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诗槐
孟尘看着这小孩就觉得可怜,每天按时督促他吃饭,给他送各种灵丹补品,帮他梳理筋脉,还教了他一套强身健体的拳术,每天清晨亲自陪着他练习。一直这样过了三个月,殷迟的身体才渐渐好起来,再加上天极峰环境养人,灵气充沛,殷迟终于春芽抽条般的开始猛长,个头很快窜过了孟尘不说,一张脸也越发光彩明艳,那双桃花眼更是顾盼多情,不知悄悄勾了多少翠霞峰师妹师姐的芳心。
或许是因为受孟尘细心照料的缘故,殷迟同他格外亲近,一口一个师兄叫的特别甜,即使是成年加冠后,依旧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练剑时手指上磨了个泡,也要跑过来向他撒娇。
孟尘的身世和他相近,在凡尘早已无牵无挂,此生最亲近的,便是一同生活在天极峰的师父、师兄和师弟了。虽然殷迟爱粘人,孟尘却并不厌烦,甚至觉得他天真可爱,因此总是纵着他宠着他,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看待。
然而讽刺的是……
他从未看清这位师弟的真面目。
见孟尘迟迟不语,殷迟直接上前挽住了青年的右胳膊,亲昵的摇晃了两下:“师兄,想什么呢?”
孟尘把手臂从殷迟怀中抽了出来。
殷迟缓慢的眨了眨眼,“师兄?”
“手上沾了芭蕉叶的灰,当心蹭脏了衣服。”孟尘垂眸淡声道,纤长的睫羽落下一弧阴影,把水壶换到右手,继续给芭蕉叶浇水。
“哦。”殷迟闷闷应了一声,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青年。
往常他作这般情态,青年早就停下手里的事,一边含笑摸他的脑袋,一边纵宠的询问他“又怎么了”。可这次,青年好像完全没察觉他的异样一般,甚至目光都不曾往他这边看上一眼,仿佛面前这片芭蕉丛,是比他这个师弟更值得上心千万倍的东西。
殷迟微微蹙眉,冷冷睨了一眼那芭蕉,终于按捺不住的出声问:“师兄,我听说,你今天招了一个新弟子进来?”
孟尘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水壶,转身走到院中水池边,鞠了捧水净手。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怎么?”
殷迟亦步亦趋的跟过去,只见清澈池水从青年手掌流泻而过,那双手白的近乎透明,手指修长,像玉雕出的工艺品,缀着点点晶莹剔透的水珠,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睛。
殷迟盯着那手指,喉结微动,忍住心中的焦躁和怒火,不经意似的问:“那弟子很厉害吗?我听说,师兄亲自邀他进入天极峰,这等殊荣,我好像还没从哪个弟子身上见过呢。”
“这便是殊荣了?”孟尘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似的,唇角隐隐含了一丝讽刺,不知是嘲他还是嘲己,“那我这些年每日陪你练剑,又怎么说?”
殷迟没发现异样,闻言便笑起来,他眉目殊丽,一笑之下更是有种惊心动魄的明艳之感,恍若灼灼海棠开满庭园:“一个新弟子怎么能和我比?师兄自然是最疼我的。”
他笑嘻嘻的说着,又道:“方才我去看了那新师弟一眼,叫薛朗是吧?资质尚可,只是不知心性如何。天极峰可不是那么容易进的,我让他去寒天瀑下打坐一个时辰,如果熬不下去,就趁早收拾包袱回家吧。”
孟尘无波无澜的神情终于变了,蓦然抬眼看他:“寒天瀑?”
不知为何,那目光一瞬之间竟隐隐有肃杀之意,刺的殷迟心头一凛。他不动声色的捏紧手掌,唇角依然噙着漫不经心的笑:“对呀。怎么了?”
孟尘没再说话,身形即刻消失在原地。
殷迟看着空荡荡的庭院,唇角的笑意终于渐渐消失,眼中温度一点一点冷下来。
“咔嚓”一声,在他身后,一棵芭蕉连茎被切断,悄无声息的坠落在泥土里。
——
寒天瀑是天极峰奇景之一,同时也是弟子们的修炼圣地。
瀑布水是千年寒水,具有筑基锻体之能,对修士裨益极大,但却不是人人都能碰的。普通人沾上一点便会融肉蚀骨,低阶修士的体魄也承受不住千年寒水的威力,要想在寒天瀑下修炼,至少也要达到金丹境。
太玄宗人才济济,金丹境弟子并不少,却并没几个人敢来尝试寒天瀑的威力,只因它的滋味实在太难熬了——那水冰冷彻骨,滴在皮肤上活像刀割,更别说让整条瀑布当头浇在身上——就算他们的体魄受的住,意志也决计受不住!
整个太玄宗,除了长老们,大概也就天极峰弟子敢在寒天瀑下修炼了,这也是其他弟子对他们佩服的五体投地的原因。
薛朗来到空无一人的寒天瀑,只见那瀑布水如飞空白练,又如高山雪崩,从断崖顶端凌空直下,声势如雷,在潭底激起千波万浪,只远远看上一眼,便令人心生退意。
他却没退,两下脱掉上衣外袍,一个步子跃到了瀑布下潭水中的黑色石块上。
瀑布水毫不留情的当头浇下,犹如一块千斤巨石,砸的少年眼前一黑。薛朗整个人被冲进瀑布下的潭水中,喉咙腥甜,张嘴喷出一口热血。
他虽天赋高,但到底还未结丹,而寒天瀑的威力,又岂是一个筑基修士能承受的?薛朗仰躺在水面上,觉得浑身骨头都被一寸寸碾碎了,皮肤更是疼的有如千针在扎。他将口腔里的余血咽回去,抹了抹嘴角,咬紧牙关摆动手臂,竟似要重新游回瀑布下面。
若有旁人在侧,定会觉得他这番举动是不要命了。薛朗却没有犹豫,竟真的回到了寒天瀑下,盘腿打起了坐。
不知在瀑布下捱了多久,正当他觉得快要被粉身碎骨、实在难以为继时,一道人影冲入瀑布来到他身边,一把将他带了出去。
孟尘面带霜色,一手拿过放在一旁的外袍将少年整个人紧紧裹起来,一边迅速在他身上点了几个穴位。少年冻的整张脸都青了,牙齿不受控制的咯咯打颤,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
“你……你……”看清楚眼前的人,薛朗眸中一片惊愕,刚哆哆嗦嗦的吐出两个单音节,就被孟尘制止了。
“别说话。”孟尘拿出一个瓷瓶,取出一枚红色丹药送到少年唇边。少年却没有反应,双眼直勾勾的盯着眼前人的面容,好像已经彻底被冻傻了。
“张嘴。”孟尘不得不出声提醒,见少年还是没有动作,于是用手指捏住少年的两颊,硬是把丹药塞进去了。
炽阳丹的效力发挥的很快,孟尘能感觉到怀中冰冷的身体在一点点回温,片刻后,薛朗迟缓的眨了眨眼,终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是何种姿态后,立刻震惊的瞪大了眼珠,连滚带爬的从他怀中冲了出去。
孟尘见他行动自如,心中微微放松了些,问:“还冷吗?”
薛朗紧紧攥着自己的外袍,满脸通红,连耳朵都尽是血色,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死死盯着他。
看来是不冷了。孟尘欣慰地想,年轻人的身体就是好啊。
“要你多管闲事啊!”薛朗突然爆炸了,声音充满怒火,如一条忘恩负义的小恶犬,炸着毛冲他一顿乱吠,“我修炼的好好的,你干什么打断我?哈,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怕我超过你,所以故意拖我后腿!好歹毒的心思!!”
孟尘淡定的看着这条小狼狗汪汪汪狂叫。
上辈子,他的好心总是被薛朗这般曲解甚至仇视,久而久之,他便冷了心,再也不去多管闲事。可如今,在知道了背后的真相后,再听这只小恶犬叫嚣,他心中再生不出一丝火气,反而觉得眼前少年这副虚张声势、暴跳如雷的模样,实在是……
有点可爱。
“修炼要循序渐进。”他好脾气的说,“你还未结丹,若一味勉强自己,只会适得其反。”
“你管不着!”少年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恶声恶气的怼回来,“我的师父是钟离仙尊,我只听他的,你管不着我!”
“我管的着。”孟尘平心静气说,“若再让我发现你偷偷来寒天瀑修炼……”
薛朗斜眼睨着他,一边摆出一副“你奈我何”的冷笑,一边不动声色的悄悄竖起了耳朵。
“……我便让你搬来栖雪居与我同住,好日日监督你。”
薛朗一呆,下一瞬,不仅是脸和耳朵,连露在外面的脖颈,也骤然烧成了一片红色。
第4章 制服
小恶犬面红耳赤的和孟尘对视一阵,终究还是败下阵来,夹着尾巴就要跑。
孟尘:“等等。”
薛朗一个猛刹车回头:“干、干什么!”
孟尘嘱咐:“以后若再有人让你去做什么事,不要勉强,来找我就好。”
“要你操闲心!”薛朗闷闷甩下一句,埋头一溜烟没了踪影。
孟尘看着少年狼奔猪突的仓惶背影,没忍住又轻轻笑了笑,这才掐了个诀把身上的湿衣服弄干了,回到了栖雪居。
殷迟居然还在,站在院中那丛芭蕉树前一动未动。见孟尘回来,一双桃花眼立刻紧紧黏在对方身上。
孟尘眼中残存的笑意渐渐消失,目不斜视的径自往屋里走,与殷迟擦身而过时淡淡道:“去寒天瀑下思过,五个时辰。”
殷迟浑身一僵,随即霍然转身,不可置信问:“什么?”
青年似乎懒的重复,抬脚迈进屋里。殷迟咬牙追上去,拦着青年身前:“师兄,你为了一个刚入门的弟子,要罚我!?”
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师兄有多疼他,他心里最清楚。他刚来天极峰时,身上余毒未消,整天大碗大碗的喝药,再加上修仙弟子大多已辟谷,山上没什么好吃的,他一点东西也吃不进去,一天比一天瘦的厉害。师兄比他还着急,特地跑去凡人集市上给他买来了肉饼。他当了好多年的乞儿,对他来说,那些肉饼肉包子,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东西了。
他抓过肉饼,吃的狼吞虎咽,师兄就在一边看着他,满眼都是心疼,一边嘱咐他慢点吃,一边给他喂水喝,那么爱干净的人,被他蹭了满袖油污也毫不在意。
后来他身体渐渐好起来,师兄却还是不放心,每次他有个头疼脑热都紧张的不得了,他吃准了师兄心软,总爱故意撒娇,对方即使看穿了他的小把戏,每每也只是纵容的敲敲他的脑袋而已。
这天底下能对他这般好的,就只有师兄一个人了。
所以,师兄只有他一个师弟,就够了。
可没想到,师兄居然悄无声息的又招了一个弟子进来,如今还要为了那弟子,罚他去寒天瀑思过!
凭什么?
师兄只不过才见了那个姓薛的弟子一面,到底凭什么!?
少年一直以来伪装的温良外壳终于崩塌,眼中的怒火和嫉妒几乎要化作实质流淌出来,周身低沉气压汹涌起伏,令窗外的芭蕉树瑟瑟发抖的颤了颤叶子。
孟尘平静的看着他:“你觉得你不该罚?”
殷迟咬牙沉沉盯着他。
“薛朗只是筑基修为,若在寒天瀑下浇上一个时辰,轻则根基尽毁,重则命丧黄泉。”孟尘道,“他入门第一天便死在同门师兄手下,传出去让他人怎么想?执法堂又会作何处置?”
殷迟眼中愤怒一滞。
“所以……你不是为了薛朗是吗?”殷迟渐渐回过味来了,眼睛一点点亮起来,“师兄是怕出了意外,我会被执法堂处置是吗?”
孟尘没说话,绕过他进了里屋,可那沉默的姿态看在殷迟眼里,分明是已然默认。
殷迟的嘴角忍不住高高翘起来。
他就知道,师兄是最关心他的!那薛朗算什么东西,如何能和他比?
现在想想,他当时听到消息,被嫉妒冲昏头脑,做的的确有些过了,师兄罚他,是故意让他吃个苦头,好好长长记性。
想明白后,心中扭曲的阴暗情绪彻底消散,少年那张明丽的面容重新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他连忙跟上去,小心翼翼的扯住青年的袖子,温声细语的道歉:“师兄别生气,是我错了,我不该那么冲动,更不敢冲你发火。我现在就去领罚!”
虽然寒天瀑的威力很恐怖,但五个时辰,他咬咬牙也能坚持下来。
关键是,这是师兄让他去的,就算吃些苦头,又有什么关系呢?
少年往外跑去,走到窗口看到外面被他摧残的芭蕉叶,微微一愣,回头歉疚道:“师兄,我方才不小心毁了你的芭蕉,等我领完罚就去大师兄那儿取生灵水,一定帮你把它们复原!”
少年脚步轻快的离开了,屋内重回一片寂静。
孟尘垂眸,鸦翅般的睫羽掩住了眼中情绪。
以前,他以为这天极峰上的人,虽然同他没有血缘关系,却是他这辈子最亲密无间的亲人。
后来他才明白自己有多可笑,那所谓的亲人,原来是一群阴冷可怖的怪物。
他们冷血无情,自私残忍,一副副完美无瑕的面具下不知藏了多少阴狠歹毒的手段。而他在有能力彻底反击之前,必须有足够的耐性,和那些人周旋。
——为了让自己斩断枷锁,彻底自由,亦为了护住那个看起来凶的不得了,却是唯一真心待自己的少年。
——
夜深了。
常年栖息在天极峰的那只仙鹤盘旋飞进栖雪居,优雅的收了翅膀,落在屋檐一角,矜持的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等了片刻,屋中却不见有人出来,甚至连烛火也已经熄灭,仙鹤歪了歪脑袋,顿时有些丧气似的,拍着翅膀闷闷不乐的飞走了。
殷迟走进院子,一张脸青白一片,浑身被寒水浸透,衣襟处还有未融化的冰渣。
其实一个很基础的口诀就能把身上的衣服弄干,让自己不那么难受,殷迟却没那么做。他走到门前,从衣袖里拿出一个瓷瓶,把里面的生灵水浇到芭蕉叶上,然后轻轻推开门进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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