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伏传赤脚爬了起来,三两下把其他写过字的纸张拢在一起,解释说:“我平时不是这样的,大师兄你知道我的,我真的不是这样……”
“我知道。离天亮还早,你再睡会儿?”谢青鹤不大理解,为什么要把油灯靠墙放地上?
伏传拿丝布覆上古琴,又匆忙推开窗户,端起洗脚盆,哗啦一声把水泼了出去。
谢青鹤目瞪口呆:“楼下……”
“这时候没人。”伏传说。
谢青鹤本也不至于为了这事就把小师弟唤醒询问。现在伏传自己惊醒了,谢青鹤想起那满屋子的糟乱,有心提醒一句,又不愿让伏传多想。斟酌片刻,还是决定算了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伏传还有些讪讪:“大师兄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以为您还要多待几日?”
“嗯。”谢青鹤不想提龙城发生的事情。
伏传在客栈里捣乱被抓了个正着,心里正发虚。谢青鹤因龙城之事心情不好,伏传只认为是自己一番撒野惹了大师兄不快——大师兄是爱整洁的,床上多了一根头发都要拣开。
“我不知道您今夜就回来了,我和店里的小二哥闹着玩儿呢……”伏传讪讪地解释。
跟店小二闹着玩儿?谢青鹤不禁回头看他。
伏传方才说了原委。
谢青鹤离开之后,客栈常租的屋子也没有退,伏传还是白天去陪刘娘子,晚上来客栈里休息。他也挺小心的,怕弄出闹鬼的传闻,晚上都不点灯。只是有时候睡了床,写了字,都会留下痕迹,三娘子负责洒扫很认真严谨,发现不对就在后厨里说了一嘴,店小二就帮着来查看了。
伏传怕吓到了人,想练琴的时候,还把琴给偷偷顺了出去,打算找个无人处玩弄。
好巧不巧就撞上了店小二,把店小二吓得连滚带爬从楼梯摔下去,脸都摔肿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伏传也挺愧疚。
他正打算更加小心,或是干脆暂时不来客栈了。
哪晓得那店小二也是个狠人,找来神棍一通做法,又是杀鸡,又是泼狗血。更离谱的是,冲着谢青鹤常坐卧的榻上泼了一瓢大粪……
伏传气了个倒仰。泼鸡血狗血就算了,往我大师兄起居的地方泼粪是怎么个章程?
“……你就和他杠上了?”谢青鹤哭笑不得。
伏传跟店小二接连赌气几日,故意在屋子里摆写好的字,大半夜地点灯,装神弄鬼吓唬人。
客栈上下都吓得不轻,唯独那店小二不信邪,一会儿给灯油倒干净,一会儿抠了古琴的弦……连谢青鹤买来的笔墨纸砚都被店小二烧了个干净。这已经是伏传新弄来的第三套了。
谢青鹤低头多看一眼,这才发现纸上写的居然都是鬼故事……
伏传跟人斗气上头,半点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对。这会儿跟谢青鹤说两句,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是……轻狂了些。”伏传低头认错。
谢青鹤也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原由:“你闹得这么凶,以后还怎么住下去?”
伏传脑袋越发低垂:“一开始也没想到会闹到这个地步……大师兄,我错了。”
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说:“你是无形无声的魂体,屋子里突然有了生活痕迹,吓到小二哥,这也不是他的错。以后不要和凡夫俗子一般计较,知道了?”
伏传点点头:“嗯。”
又忍不住替自己辩解了一句:“他趁乱偷我们东西,我才吓唬他的。”
谢青鹤离开时在柜上交代了一句,说要出门几日。他在客栈常住,一开始也置办了不少东西,大门锁上全都交给了客栈“管理”。弄出闹鬼的事情之后,店小二便起了浑水摸鱼的心思,偷偷搬走了不少谢青鹤置办的玩意儿——说起来也不算很值钱,可伏传哪里能忍得了?
谢青鹤也是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脾性,听说还有偷盗之事,姿态就不一样了。
“那小二是住在店里么?”谢青鹤问。
伏传想了想,说:“不在吧?他是客栈东家的远房亲戚,住在城南。”
“能找得到么?”谢青鹤问。
伏传突然兴奋了起来:“找得到!我去找他!”
谢青鹤摇头:“一起。”
两人都是魂体,穿墙而过不带一丝动静,飞掠至城南也就是瞬息之间。伏传并不知道那店小二具体住在哪里,仗着魂体来去自如速度又快的特性,在南边几条街上的民房里肆意穿行。
“大师兄我找到他了!”伏传啪嗒啪嗒跑了出来,在门口招手,“这里!”
那店小二家看上去倒也殷实,四口之家住着三间砖瓦房,小天井里还有一口甜水井。伏传看着谢青鹤的外袍挂在檐下,喝茶的杯子摆在柜前,顿时气炸了肺:“小偷!”
谢青鹤连忙给他拍拍背心:“不生气。”
店小二睡得正香。
谢青鹤上前点了他的昏睡穴,一只手将他拎起,招呼伏传:“走。”
伏传跟着谢青鹤奔出去两条街,才有些吃惊地说:“咱们要把他吓死么?”
说话间,谢青鹤已经把人拎到了客栈,伏传泼洗脚水的时候窗户打开,这会儿也还没关上,他恰好把店小二从窗户顺进了客房,再把窗户闩紧。
谢青鹤把店小二放在床上,还给他好好盖上被子。
“行了。”谢青鹤说。
伏传绷不住笑了:“大师兄,你可真会开玩笑。”
等店小二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间闹鬼的屋子里,窗户紧闭,大门外锁,鞋子和衣裳还在城南家中,只怕要吓得怀疑人生——谁把我搬到这里来的?鬼搬的啊!
“你将写过字的墨迹都收起来。”谢青鹤吩咐。
不管伏传写的是什么,哪怕是专门恐吓人的鬼故事,也不能随意流落在外。
他自己则点起一盏灯,将掌柜搬来的古琴重新上好弦。大半夜的不好调音,也就只能凭着感觉随意调了调。再用丝巾将古琴覆上。收拾停当之后,谢青鹤才起身:“走吧。”
伏传把自己写的鬼故事都点火烧了,确认都成灰烬没有火星之后,才吹熄了油灯。
他满脸兴奋:“大师兄,我们去哪儿?”
谢青鹤无奈地说:“找个远些的地方,重新觅个住处。”
两人皆是魂体穿墙而出,走在夜深人静的长街上,漫天星光如银,伏传一直都在东张西望。
他用闹鬼的方式与店小二斗气,害得谢青鹤不得不搬地方,这会儿很想将功赎罪,给大师兄找个更好的地方住下来——最主要的是,他这会儿很兴奋。
大师兄非但没有训斥他捣蛋搞怪,看这样子,大师兄分明比他还顽皮呢!
光是想想店小二醒来时该有的惊恐,伏传都忍不住要大笑三声。
“要不咱们把这间屋子赁下来吧。楼下是个做炊饼的铺子,阿娘常常来吃饼。这里有条小楼梯直接上楼,也算是独门独户了……就是临街,有些吵闹。”伏传指着某个无名铺面的二楼推荐。
这屋子略有些陈旧,倒也不是不能住,二楼相对开阔,采光也不错。
总之,这是伏传满含期待推荐的屋子。
谢青鹤无可无不可,点头道:“可以。”
伏传又忍不住说:“大师兄,你与东家说租钱的时候,多让她一些。”
“嗯?”
“这家的大姐姐是阿娘的丫鬟,老公公死得早,孤儿寡母过活。阿娘也想多照顾,大姐姐说救急不救穷,合该自家立起来才是兴家之道。小姐姐和弟弟都跟着老妈妈做炊饼买卖,还说要花钱把大姐姐赎回家早日嫁人……嘿嘿,阿娘早给大姐姐备好嫁妆了。”伏传了解得很彻底。
谢青鹤就说这小孩怎么一反常态,多嘴管他赁房子的事情,原来是想照顾自己人。
待到天光大亮,伏传也没有去“陪”刘娘子,而是跟着显身之后的谢青鹤,去各处采买日用,待到那做炊饼买卖的桑家人做完了第一波生意,稍微空闲时,才上门求租。
这年月蓬门小户的时间不值钱,为了节省开支,多半都是自己觅个落脚处慢慢修葺打理。到城里赁房子居住的是极少数。桑家的屋子空置许久了,总也租不出去——一家子妇孺小儿,也不敢租给来历不明的青壮,租客的选择范围就更窄了。
谢青鹤显身了也还是个仙风道骨的老者模样,看上去就让人觉得特别可靠。
何况,老头子么……大众观念里,老头儿祸害不了女人。
租约谈得很顺利,伏传口中的小姐姐,也就是桑二娘,还红着脸来问谢青鹤,要不要搭个伙?粗茶淡饭吃得不算好,绝对保证干净,每个月也只要那么小小的半两银子……谢青鹤想想也应了。
采买的日用送到家中,现成的家具没有,淘换了一些二手的床榻桌椅。
谢青鹤办事不紧不慢,有条不紊,看着各路店家和临时赁来的力夫搬扛举抬,只要居中指点一下,桑小弟还来送了两回水,倒也不觉得如何辛苦。
伏传全程陪在他身边,魂体状态帮不上忙,很是愧疚:“都是我给大师兄添麻烦了。”
这边忙忙碌碌置办家什,桑家大姑娘恰好出来帮刘娘子买炊饼,听说家里空置的屋子赁出去也很高兴。伏传顿时就着急了:“阿娘每回都要亲自来买炊饼的,今天怎么了?”
谢青鹤算了算日子,微微一笑。
伏传马上就跑回别馆看刘娘子去了。
谢青鹤才坐下来喝了杯茶,伏传又奔了回来,神色古怪。
“她……她……”伏传脸颊有点红,“她肚子里……有小宝宝了。”
“那个小宝宝就是我吧?感觉有点奇妙。她还很高兴呢,说要给伏蔚写信,又怕胎还没坐稳,让伏蔚空欢喜一场。马上就去请了她自己的奶娘来照顾。她那奶娘都回家养老去了……”
伏传对刘娘子的感情越来越深了。
谢青鹤意识到,这事对伏传造成的影响,很可能会超出他的想象。
原本伏传对母亲没有任何概念,所谓杀母灭门之仇,对他来说不过是例行公事,没有掺杂任何个人感情。先是深宫中的羊妃给伏传具现了一个世俗母亲的形状,挑动了伏传对母亲的好奇与渴望,这些日子与刘娘子相处下来,血脉中割舍不断的召唤促使伏传更加眷念依恋上刘娘子。
哪怕伏传一直是魂体,不能与刘娘子产生任何互动,单是守在刘娘子身边就让他心生向往。
连刘娘子身边的丫鬟,伏传都开始爱屋及乌,等几个月后,刘娘子开始逃亡……
原本伏传生命中不必有此悲痛。
若他不了解刘娘子,不知道刘娘子是什么人,那一切就只是与他相关的故事而已。
溯往术使悲痛渐成实质。伏传与刘娘子感情越深,他日面对刘娘子逃亡、死亡的痛苦越大。
“你明日还要去陪刘娘子么?”谢青鹤问。
伏传很不解:“对啊?大师兄有什么事么?我一两日不去也可以。她现在忙着对外祖和舅舅们撒谎呢,要办一场假婚礼,免得‘未婚生子’惹人闲话。想起她被伏蔚骗得团团转,我就生气。”
“你如今与刘娘子关系太过亲密。你要知道,她十六年前已经死了。”谢青鹤说。
谢青鹤可以找借口,不着痕迹地约束住伏传,减少伏传与刘娘子相处的时间,也可以食言毁约,直接拖去后边这截时间线,不让伏传再与刘娘子相处。这都是保护伏传的办法。
不过,谢青鹤并未自作主张,他选择询问伏传的意愿。
“往日你提及刘娘子之死,扈水宫灭门之事,只有意气,并无情伤。那是因为出事时你年纪还小,来不及与他们相处,生出感情。你如今这么喜欢刘娘子,”谢青鹤给他倒了杯茶,“这时候再来一场丧母之痛,本不该出现在你的生命和记忆中。”
伏传有了一瞬间的沉静,轻声说:“我想过的。”
“求大师兄让我留下来陪阿娘之前,我就想过这个问题了。若要陪着她,旦夕相处,自然会更加喜欢她。以后与她分开了,肯定会特别特别伤心……”
“我想了好多天。”
“伏蔚没有走之前,我就一直在想。我要不要留下来呢?”
“为了不伤心,我宁愿不认识她么?让她成为冷冰冰的‘母亲’二字,成为给我留下各种遗憾麻烦和仇恨的根源?……我觉得这样不行。我想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我也如愿知道了她是怎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