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莲鹤夫人
他是极少露出其它表情的人,因此甫一做出笑的模样,只会让旁观者觉得扭曲得骇人,就像一个机器人,勉强自己弯起钢浇铁铸的嘴角。
“你很强,你的难办程度,是我这一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如果你不是书中的主角,那么,你必然有望坐上裁决者之首的王座。”他紧盯着易真,向前踏出一步,周身紧绷如弓,“但是很可惜,你也就到此为止了。”
嗡鸣的刀音响彻狭小的山洞,这一刹那,黎泽宇的刀光充斥了全部的空间,十一盏矿灯在这种吞天狂潮般的攻击中同时粉身碎骨,但灯光却没有消失!他的攻速之快,甚至将一瞬碎裂的灯火也拉长成无数闪耀如电的弧线,依靠这种方式,续航了照亮两人面庞的光源。
这种实力,早已远超过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期限,即便暂时失去了时间回溯的能力,他仍是那个被赞誉为能用刀锋能够斩断光阴的男人,诸世罕有的强横对手。
天罗地网转眼即逝,冲易真当头罩下。
“其实身见转,未必就要依靠化雾来抵消收到的攻击。”
命悬一线之际,易真的表现居然还很淡然,仿佛他头上笼罩下来的,不是摧山倒海的刀锋,而是春日纷落乱坠的桃花。
高手对决,胜负往往仅在一念间。倘若说容鸿雪教给了他什么真正有用的东西,那么就只有一点。
——冷静。
对手越强,他就越要冷静,越要用置身事外,无关紧要的心态看待这场生死之战。
他微微闭上眼睛,这一刻,他周身的“气”发生了变化,尽管这满场的狂风颠倒恣乱,可他只不过是随风摇摆的一瓣落花,风往哪吹,他也跟着随波逐流。
刀气在易真的感知中,形成了无数道有迹可循的白线。你看他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眼皮颤动的毫秒内,他已然躲过了数十刀的横斩竖劈斜挑;然而他的速度也同时慢到不可思议,错身挪步之间,就连飞扬的发丝,真气鼓荡的袍角,都凝滞得像被慢镜头精心拉长过,可以叫人看清任何一个细节。
这是物我两忘的境界,黎泽宇的刀光缭乱狂舞,满天碎星如雨、白芒似雪,而易真是自然生长、自然凋零的落花,也是容纳并包雨雪纷纷的云雾。
这里唯有一扇、一刀、二人,却在方寸天地中,对撞出了风雨如晦的磅礴恢宏之态!
第五颗宝钻破裂得无声无息,似乎同时和易真的状态融为一体。
“你不会赢的!你不可能赢的!”黎泽宇厉声咆哮,声若洪钟,震耳欲聋的音波回荡不休,他出刀的速度之快,导致双臂连带半身,都化为了蒙蒙的虚影,“蝼蚁就要有蝼蚁的姿态,不要妄想飞上天空,妄想摆脱自己卑贱的命运!”
易真面上的神情依然无悲无喜,他像是真的成了一尊拈花跏趺的观音玉像,无论是何等挑衅的发言,都不能扰乱他的心绪。
他仅是半闭着双眼,在他身边,仿佛连时光都寂静地落着大雪,雪满群山大海,也覆满了人间。
其实易真不是没有伤,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消耗,他不曾发动东海化玉决的玉化能力,即使宗师的身体素质超出常人百倍,他毕竟还是肉|体凡胎。在暴雨般的重叠疾落的刀锋下,易真的肌肤已经布满了细小的血口,像是吹了一身赤红的荻花。
不过,这点伤痕对于黎泽宇的预期来说,无疑是芝麻和西瓜的差别。
眼下易真一味闪避,他的攻速不由更猛烈,刀气不由更尖锐,杀气更浓。他狰狞地大吼:“你以为你能躲多久!等到那东西全部碎完,你就要……!”
易真陡然抬眼,眼眸中精光一现。
人的习惯,原本是很难改变的。
尤其是自成一派的强者。他们会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熬炼自己的招式与身体,直到一点一滴地剔除杂质,达到武学心境皆臻于至善、不见瑕疵的程度。
黎泽宇算不算自成一派的强者呢?
——自然是算的,哪怕不能操纵时间,他仍是一位千载难逢的绝世高手。
那黎泽宇算不算上面这种人呢?
——可惜,或许他以前是,但在习惯了时间回溯带来的妙处之后,他也不再是了。一个得意于自己能够随意扭转死亡,倒转败局的人,是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苦苦磨练自身的技艺的。
在他挥舞到第一千七百刀的时候,易真就已经发现,他的招式看似能够用速度弥补一切劣势,可他却有一个未能纠正过来的缺陷。
双刀讲求左手和右手的配合,以此来达到一加一大于二,甚至大于三的成果。黎泽宇的刀,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完美无缺的,只是他在交错轮斩的时候,左手刀会情不自禁的比右手刀慢半拍,看起来就像是右手压着左手,因此,每到这个时候,他的动作都要僵硬一下。
而这种僵硬,加上他说话时产生的情绪起伏,落在易真眼中,就更加明显了。
就是……现在!
一霎的暴起,易真的双手准确无误的穿过如潮刀光,悍然钳在黎泽宇的双肩,将对方轰然顶得撞在岩壁上。他从拈花微笑的观音,刹那变成了怒目降世的金刚明王!
黎泽宇未曾料到,易真的突然反击会来得如此暴烈,不过他的反应同样迅速,双刀如电倒转,霎时自易真的双肩穿刺而过。
骨肉支离破碎,鲜血迎面狂喷,然而易真就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只是对裁决者露出了一个血腥至极的笑。
东海化玉决疯狂运转,他的肌肤与骨骼也在须臾间硬质玉化,将黎泽宇的光刃,连着他的双手,一同锁死在了自己的肉身里。
“打架的时候,话不要多。”易真嘶哑地说,猛然张手捏碎了孔雀翎,一拳穿胸,裹挟全部的剧毒,掏中了对方的心脏!
他避让的时候,柔软无害得像是一朵白云,他进攻的时候,却像一头高速弹射、不死不休的毒蛇。黎泽宇七窍痉挛,不禁猛地吐出一口黑血,看见第六颗钻石同步在易真的脖颈上寂灭。
“你……”黎泽宇的喉间咯咯作响,猛毒攻心,他还没有死,但是肌肉和神经已经开始在概念性的毒素中融化,两个人相互僵持,都在等待着对方的彻底灭亡。
黎泽宇忽然笑了。
“这就是你……最后的本事吗?”他哑声发笑,笑声就像老鸦般阴冷,“易真,真是造化弄人、时运不济啊!”
鲜血从易真的唇齿间凶猛溢流,汇聚成股,淌下他血迹斑驳的衣襟,他没有说话。
他犹如在喃喃地自语:“你的时间……还能撑多久?时间是流动的东西,你要阻止我逆转时间,就必须要持续、不停地……抽取概念……来封锁我的能力……哈哈,最后一颗啦、最后一颗啦!你还能撑多久?你的时空锚点……又能撑多久?”
“你输了。”黎泽宇直视易真的眼睛,“如果我不能在锚点全碎的期限内彻底死去,你就再也、再也不能阻止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的毒不够啊!它不够完全地杀死我啊!暗器之王孔雀翎,居然只是个半成品、半成品!这就是天意……这次是我的运气,压倒了你的运气——!”
笑声由小至大,到最后,他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大笑,僵硬的肌肉在脸上堆叠出夸张的,甚至是病态的弧度,“你输了易真!你输了,你没机会了!你利用时间对付我,同时也受限于时间,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啦!”
易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对方陷在近乎疯癫的狂喜中,然而他自己的眼神却是令人出乎意料的怔忪,就像他穿过黎泽宇的伤口,穿过至死方休的战场,看到了什么别的人或事,别的,值得他去怀恋的人或事。
他知道,裁决者说得没错,仅是半成品的孔雀翎,终究无法杀死一个差不多成为了神明的人,他的侥幸和预想,完全落空了,当下他必须做出选择,做出最后一个……有利的选择。
太阿的声音惊惶,它低低地叫道:[玩家……]
易真突然道:“裁决第五席,烛龙,到现在为止,你一共逃过多少次死亡的结局了?”
黎泽宇笑声渐止,他瞪着易真,蓦地意识到了什么。
“不、你不会的,锚点只剩最后一个了……你想跟我同归于尽?不可能,你做不到,你做不到的!”
“你知不知道,你的身边,充斥着多少死亡的概念?”易真的眼神平静如斯,落在黎泽宇眼里,却如魔鬼般耸动可怖,“你逃脱它,已经太多次……太长时间了。”
黎泽宇脸孔抽搐,厉声咆哮:“你还想使用自己的能力吗!你已经没有这个命了,是我胜过了你,我赢了你!你想死就去吧,不过是无谓的挣扎!易真,这不过是临死前的妄念!”
他越说越快,语气越说越激烈,并且开始努力抵抗毒素的侵蚀,疯狂地挣扎起来。
他已然有了预感,绝端不祥的预感,而像他这种级别的强者,预感通常是会成真的。
“那就这样吧,”易真无视他的色厉内茬,决绝地吐出一口气,“也该解决了,下一个轮回,我不希望再看见你这种低贱的货色。”
他的双手发力攫住裁决者的血肉,瞳孔深处,浑如轮转着万千混沌的星光。
“——死亡!”
易真怒吼回荡在时光深处,就像御驾亲临在千军万马之前,轰鸣似青铜的古钟,他吐出的每一个字,皆是无法忤逆,亦无从忤逆的谶言!
裁决第五席的烛龙瞬间发出无法承受的惨叫,洪水般的黑雾倾泻进他的身体,消亡、凋落、终结、湮灭……它们象征的每一个意象,都是不可考据的漆黑阴影。从前这些阴影围绕在他周围,因为他拥有拨动时间的权能,所以就连死神也对他无能为力,唯有眼睁睁地看着他,注视他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倒带回档,将一切重置在结束的前一刻。
现在它们终于来了,带着冰冷的快意,以及毁灭的决心,那双寒意彻骨的手已然搭上他了的肩头,死神俯身低语,对他吐出了第一句话——
“——死亡!”
恍若最后吹响的号角,地面上的高塔再也无力支撑,它轰然倒塌,发出了爆炸般的巨响,冲击的气浪就像喷涌的海潮,翻滚着覆盖了周遭的所有。
漆黑的地底,世界归于寂静,万籁无声,易真无力地吐出一口血,勉强撑着自己的身体,拖着两条几乎粉碎的手臂,靠躺在废墟之间。
太阿轻轻地说:[都结束了。]
易真叹了口虚弱的气:“啊……都结束了……”
太阿低声问:[玩家,这样的结局,你就觉得值得了吗?]
易真笑了起来:“那还能怎么样呢?”
他的眼睛逐渐黯淡下去,低声道:“或许爱就是这样的东西啊……那么咬牙切齿的初见,最后奉还的,却是自己的一生……”
——咔嚓。
第七下清而微的脆响。
·
天已经完全黑了,城区尽化作断壁残垣,几乎没有活人还留在这里,容鸿雪满脸是汗,急得发疯,他站在矿井塔的残骸下方,用全力寻找着还未淤堵的矿坑口。幸运的是,他确实找到了一个。
容鸿雪心头一松,他不顾一切地钻了进去,挖开碎石之后,他可以用精神力感觉到,这里似乎还残存着某些奇异的能量,于是他放出精神力的触须,跟随这股能量的指引,完全依靠蛮力和狠劲,在地下打通了一条道路。
在最靠近矿区中心的位置,他终于见到了易真。
……浑身是血,生死未卜的易真。
矿镐和矿灯脱出掌心,当啷坠地。容鸿雪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就像一头绝望的,失去了伴侣的孤狼,猛地扑了上去,又不敢随意触碰易真的伤口,唯有颤抖地呼唤他的名字,期望以此得到他的回应,哪怕只有一点。
“易真……易真、易真!”少年带着压抑的哭腔,去摸他的脸颊,探他的脉搏,“你醒醒,易真……你赢了对不对?易真、易真你醒醒……你看看我,易真……”
容鸿雪陡然想到了什么,他双手发抖地撕开了自己带来的急救包,想用止血药和绷带暂时缠住易真的伤口,但是一碰到对方的双臂,他就要痛得发出狂叫,易真的双臂软如棉絮,里面充斥着碎尽的骨头。
他再也下不去手了,容鸿雪咬紧了自己拳头,死死地咬,甚至咬得皮开肉绽,咬出了血。这一刻,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如果易真死了,那么这世上,也再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事情了。
“……啊,”前方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你……哭了吗?”
容鸿雪以为自己听到了幻觉,他猛地抬头,看见易真有气无力地望着他,嘴角露出一丝孱弱的微笑。
“易真!”他简直要喜极而泣,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你……你没事,你没事!我……你的伤口,疼不疼?我抱你,我这就抱你出去,我们回家啊,我抱你回家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易真勉力问。
容鸿雪急忙回答:“天黑了!天已经黑了,星盗走了,他们抓了别人,以为那个人是我。我一直在等塔塌下来,但是它过了好久才倒……”
他絮絮叨叨地说,再也不见往日的寡言少语,易真笑了笑,因为时间乱流的缘故,他和黎泽宇只在这里待了短短片刻,但是对于外界来说,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
易真凝视着年少的容鸿雪,他看得专注极了,就像要把他的轮廓牢牢刻在眼睛里。
过了好一会,他才说:“我耳朵后面……有一枚药,是……救命的药,你……把它喂给我……”
容鸿雪听了,急忙轻轻探手去摸,果然在左耳后面,摸到了一枚小小的蜡丸。他笑了起来,不疑有他,捏碎了之后,珍惜地喂给易真吃。
咽下去之后,易真的眼神亮了亮,他又说:“你背我,好不好?”
容鸿雪不由为难:“可是你的手……”
他一想到易真的双臂,便不由痛彻心扉。
“我不痛,”易真弯起苍白的嘴唇,“我吃了药,马上就会好了。你背我……好不好?”
面对他的请求,容鸿雪从来就没有说“不”的时候,他想了想,说:“也好,背着走稳当,你搭着我的肩膀,要是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
易真笑了笑:“好。”
容鸿雪俯下身体,转头之前,他忽然看见易真的脖颈,那上面的饰物此刻黯淡无光,再也不复之前的华彩,就像一排瞎掉的眼珠。
他还来不及细想,易真便挨了过去,他赶紧小心地把易真托到背上,然后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少年走得十分稳当,像是托着自己全部的世界。
走了几步,容鸿雪感到易真的脸颊靠在他的颈侧,如雪一样冰冷,没有丝毫温度,他又想起方才看到的景象,心中只觉得不祥,忍不住说:“易真,别睡了,我们说说话,好吗?”
易真迟缓地顿了顿,小声说:“不行啊,我太累了,没有说话的力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