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狂渚
直到身侧传来有些沙哑的声音:“让一下。”
阮陌北才惊觉,贺松明和他一样,在位置上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阮陌北赶忙站起身,让贺松明出去,少年绕过阮陌北来到走廊上,兴许低血糖,他身形不稳的摇晃两下,细瘦的胳膊撑在桌面上,才没有摔倒。
目送着贺松明孤单的身影从嬉闹的孩子们之间穿过,走出教室门,阮陌北深吸口气,把那本刚刚看完的书装回书包。
放学了,他应该也跟其他孩子一样收拾收拾准备回家,但阮陌北还想等等贺松明。
贺松明过了足有五分钟才重新回来,他大概一整个下午都想上厕所,奈何阮陌北堵在外面一动不动,直到实在憋不住了,才和阮陌北说了第一句话。
没等贺松明开口,阮陌北就站起身,给他让出路。
苍白的少年低垂着眼,回到自己的位置,天光已经逐渐暗了下去,除却做值日的同学,教室里已经走得没人了。
他似乎终于睡醒了,第一次望向窗外,提供光和热的太阳即将消失在地平线处,月亮和群星身影自夜空中隐现。
贺松明身形相当单薄,外面的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除了两只橘子,他中午应该没吃别的东西,阮陌北专门从书包里掏出一包钙奶饼干,放在桌面上,推到贺松明那边。
“不吃饭的话可长不高的哦。”
贺松明回过头,终于再度看向他,语气平淡:“我不吃。”
可惜因为嗓音太过稚气,丝毫不具有杀伤力。
虽然这样说着,可他眼睛紧紧盯着阮陌北按在饼干上的手,出卖了他最真实的想法。
阮陌北忍住笑意,直接当做没听见,背上书包:“明天见。”
他走出教室,坐上车,回到他在这个世界的家。
这里爸爸妈妈对他很好,感情也恩爱,一切都是最正常人类家庭会有的景象,阮陌北看在眼中,心里却一阵阵的发堵。
之后一连几天,他都会给贺松明带一些吃的,面包饼干和牛奶这些最压饿的东西,贺松明虽然嘴上不说,但每一次阮陌北趁着他去上厕所,偷偷检查他桌洞的时候,都会发现食物已经不见了。
第一天个世界里的少年贺松明也喜欢这样,难道口嫌身正直是年幼贺松明的固有属性吗?
贺松明对他说的最多的就是“我出去一下”,相较之下,阮陌北对他说的那可多了,简直就是个话痨,班级里的所有同学都不愿意搭理贺松明,就连收作业的时候,都要通过阮陌北传递消息。
在阮陌北不断的语音轰炸下,贺松明也许有了些微的松动,又或许没有,不论如何,他至少没对话痨的阮陌北恶言相对,让他闭嘴,就已经是个很好的开端了。
这些日子有阮陌北的投喂,按理说贺松明的身体状况应该有所好转,但少年仍一如既往的苍白,甚至还更频繁的出现低血糖症状了,他之所以整天呆在座位上不愿意站起来,应该也跟着有关吧。
难道是还不够?阮陌北带去更多的食物,甚至早上会带一份午餐便当,偷偷塞进他桌洞里。
不管他再怎么投喂,贺松明的情况都得不到丝毫缓解。
难不成是生病了?
阮陌北不知道,现在小孩不愿意和他发生更深程度的交流,心房的门扉紧闭,从别的同学和老师口中,他也打探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只知道他晚上会坐很久的车,回到孤儿院休息。
一转眼就过去了半月。
阮陌北扪心自问,对贺松明好到不能再好,他回想起来,当初他在现实世界跟贺松明做同学的时候,对方也这么好的对他,巨细无遗的像个老妈子,让他以最开心快乐的状态度过校园时光。
原来需要付出的这一方,是这种感受吗?
幸好当时的他也热切给予贺松明回应,让贺松明不至于和现在的他一样,热脸贴冷屁股。
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呢?
今天轮到阮陌北做值日,他拖干净教室外走廊的地板,去楼下倒了垃圾,回来时贺松明已经走了。
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了阮陌北一个人,他把卫生工具都放好,却没立刻离开,而是走上讲台,拿起一根电子粉笔,踮起脚尖,写下第一个字。
大灾变(公元2271年)
AI(公元3219年)
雨林(公元3725年)
雪原(公元4213年)
星灵(公元4534年,星历前187年)
庄园(公元5001年,星历280年)
狼人(公元5514年,星历794年)
现在(公元5673年,星历953年)
以方舟登上暮光星为起始点,星历纪年法开始使用,将那一年定为元年,越来越少的人使用公历纪年法。
阮陌北将所经历的世界按照时间顺序排好,开始梳理他在每一个世界里获得的线索。
很快,他就写满了一整个黑板,阮陌北后退两步,抬头望着密密麻麻的白色笔迹,陷入沉思。
半晌,他重新上前一步,在所有文字的最上面,小手用力抓着黑板边缘,踮起脚,竭尽全力地在最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一行:
现代(公元2021年)
阮陌北沉默地望着黑板,如果将他他从前以为是现实的世界,同样看做灵魂碎片收集过程的一部分,事情的全貌就清晰了许多。
在2021年的世界中,他开始了寻找真实记忆的旅程,事件的契机,便是贺松明遭遇的那一场车祸。
之后所有的世界都以他自己的死亡告终,如果说……原本在2021年,应该遭遇车祸死亡的,是他呢?
因为他没有在那个小世界中死去,才有了之后的这些故事?
贺松明代替他,让他暂时摆脱了永无止境的死亡轮回。
阮陌北深吸口气,他能感觉到真相就在前方,只要再进一步,就能撕开虚伪的面纱,直面冷酷。
但他不敢继续深究下去,上个世界的教训还历历在目,一旦他过早的触摸到边界,一定会发生一些事情,强行将他阻止。
阮陌北拿起板擦,将写下的所有东西全都擦去,不留一点痕迹。
他走到教室最后,背上早就收拾好的书包,锁好门,离开教学楼。
这个时间点,校车早就走了,他父母的工作很忙,今天没法过来接,他需要打车回家。
天已经彻底黑了,校园里除却值班室的灯还在亮着,其他教室都熄了灯。
阮陌北加快脚步,在经过两栋教学楼之间的小巷时,突然听到了里面传来不小的动静。
“说话啊,嗯?又一声不吭给你爹我装哑巴呢?”
哄笑声随之而来,阮陌北没忍住好奇,停住脚步,探头朝里看了眼。
瘦弱苍白的男孩被推搡,后背撞在墙壁上,踉跄过后没稳住跌倒在地,他紧紧抱着自己的书包,抿着唇,面对几个远比他高状的男孩的围攻,一声不吭。
“这杂种不会连人话都不会说吧?”为首的男孩飞出一脚,提在他小腿上,贺松明吃痛浑身一抖,仍然不发出任何声音。
“昨天让你带来的东西拿了吗?是不是在包里?”男孩伸出手,就要抢夺贺松明怀里的包。
贺松明死死抓着书包,他这么瘦还整天晃晃悠悠要晕倒,根本没多少力气,几乎整个被男孩牵扯着从地上拽起来,就算这样,也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
欺负同学?
阮陌北火气一下子涌上来了,他从前就特别看不惯这样校园暴力的行为,他初中隔壁班级里有过一个农村来的小女孩,穿着打扮比较土,经常有同学故意嘲笑欺负她,把人家小姑娘逼得一边喊救命一边跑,阮陌北遇见过一次,他二话没说,直接往叫的最欢的男生脸上来了一拳。
他从小就是这样,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存在,将名为正义的种子悄然埋藏在他的血骨之中。
阮陌北低头,在附近寻了一块石头,握在手中掂了掂重量,在孩子们的拳打脚踢袭向贺松明时,他迈步冲了出去,没像电视剧和文艺作品中表现的那样,充满正义感的大喊一声“住手!”
他现在可是个小孩,身体条件有限,面对八九个比他高的孩子,如果贸然现身正面对抗,很可能会变成他跟贺松明并排蹲墙角抱头挨揍的局面。
阮陌北放轻脚步,迅速来到他们身后,正在兴奋施展暴力的男孩们未能察觉到阮陌北的靠近,直到石头落下,直接砸在了为首那名男孩的后颈上!
男孩发出一声闷哼,瞬间被砸晕,倒在地上。
阮陌北倒不担心他会出现生命危险,虽然变成了小孩,但对于力量的控制,他还是很有把握的。
其他男孩慌忙朝他看来,就是这一转眼的功夫,又是一人倒地。
阮陌北横扫出一脚,将最近的小孩绊倒,他矮身从一人举起的胳膊下穿过,一把抓住贺松明的手,拉着他拔腿狂奔。
握在手中另一人的手腕比想象中还要细弱,简直除了皮就是骨头,用小孩子的手都能一把圈过来。
叫骂和呼喊响起,身后追赶的脚步声传来,阮陌北拽着贺松明一路跑出校门,钻进了附近又一条小巷。
两个孩子就像灵巧的耗子,在垃圾桶和快递箱推成的障碍之间灵巧穿行,前方有两米高的铁丝网拦路,阮陌北猛然挑起,双手堪堪抓住隔网顶端,鞋尖用力一蹬,一个漂亮的翻身,落地时用双手作为辅助,相当流畅地越过两米高的网。
贺松明将书包甩到背上,一步步地向上爬,艰难爬到最顶端时,下方的阮陌北已经用力推来了旁边的垃圾桶,贺松明先跳在垃圾桶上,才小心谨慎地下了地。
他的跳落远不如阮陌北轻盈,砸得垃圾桶盖子都微微向下凹陷。
贺松明在惯性作用下向前冲了两步,差点跌倒,身后追来的其他大男孩已经到了铁丝网附近,正要爬过来,阮陌北赶忙抓住他的手,继续飞奔。
穿过两条小巷,把脚步逐渐甩掉,又跑出一段距离,阮陌北才慢慢停下,双手撑着膝盖,张嘴喘.息着,平复呼吸。
贺松明早就没了力气,跑得踉踉跄跄,全靠阮陌北拽着他才能撑到现在,刚一停下,就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他喘的很厉害,脸色更加苍白,阮陌北简直都要担心他会不会直接闭过气去。
贺松明望着阮陌北,头发被汗水打湿,黏在额头和鬓角,将双眸衬托得格外黑白分明。
贺松明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双脚一软,整个仰面倒在了地上,被身后的书包硌得发出一声闷哼。
累成这样了吗?
阮陌北扑通一声跪在他身旁,摇晃着他手臂,佯装带着哭腔:“你不要死啊。”
贺松明唇角抽动了下,流露出一丝相当浅淡的笑意,终于被他给逗笑了。
阮陌北脱下书包,同样仰面躺在贺松明身边,身下是草地,出乎意料的柔软,视野被漫天星穹占据,无数星星点点的光亮映照在孩童漆黑澄澈的眼眸中。
他们竟然跑到了堤坝旁,平坦的草地延伸出很远很远,旁边的道路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都不曾留意这两个疯跑过来,正仰面躺在草地上的小孩子。
“好漂亮啊。”阮陌北道,变成小孩子之后,他可以说许多平时不会说出口的话了。
阮陌北抬起手,五指分开,夜空被男孩的手指分割成一块块,似乎可以连成不同的星座。
贺松明仍然不吭声,呼吸逐渐趋于平缓,被当宝贝保护着的书包又重新回到了他怀里,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晚风微凉,虫鸣阵阵,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身边不远的地方,阮陌北将自己的水杯掏出来,递给贺松明:“要喝一点水嘛?”
男孩的嘴唇都干裂起皮了,他咽了口唾沫,下意识想要拒绝,阮陌北却直接将杯盖拧开,塞进了他手里:“没关系的,你从这边喝,我没碰过。”
贺松明:…………
手里的保温杯明明透着金属质地的凉意,却又似乎有些烫手,贺松明垂下眼,到底喝了一口。
温热的水流过食道,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缓解了不少,贺松明将杯子还给阮陌北,最后看了眼满天星辰,坐起身。
“走吧,一起去吃点东西。”
阮陌北从草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在堤坝上面的街道旁,开着许多家小吃店,明亮的灯光正从橱窗透出,格外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