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後来者
“你弟弟生了一场疾病,花了不少钱。”
提及路莳走后家里新增加的成员,气氛瞬间变得有些沉闷。
就在这时候,从屋里蹬蹬跑出来一个小男孩,他看着屋里两个陌生男人,羞涩地扑进张菊怀里,又偷偷从张菊怀里探出个脑袋好奇地瞅着对面两个大哥哥。
张菊抱起小男孩,赶紧道:“小宝,这就是妈妈跟你说的哥哥,快叫哥哥。”
小宝把脸埋在张菊怀里,小小声叫了声,“哥哥。”
张菊又使劲推了推小宝,“去过去让哥哥抱抱。”
小宝怯生生的不敢,张菊就推他,钱向东这时才说了进来的第一句话,“孩子小,怕生,就算了,别一会儿再给弄哭了。”
张菊小心地瞅着路莳的脸色有些尴尬。
路莳却若无其事继续道:“那家里现在钱可还够用。”
“够用。”张菊赶紧回应,“当时借了点钱,最近已经慢慢还上了。”
“小莳,你这次回来能待几天?”
“如果厂子那边没急事的话,三天吧。”路莳道:“四哥是研究员,很忙,厂子里离不开他。”
张菊有些困惑,钱向东忙和路莳多待几天似乎并不发生冲突,不过考虑到钱向东帮了路莳很多,甚至是路莳在外面唯一的依靠,她聪明的没有把话问出口。
当晚路父回来,路母做了好多好菜,饭桌上吃饭难免也红了眼圈,把家里没给他寄东西的事情再次解释了下,“那会儿小宝病得很厉害,我和你妈都把全副心思放在他身上了。你妈倒是想写信告诉你家里的事情,我没让她告诉你。你离家那么远,就算知道了也只能干着急,还不能及时知道家里的情况。我怕你心里有事,干活的时候分心,再出点什么意外。”
路莳和钱向东在路家住了三天,离开的时候给家里扔了五十元钱,“妈,你年纪大了,营养跟不上,我带回来的麦乳精你别省着喝,要是不够可以再和我说,我想办法再给你买。”
张菊和路父不肯要路莳的钱,张菊道:“你自己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操心家里,家里现在没外债了,我和你爸赚的工资够花了。”
路莳到底还是把钱留下了。
张菊和路父一直把路莳和钱向东送上火车,听见气鸣声逐渐远去才离开。
而路莳刚和他们分开,就趴在钱向东肩头默默流泪。
钱向东的心脏一揪一揪的疼,他恨不能把路莳捧在手心,为他遮去全部风雨,可是仅仅只回了趟家,就让他的路莳哭成这样。
“别哭,小莳。”钱向东叫着路莳的小名,一下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他。
路莳小声抽噎道:“四哥,我之前一直以为家里不要我了,幸好不是,只是家中出事,爸妈太忙了,分身乏术,一时间照顾不到我。真好,他们不是不要我了。”
“嗯。”钱向东温声细语安慰着路莳。
然而他的心中却闪过各种心思,他和路莳不一样,路莳是个很阳光的少年,这个和他的出身有关。当年路父路母只有路莳一个孩子,又是双职工家庭,条件肯定不差,不说路莳要星星不给摘月亮也差不离。
这就导致路莳的童年始终是明媚的,日后长成少年,他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只要给他一丝光明,他就会认为那是黎明前的曙光。
钱向东与他恰恰相反,阴暗中长大的人,看见光亮,他会想那是不是光明落幕前的最后垂死挣扎。
所以张菊给出的解释,路莳接受了。但是钱向东却会想得更多,甚至带了几分对人心底最隐晦的阴暗揣测。
比如他们为什么会在路莳走后就立刻要了这个孩子,是不是心底认为路莳可能这辈子再也回不了城,所以放弃了路莳?
其实从路父路母私心里讲,这本也无可厚非。总不能一个儿子下乡再也回不来,他们就这辈子老无所依,到老了生个病痛,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从这方面讲,路父路母的选择无可指摘。
只能说人性终究是复杂的,生活不是非黑即白。
他唯一要做的就是保护路莳,只要以后路父路母不做伤害路莳的事情,他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毕竟曾经路父路母对路莳的疼爱不假,而路莳也同样割舍不下这份亲情。
“不哭了,回去带你去市国营大饭店吃好吃的。”钱向东柔声细语,“你喜欢吃饺子,咱们去看看有没有驴肉,要是有给你点个驴肉蒸饺。再炝拌盘猪耳朵、红烧排骨,最后来个猪骨汤。吃不了咱们就打包回去,到时候让食堂阿姨给你热了热。”
这事换了别人兴许不行,但路莳绝对成的。食堂阿姨们都认识了这个吃饭特别积极,每顿必勇争第一的小少年。路莳嘴巴特别甜,别人都婶子大娘的叫,到了路莳嘴里全部叫姐姐。当时一个大妈反驳路莳,路莳还震惊的睁大眼睛,露出小鹿般惊恐的表情,诚惶诚恐地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实在是看食堂阿姨的年纪和他差不多。
路莳才多大,那食堂阿姨一听自己的外貌竟然跟一个少年差不多,乐得嘴巴都要咧坏了。特别是这时期的人普遍实诚,还没像后世那样习惯把人叫年轻。那食堂阿姨哪里受得住这个,简直把路莳当成了亲儿子,有求必应。路莳在食堂混得如鱼得水,好不快活。平时打荤菜,人家都是菜多肉少,到了路莳这里是肉多菜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道菜只有肉一样。
路莳吸着鼻涕终于从钱向东肩膀上起来,泪眼汪汪地看着钱向东重重点头,抽泣道:“我还想吃核桃酥。”
“吃过饭去百货大楼买,再给你买些糖和江米条,要是有其他零嘴也给你买些。”
“嗯。”路莳终于笑了。
吃过饭二人去了百货大楼,正好手里有厂子奖励的电器票,本来说好一张,结果奖励两张,就买了一台收音机。
回到厂子,钱向东把手中的事情和周秋颜等人简单交代下,众人都挺舍不得他的。
因为钱向东第二天就要离开厂子,当日下午赵兴国就召开职工大会,解除了副厂长的职位。副厂长已经收到省里的斥责,不敢再作妖,老老实实在大会上给钱向东道歉。
当地报纸和广播电台等他也亲自致歉了,没办法,不道歉的话省里就要开除他的公职。
现在不让做生意,要想好好生活似乎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当工人。正式工人名额十分吃香,副厂长已经失去领导职位,无论无何不能再失去这个工人名额,只能如约履行。
青城公社,小刘刚修好一台同事请求帮忙修理的收音机,同事感谢道:“刘哥,你这技术真厉害,咱们公社有你省了不少事,要不我还得折腾到镇上。”
那位同事塞给小刘一篮子鸡蛋,足有十几枚,小刘淡定收下。
“我这手艺差太多了,要是我师父在这里,这点小毛病也就几分钟的事情,我这研究了一上午。”
同事想到钱向东,不禁佩服道:“你师父那就不用说了,那可是大佬。想当初他来咱们公社的时候,咱们还都觉得是他走了鸿运,祖坟冒青烟才有幸考上咱们公社。哪里想到其实竟是咱们公社埋没了他,耽误了人才。
能遇到钱向东,小刘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庆幸。
新来的技术员问道:“刘哥,你口中的师父就是之前的那位研究员?”
小刘点头。
技术员有些不信,“他还能比你还厉害,刘哥你不但会修理拖拉机,还会修手表,就连收音机的一些简单问题,你可都懂。”
新来的技术员对小刘十分佩服,在他眼里,刘哥就够厉害的,谁还能比刘哥还厉害。
刘哥拍了下技术员的头,“你知道什么,我这点本事连师父的皮毛都达不到。”
技术员捂着脑袋,哼唧道:“你们都把他传得太神乎其神了,好像他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大佬似的,可据我所知他还是一个少年郎,哪能有那么大的本事?”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同事把收音机打开,想要看下收音机的问题解决没。
就听收音机里传出一道甜美的女音,“13号于汾市举行的第三届全国拖拉机田径拉力大赛,我省新研制成功的幸福号荣获第一名,打败了曾蝉联两任冠军的汾市拖拉厂。幸福号拖拉机是由我省市拖厂研究员钱向东同志作为负责人,带领组员周秋颜、郑建军、沈和平、金波同志不辞辛苦兢兢业业日以继夜专研一百多个日日夜夜完成的……”
“钱向东?”技术员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刘哥,收音机里这个人不会就是你们常说的那位前技术员吧?”
小刘和同事都有点不敢确定了,他们知道钱向东很厉害的,但是市拖厂那是什么地方,那可是人才聚集地。钱向东就算再厉害,也不至于这么厉害吧?
接着就听广播里继续播报道:“钱向东同志,今年二十一岁,向阳大队生人,曾在青城大队任职拖拉机技术员,后被其主任偷了独立绘制的新型号内燃机图纸……”
小刘咽了口口水,新来的技术员此时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有点惊到了。他这个位置的前任也太优秀了吧,搞得他好有压力。
正好这时候书记走过来,同事指着收音机道:“书记,你这两天听收音机了吗?钱向东,他,他……”
“听了。”书记神色激动,同时与有荣焉,“我就说钱向东看着就非是池中物,当时只是潜龙在渊,果然一有机会就龙跃九天了。”
“了不起,太了不起。竟然打败了汾市。”书记哈哈笑着,“听见没,咱们青城公社也跟着借光上了回广播,这下全省甚至外省的人都知道咱们公社里出了这样一位人才。”
就在今天早上书记还收到了镇长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可是好好表扬了他一通。
小技术员缩着脑袋,默默不语。大佬果然是大佬,难怪公社里的人常常提起他,实际上人家大佬比传言的还要优秀得多的多。他们这些凡人只有仰望的份。
书记回去后,立刻派人去了一趟向阳大队,他们大队出了这么一位了不得的人才,自然该是众人学习的榜样。
于是当天张满仓就组织全队人开大会,用大喇叭把收音机上本地广播放给全大队人听。
向往大队的人单单只知道钱向东去了市拖厂,哪里知道钱向东竟然有这么厉害。
一时之间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广播里那个人是他们熟识的钱向东。可是大队长都亲口承认了,上级表扬了,广播里还提到了钱向东的出生地,这一切的一切都不由得他们不相信。
社员们窃窃私语,小声议论,“真看不出来,钱向东竟然这么厉害。那么多个研究员都参加了研制,结果就重点讲述了他的经历,还把他放在第一个,又是什么负责人,这不就是说他是其中最厉害的吗?”
“那肯定的了,不然的话比他厉害得能肯屈居人后。”
“想当初我就觉得这钱向东和一般人不一样……”
“得了吧你,我记得小时候你都不让你家孩子跟他玩,说是怕学坏了,还赌咒发誓过钱向东长大一定得进去。结果人家没进大牢,倒是进广播里了。”
“说来,韩家那小子和钱向东玩的最好了吧?”
“可不是,当初韩金竹结婚的时候,钱向东没来参加婚宴,大队里好多人都议论钱向东这是一富贵就忘了贫贱友。即便后来他又专程回来过一趟,闲言碎语也不少,现在想来,人钱向东那时候应该正在研究那什么内燃机,八成忙得连饭都没时间吃,哪能抽出时间来参加婚宴。”
“可不,上次钱向东回来,我可见他和那个知青两个人背着两个可大的包了,也不知道里面装了多少好东西,没见从钱向东走后,秦长香腰板挺得更直了,指定没少收好东西。”
董彩凤坐在凳子上听着广播,那播音员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化成一把刀子狠狠扎进董彩凤的心上。
她的凳子上跟生了钉子一样,她根本就坐不住。
同样难熬的还有钱家人,有大队人故意揶揄道:“钱老头,你家这孩子是怎么教育的,咋就这么有出息?”
明明自家孙子被广播表扬,该是无比荣耀的事情,可是钱老头的表情却恨不能就此消失。
另一个人道:“哎呦,这你就问错了,你要是跟钱家学教育孩子的方法,那都给教育大西北劳改去了。钱家这么多孩子,可都是钱老头教育的,这不都在这种地呢。就钱向东没用他教育,然后就出息人了。所以你问他啥,他会教育个屁!”
众人唏嘘,同时在心底暗暗下决心,不管自家孩子怎么狗屁不是,做大人的可不能偏心太过,不然真像钱向东这样以后成才了,家里跟着借不上光不说,还得被孩子恨,被其他人背地里戳脊梁骨议论。
汾市,钱家。
小宝淘气爬上桌子,一把拧开收音机,甜美的女声流泄出来,本地广播台正在报道前些日子的拖拉机比赛。
因为路莳之前提过,张菊就特意听了一耳朵。
“我省拖拉厂此次在全国拖拉机田径拉力大赛上荣获第二名,于冠军失之交臂。冠军被丰省拖拉机厂夺走,打破了我省三连冠的希望。这次获得第一名的是丰省拖拉机厂研究员钱向东同志研制的幸福号……”
张菊手中的抹布突然就掉了,钱向东,那不是陪着儿子回来的朋友吗?
当时儿子说他那位朋友很忙,她当时还不以为意,结果人家竟然是这样一位大佬,能不忙吗?
可是这样一位人物当初怎么会和自家儿子成为好朋友,一路帮扶他?不是张菊瞧不起自己儿子,恰恰是她太了解了。自家儿子明明又懒又馋,不愿意干活?人家大佬瞧上自家儿子什么品质了?
张菊想不通,不得不感叹时也命也,自家儿子是真的命好!
钱向东离开这天,路莳没上班,请了一天假。早上二人趁着寝室没人偷偷抱了好久,久到钱向东心生后悔,甚至想要反悔不走了,可他到底生生忍下这股难舍之情,“我休息就回来看你,你去也行,我带你去那边玩。等我再那头稍微稳定些,实验进入正轨,我就想办法把你弄过去。”
“嗯。”路莳趴在钱向东怀里点头,不想离开钱向东温暖的怀抱。
火车站里人不算多,每一个都行色匆匆,路莳紧紧跟在钱向东身边,甚至顾不得避嫌。就那么贴着他。
幸而路莳年纪小,别人只当他是个舍不得哥哥的小孩子,倒也没有过多关注。
路莳目送钱向东随着人流走进站台,疯狂挥舞手臂,“四哥,我这周休息就去看你,你等我哦!”
“好,你来,我带你去汾省国营大饭店吃饭。”
“好。”路莳眼看着钱向东被人流挤出去,怕他听不见自己的回答,超大声喊道。
明明严格来讲也算不得离别,可是路莳刚送别钱向东,一转身就蹲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里哇哇大哭,哭得像是个走丢找不到家的小孩子。
宋广友还是很重视钱向东这个跨行人才,在厂子单独给钱向东留了一间宿舍。四人寝宿舍被布置成单人寝室,贴墙放了一张单人床,床头摆了一张书桌。书桌旁是铁制的洗脸架,洗脸盆,香皂、毛巾等一应俱全,不需要钱向东再贴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