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羽蛇
他赶在门开之前装睡,只是希望柳重明能离开这里。
纵然他有再多相思又能如何?
已经害过重明一世,哪敢再去面对,像他这样的不祥之人,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
更何况他们如今的身份云泥之别,他又何必怀着没必要的念头,平生烦恼?
可林管事摇晃得厉害,柳重明也岿然不动,完全没有离去的打算,明显不能这样糊弄过去,而且伤口疼得他忍不住颤抖,也没法再装睡下去。
“小曲哥,快起来,见过世子爷和白小将军!”
“林……林管事……”
曲沉舟只能装作刚刚从昏迷中苏醒,艰难地翻身坐起,硬撑起双臂,挪动膝盖,低垂着头向两人慢慢爬过来。
有脚步声向他靠近,在他低垂的视线里,很快出现一双锈了梅花的锦缎靴子。
“见过世子爷……”
话没说完,一股腥甜突然涌到喉间,昨晚挨了打后,一夜的淤血一直淤积在喉间。
他没能来得及含住,猛地咳出一团血块,那双白色的鞋子瞬间被喷满了腥红色。
林管事大惊失色,赶在贵人发怒之前,忙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下贱东西,看你干的好事!”
曲沉舟被打得跌倒在一边,也顾不上脸上的疼痛,连吐出两口血,才喘息着委顿下去,听到林管事一面连声为他求饶,一面催促他起来赔罪。
他颤颤地伸出手,要去擦那双鞋子上的血痕。
“不用擦了,”头顶上传来熟悉的少年声音,向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撑在地上的十指微微蜷缩,重新跪回来,垂着头轻声回答:“下奴……叫曲沉舟。”
一只手扶住他的臂弯,稳住他的身体,又有一只手托着下颌,让他抬起了头。
在目光对视中,十数年的光阴于弹指间倒退回去。
若不是在宫中的岁月里一直习惯了波澜不惊的样子,曲沉舟几乎要在这对视中红了眼眶。
这面孔,这浅浅的笑意都如此熟悉。
他仿佛还在晋西书院里,姚侍郎家的公子带着人将他堵在偏僻角落里,把他按在地上当马骑。
虽然是皇上亲封的司天官,可他畏畏缩缩的模样,正是书院里一些满腹坏水的世家子最喜欢欺负的样子,吃准了他也不敢说出去。
他搞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只能跪伏在地上,努力地缩成一团。
从回廊的拐角处走出的那个少年人赶走了那些世家子,就是带着这样的笑容站在不远处,轻轻问:“曲司天吗?”
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逆光中的影子。
那个时候,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场相遇,便是天下大乱的开始。
柳重明也在打量着面前的人。
虽说前些时候在街上匆匆撇了一眼逃出来的曲沉舟,当时到底没看得真切。如今被这双妖异的眼眸这样近地注视着,仿佛被看个洞穿。
这双眼眼尾细弯上扬,眼角深邃,抬眼间似醉非醉,含着令人心荡神驰的满目深情。
而与常人迥异的异色瞳孔在阳光下如同上好的珠玉,流光溢彩,又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相配的平静寡淡。
这双眼睛只跟他对视了一瞬间,便垂下目光看着地面,像是不轻易示人的瑰宝,一闪而没。
小小的尖下巴托在自己手中,仿佛一块温润的软玉€€€€还是这么小的孩子。
煞风景的是,一道高高隆起的可怖疤痕从左脸颊越过鼻梁,一直爬到了右眼下,除了这一道最明显的,脸上还有不知十多道纵横交错深深浅浅的伤痕,生生毁了这张脸。
柳重明甚至能想象到,当初的执鞭人是怎样乱抽一气,甚至是故意地落在脸上。
因为林管事刚刚那一巴掌,薄唇上还泛着暗红的血色,衬在这张有些苍白的小脸上,稚气中透着诡异的妖艳,瑰丽又脆弱。
“二哥,”白石磊看他半蹲着不动,捏着鼻子催促:“要不要走?这儿太难闻了,我哥一会儿找不到咱们,该着急了。”
“嗯。”柳重明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给曲沉舟沾了沾嘴角的血,才站起身。
看着面前的人低头跪在自己脚下,不知怎的,总觉得哪里不太舒服。
或者该说这人方才看自己的一瞥从容平静,却这样卑微地跪在这里,仿佛总有一种违和感。
他目光瞟过,看着地上的瓷碗,里面装着半碗混在一起的菜和饭。
“他就吃这个?”
林管事不安地在袖中搓着手指:“世子爷,您别跟掌柜的说。掌柜的只说把他放下来,赏了点酒,没让给吃的,这是我偷偷带过来的一点……”
柳重明皱起眉头:“‘把他放下来’是什么意思?”
林管事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可世子的问话,他也不敢乱说,只好回答:“昨天抓回来之后,人就一直吊在这儿,刚刚才放下来躺着。”
“这伤也是昨天打的?”
“是……”林管事没敢迎上柳重明的目光,期期艾艾回答:“打了……六十四鞭。”
听他这么说,白石磊也忍不住啧啧:“这个杜权,也太刻薄了,就不怕把人弄死了?”
林管事喏喏应着,不敢多说话。
柳重明又站了片刻,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锭小银锞子,连着手帕一起塞在曲沉舟的手中,转身离去。
直到木门再次合拢,曲沉舟才慢慢直起身,艰难地挪回褥子上躺着,摩挲着掌中的银锞子。
虽然是冰凉的东西,裹上了帕子上熟悉的味道,他却像是能抚摸到些许温度一样,又将手帕凑在鼻尖,轻轻咬住嘴唇。
重活一世,他已经不敢奢求太多,更不敢与柳重明离得太近,只求死去时悄无声息,只求死后能得一口薄棺而已。
柳重明快步向前堂走去时,白石磊还在一边絮絮叨叨:“这杜权也太狠了,哪有这么个打法,他看着比我还小点吧。”
“没什么稀罕的,”柳重明倒很平静:“只是个下奴而已,既然卖了身,就算打死也不会有人问,草席一卷,城北的乱葬岗上多得是这种死人。”
白石磊缩了缩脖子。
他们家从不会买入家奴,哪怕他爹打了胜仗,押了俘虏回来入奴籍,也决不会留下几个在府里。
“这也……”
“这也太残忍了,是吗?”柳重明沉默看着远处,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叹一声:“一面不修德行,将人视作牲畜牛马,一面乞求老天赐福,滑稽。”
白石磊不知他在念叨什么,不好接话,只能跟着走。
还没走到前院,白石岩匆忙地迎面过来:“你们俩去哪儿了?”
柳重明打发白石磊别处去玩,自己跟白石岩在院中站了站。
“我刚刚跟石磊去后面,看了一下那个小孩。”
“难怪你今天肯给杜权赏脸,来凑这个热闹,”白石岩明白他说的是谁:“怎么?想把他买回去?别想了,听说那小怪物现在已经不会卜卦了。”
“买来干什么?招摇撞骗吗?赔钱的买卖,我可不做。”柳重明没有多说在柴房里看到的事:“没什么目的,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过来看看。”
白石岩了解他,知道他绝不是喜欢瞧新鲜热闹的人:“重明,究竟怎么了?怎么突然对他这么上心?”
柳重明知道瞒不过,也没打算瞒。
“石岩,昨晚……那个梦又多了一点。”他看着庭院里含着骨朵的海棠树:“回廊下的那个人抬起头了。”
第7章 秘密
“回廊下的那个人抬起头了。”
“是谁?”白石岩忙问,又在柳重明的目光中得到了答案,倒抽一口凉气:“是那个小怪物?!”
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重明为什么突然会想过来看看。
“我没看清长相,只看清楚那双眼睛,是阴阳妖瞳,不会有错。”
柳重明抿嘴,笑了一下:“不用紧张,也许只是我白天突然见了,印象太深,晚上就梦到了而已。”
“重明,改天再去南路禅院看看吧。”白石岩神色严肃:“一定要去!”
“你放心,我会照看好自己,”柳重明笑着拍他的肩:“石岩,你还比我年长几岁,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重明!”白石岩叫了一声,一肚子的话不知道该选哪一句来说,半晌才问:“重明,过了今年生辰,你也十八了,今后当真不打算入仕?”
“我爹也问过我了,我说我只想做个生意人,赚赚钱,数数银子,不想掺和到浑水里。”
“舅舅怎么说?”
“我爹说也好,看他的意思,也并不愿意我去朝里搅和,”柳重明看着好友失望的目光,笑笑:“让姑丈也别把希望放在我身上了。月盈则亏,有些东西不能贪心太多。”
见他这就要走,白石岩跟上去几步,厉声问:“你说你无心仕途不搅混水,你处在这个位置,怎么就知道别人不会来惹你呢?就忍了?你哥哥的事呢?就这么放下了?”
柳重明没有回身,只在听到“哥哥”两字时,停了停脚步,又默不作声地离去。
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与曲沉舟毫无关系。这次杜权许是气得狠了,也没让人抬他回去,硬是让他在柴房里躺了三四天。
春天的温度还很低,夜里冷得无法入睡,他只能强撑着,盘膝坐起来,慢慢呼吸吐纳。
这一套吐纳心法还是重明从白将军那里为他问来的,若非靠着经年累月的调息,还算经得起折腾,恐怕也无法熬得过暗牢里的四个月酷刑。
眼下杜权的苛待并不重要,摆在曲沉舟面前最要紧的事,是怎么过潘公公的那一关。
当日他不管不顾地跑到街上去,不少人看到了,难免有好事人到处打听。如今半个京城的人都听说了,这个往日里低眉顺目的孩子用卜骨砸了潘公公的脸。
潘赫此人本就极好面子,这件事简直是把他的脸皮扯下来扔在地上踩。
事情闹得很不好看。
杜权平日里还仗着结识了一些官员,保持着高贵矜持的姿态,如今进了潘公公的府,也不得不低声下气起来。
他站在一边看着潘公公不紧不慢地看书,已经站了几个时辰了,他一动不敢动,还得时不时接着潘公公的闲聊,心里早就焦躁得恨不能杀人。
在门外,曲沉舟也已经跪了几个时辰。
前胸后背的伤口在伤药的作用下开始收口结疤,又痒又疼,膝盖下的沙砾像是钻进骨头缝里,磨着血肉。
跪的时间太久了,脑子里一阵阵发昏。
他目光低垂,久久地看着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整个身体变得不像是自己的,终于摇晃了一下,咚地一声歪倒在地。
两旁的人急忙又把他拖起来跪好,可屋里的人已经听到了这边的响动。
潘赫这才放下了看了许久的书,像是才注意到外面有人:“呦,你看看我,才看到杜掌柜带了人过来。”
“潘公公繁忙,”杜权哈着腰笑:“我今儿带他来给您赔不是了,他打小就有点傻,大了又时不时犯疯病,没事人的时候还好,犯病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没成想冒犯了您,我已经狠狠打了他一顿。您老只要能消消火,对他要杀要剐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