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林泱泱
身后林放与王崇绥寒暄起来。
王崇绥目光在两人间徘徊,像是懂了什么似的,大笑着摇了摇头,“也罢,这物件本不该是老夫的。”
遂摆了摆手,离开了。
月光抚照水面,微风吹过,泛起了涟漪,惨败的莲叶茎秆也随风耳洞,摇曳生姿。
和王崇绥聊了会儿,余殊心情已不似片刻前一片死水,却始终不想抬眼看林放。
他向来一心待林放,不求回应也就罢了。可若要他在这份纯粹里添上些别的什么,那他索性便趁早断了。
身后的人走近了些。
林放的掌心贴在他手臂上,“这边风大,随我回去罢。”
余殊手插在口袋中,并不理会。
“生气了?”
耳边,林放低沉的嗓音拂过他耳畔。
未及余殊推开,肩膀上就一重,林放整个人靠在他身上,双臂环过他的颈脖绕到他身前。
“起开……”
林放惯会装死,从前明明一副好身手,却总藏着不漏,余殊下意识以为他力气不大很好推开,这会儿使劲全力竟是纹丝不动。
林放不顾他的抗议,双手放在余殊身前,他这时才发现,林放手中多了一个木盒子。
他将盒子中的玉佩取出来,在余殊身前晃了晃。
压下去不久的火气又烧了起来。
余殊一把抢过玉佩,想扔出去。
挥出去的手停在了身前。
上一次,就是他将玉佩摔碎的。
物件无罪,好不容易挺过了千年的风霜,再受这无妄之灾,也太可悲可怜了。
一如他自己。
从地狱深渊中走出来,孤零零地挣扎、适应新生活,却与林放相逢。
就在他以为命运眷顾、得林放相守时,却发现好像这又只是一个玩笑。
余殊腾出一只空着的手,拽开林放环在他身前的胳膊。
“放开。”
林放未动。
急促的呼吸喷洒在余殊颈间。
“世子几次三番戏弄我,还不够吗?”
背上一轻。
余殊的话宛如利剑般往林放心上刺去,他身子僵住了。
话匣子被打开,余殊压抑已久的怨愤终于得此机会道出口。
“你明明心里早就认定了人,为何一而再再而三骗我?从前是因为襄王位高权重可做靠山,如今呢?我无父母无权势,只是这天地间渺小一浮游一尘埃,欺瞒我于你有什么好处?一早知道实情却不与我相认,只会说些又假又空的话……”
他话音未落,嘴巴便被捂住了。
林放从背后抱住他,竟是用手来捂他的嘴。
“唔……”
“抱歉。”林放手上吃痛,放任余殊咬着自己也不放开,“我怕再让你说下去,我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了。听话,冷静一下好不好?”
余殊哪里肯听,咬着林放的手指不放。
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歌声,起初两三个音节出来时,余殊便感到一阵熟悉。
是当年他为林放生辰所作的曲子。
没有歌词,林放轻轻在他耳边哼唱着,他哼歌时嗓音不似平日低沉,竟格外的好听,有几分不符合年龄与性格的稚气。
余殊抬眼看着身前的池子,思绪被拉回千年前他与林放徘徊的那个冬日,两人绕着湖畔走了好几圈,彼此都红着脸,谁也不好意思先开口说话。
那时林放虽清冷薄情,看向他的眼中,终归是与旁人有几分不一样的。
“好些了吗?”
林放歌声停了,说话时一时没找准发音位置,显得几分少年气。
余殊喘了几口气,心情确实平复了不少,点了点头。
林放松开余殊,站在他身侧,朝他伸出手来,笑道:“花了一大笔钱,肉疼,陪我走走。”
余殊抬手就要揍他,只觉得林放故作镇定的笑颜里,掺杂了些许不如意的悲凉,便又收回了手。
林放趁机握住他,笑意未入眼底。
经历的大小事多了,余殊便养成了个什么都看得开的毛病,此刻与林放绕着池塘走了半圈,水面吹来徐徐清风,他整个人放松了许多。
林放也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方才继续说道:“殊殊,为何你总不记事。”
“嗯?”
“这大概有些不公平。”
林放笑得苍凉。
有那么一瞬间,余殊觉得仿佛这才是真正的林放。他将平日里的外壳一层层剥开,把冰冷强硬的外壳碾碎,露出一个真实的会受伤会难过的林放来。
“你想起了父亲、想起了仇恨,把那么多不愉快的、无关紧张的事都一一记起来,为何偏偏忘了我呢?”
余殊抬起眼眸,只觉得林放眼尾红红的。
他心里骤然被揪了一下,不解地问:“你在说什么?”
林放停下脚步,打开木盒,将里面的鉴定书拿给余殊。
余殊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不悦地接过。
却见上面清楚地写着,此物是梁景帝所佩戴的玉器。
余殊脑袋嗡了一下。
方才拍卖会上,介绍人似乎也曾说明是景帝之物,只是当时他被怒意冲昏了头脑,一时忽视了这一点。
他难以置信地问:“怎会是……父皇的?”
林放疲惫的笑意深了些。
余殊实在是想不明白,只觉得疑团越来越大,父皇离世早,他的物件怎么会传给林放,林放还说是“至为重要之人”所赠?
脑袋好疼。
许多解释不清的事在脑袋里打转,牵扯出桩桩件件的疑问串联起来,中间却始终少了关键信息。
按照那位老嬷嬷所说,他十一岁那年,父皇御驾亲征威慑岭南,回程的路上遭到献王伏击。此时京中大乱,妃嫔皇子横死宫中,他因为贪玩私自跑去接父皇的缘故,幸免于难。
而父皇班师回朝之时,定然也将俘虏的质子林放带在随行的军中。
所以。
所以那时他便与林放见过?
在他大病一场失去记忆之前?
余殊不可思议地看向林放。
“你那时什么都不懂,尾随献王的车驾前来,途中却遭遇了变故。”
余殊痛苦地捂住脑袋。
他就快抓住那条线索了。
揭开血淋淋的真相必然伴随着痛苦,一直以来林放回避向余殊提起之前的事,大多出于这样的考量。
此刻见余殊露出痛苦的神色,立马上前将他拥在怀中,哄他道:“我不说了,你别再想。”
迟了。
尘封的记忆被打开一个缺口,借着那道光亮从余殊脑中纷至沓来。
余殊十一岁那年,景帝御驾亲征向岭南示威,招降了越王。
回京路上,打头阵回京的献王起了反叛之心,控制住京城后杀了回来。余殊不明就里,只当叔叔是去接他父皇的,尾随献王车驾出了城。
献王发现余殊后,不愿他牵扯进来,派手下将余殊送到城郊。那两名手下会错了意,离开大部队后便要加害余殊。
幸得押送林放进京的车驾碰上了,余殊不问三七二十一躲进林放的马车里求救,不想对方是个看起来比他还文弱的小孩。
“好漂亮的哥哥。” 余殊掀开车帘,趴在马车前冲林放道。
护送林放的几名官兵认得余殊,随即和那两人打了起来。
余殊便不再担心,只逗林放:“喂,你怎么不拉我一把。”
白白净净的林放有些胆怯地朝余殊伸出手,脑袋里只回想起方才一路对他吆五喝六的侍卫对眼前人毕恭毕敬的样子。
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林放心道。
“你多大了?”余殊坐在他身边,眼神直勾勾地打量着林放。
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孩儿,比宫里那些弟弟妹妹不知道好看了多少,肯定是天上来的。
林放:“九岁了。”
余殊闻言痴痴笑了,捏了捏林放的脸,“我十一,你该叫我一声哥哥。”
很快,随行的护卫将情况汇报给了景帝,父子二人相聚,只不多时,不远处便传开喊杀声。
景帝自知凶多吉少,将自己身边最得力的随从留给了余殊,要他先撤。
余殊不肯,固执道:“孩儿和父皇相见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父皇就要赶孩儿走吗?”
余殊性子倔,怎么说都不从。
景帝看了眼余殊身旁的林放,心生一计:“世子年幼,刀枪无眼,你可愿护他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