于刘协面前跪了,却是转头对石黄道:“我同你往府衙说话。这里不是地方,莫要冲撞了陛下。”
刘协忙扶他起身,低声道:“朕不在长安,子脩受委屈了。”却见他手腕上方才被缚之处深红色的勒痕,触目骇人。
曹昂形容清减,闻言只是一笑,亦低声道:“陛下勿忧。”他似是怕皇帝不信,顿了顿,又轻声道:“为着陛下所说的太平盛世,这些臣都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要说:满一百章啦!撒花!
下个周末见。
第101章
廷尉掌帝国刑狱, 别说曹昂这样的骑都尉,便是丞相也管得到。
刘协纵然身为皇帝,按照律令, 却也不能干涉廷尉石黄办案。这也正是石黄有底气来未央宫拿人的原因。
刘协盯着跪在面前的石黄, 从最初的惊怒中冷静下来, 淡声道:“朕不阻你办案。”
石黄原是脊背挺直,跪在皇帝面前,虽然面上平静,但其实心中已经非常紧张——他今日冒着风险入宫拿人,本就是为了赶在皇帝回宫之前, 快刀斩乱麻将这一桩案子办完, 谁知道却正好撞上皇帝归来。皇帝毕竟年轻, 想来并非老成持重人, 若是执意回护身边信臣,而与他正面冲突起来, 那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此刻听得皇帝说并不阻碍他办案,石黄心中松了口气, 忙顿首道:“谢陛下!来日臣定当……”亲自前来请罪。
石黄还没说完,就被皇帝下一句话惊得忘了出声。
“朕往诏狱, 看你审案。”刘协一面松着骑装的袖口, 一面就当先往宫门外走去, 走出两步见石黄还跪在原地,微微一顿,回首淡笑道:“怎么, 石大人断案有不好见人之处?”
石黄忙起身,期期艾艾道:“这……陛下……”
刘协却没了耐心与他掰扯,示意淳于阳领兵跟上, 又叫汪雨去为曹昂传医官,仍是一同赶去廷尉衙门,要看石黄如何断案。
一路上,刘协回忆起这段时日来曹昂送来的密折。曹昂按照他的吩咐,以平价收长安城中富户屯粮,然而眼看就是旱年灾年,今日的粮食,便是明日的黄金,这些原本囤货,以待暴利的豪强哪里肯让出到了嘴边的肉。他们抵赖推脱之法,自然是五花八门。刘协只在纸上看来,都气了个倒仰,更何况曹昂真的与他们打交道之人。
这些本地豪强原本以为能推脱得过去,也在朝中上下打点,的确给了曹昂很大的压力,贿赂美□□惑曹昂等法子,也都一一试过。曹昂不为所动。于是这些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反倒要诬陷他贿赂、通奸等事。好在曹昂机警,这些陷阱一一避过了。对曹昂来说,在长安城中这四五个月,当真是险象环生、危机四伏的光景,比之战场上的明枪,显然是这等暗箭更是难防。
随着时间的推移,哪怕朝中施加了许多压力,曹昂却丝毫没有收手之意,更是将豪强藏粮之处,一一查出。眼见无法善了,事情愈演愈烈。
这薛氏一族,早有前因。早在一个半月之前,这薛平就曾在曹昂办差的衙门前上吊过一回。不过那一次,薛平并没有死,选在了大中午人来人往之时,且上吊的绳子从中断裂。
这件事情曹昂也在密折忠提到过。他后来查证了,绳子是薛平早已叫人割到断了一半的,更有身边的两位仆从跟随,若有不对,自然是要将人救下来的。他们要的,无非就是这舆论,人言可畏——人言可以杀人。
此刻到了廷尉衙门中,刘协居中坐了,翻开石黄所写的案情来看。
却见薛平故技重施,又来了一次,谁成想,这次却是真死了。
待到天亮时分,衙门来人之时,就见薛平一根绳子挂在门口的树上,早已气绝身亡,身上一封遗书,泣诉曹昂侵夺家产等十大罪状。当时薛平身边还有两位仆从,都是第一回陪着他闹上吊的薛家老仆了,后来薛家收尸,将这两人也都接回府中,谁知当夜,这两位老仆,一人便触柱自尽,一人沉井自尽,都说这俩真是忠仆,跟随旧主往阴间去了。
刘协看到此处,眼皮一跳。
这等“忠仆”之论,骗骗外人倒也罢了。刘协却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忠仆,主人的仇尚且未报,他们倒一个个自尽了,像是自己都怕多活一天似的。况且曹昂收粮之事,虽然叫这些豪强肉疼,却也未必就动了根基,除了粮食一道,豪强敛财之法层出不穷。设若你是如薛平这样的豪强族长,金银不缺,整日呼奴唤婢,正是享受人生之时,如今不过生意里面的一项遭到了重击,会叫你生出自杀之心么?若以自杀威胁,倒还可信。若当真给自己整回去了,那多半是蠢死的。
薛平不过是个棋子。
背后引诱薛平以自杀带起舆论之人,才是真正的棋手。
石黄在旁审案,又要顾忌皇帝,虽然有些不自在,但到底二三十年的刑狱经验,并非虚的。因此一番问话下来,仅从程序正义上来讲,连刘协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只能说自己这廷尉没有用错人。
若说石黄此人,业务能力是有的,从前乃是杨彪父亲的门生,与杨氏一门是极亲近的。
刘协在旁沉默思索,石黄已经问话结束,却是要先将曹昂收押,等查问薛家、查问曹昂手下等人。曹昂收粮一事,虽然是奉了刘协之命,但到底缺少朝廷明文律令,他要以平价收民间粮食,但是薛家不愿意卖出,那曹昂这便是强买。而至于没有朝廷明文律令一事,乃是因为此时朝廷的权力大半还在尚书台,纵然刘协有心,但是尚书台不用印,这道旨意也无法下发。因此刘协用曹昂,也是无奈之举。若真拿律令来卡,曹昂是理亏的。
刘协此时不禁想起后世西方的保释金制度来,只要出得起钱,此时曹昂便能免受牢狱之灾。他看向站在下首的曹昂。
这会儿宫中的医官已经赶到,听从刘协之命,上前为曹昂看诊。
曹昂只是此前受了一遭捆缚,手腕擦破红肿,稍加处理,裹了一层白棉纱。
“是臣办事不利……”曹昂见皇帝走下来,垂首以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量,低低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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