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谢青鹤难耐地皱眉:“你不要哭。从前你哭,我会觉得心疼。如今你再哭,我只觉得刺耳。你为何要哭?这些年来,你做坏人不是做得很爽快么?难道是哭以后再也不能做坏人了?”
束寒云被他问得目瞪口呆。什么叫……坏人做得很爽快?
“我说错了吗?”谢青鹤问他。
束寒云脑子里轰隆隆地响。我喜欢做坏人么?做坏人很爽快么?
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无辜的。伏蔚总要背着他干坏事,他又不是伏蔚的亲爹,凭什么要为伏蔚做的坏事负责?伏蔚的身份又那么特殊。皇帝啊,干涉皇帝,岂非干涉世俗?
直到谢青鹤说他做坏人做得很爽快,他才突然醒悟过来。
是的,他一直都很羡慕伏蔚。因为伏蔚吃了很多苦,所以伏蔚可以坏得理直气壮。
不去学那些礼义廉耻,不必遵守仁恕宽爱,想杀人就杀了,想欺负谁就欺负谁,明明练出了一身冠绝天下的功夫,却要守着规矩不能随心所欲。我没有钱,就去抢啊。看见好东西,杀人越货啊。你瞅啥?再瞅就干死你啊!做坏人……真的很爽啊。
所以,我过得那么痛苦,只因为我原本就该做个坏人,却被师门硬生生捆成了好人么?
谢青鹤捏紧他的发髻,将他揪成仰面抬头的模样,低声告诫道:“但是,从此以后,你不能在做坏人。我会一直盯着你。你要好好做人,好好做皇帝。但凡有一丝行差踏错……寒云师弟,师兄今日杀了你的皮囊,他日再去杀了你的魂魄。”
束寒云被他冰冷的口吻刺得打了个寒噤,双眼含泪望着他,哽咽道:“寒云不敢。”
谢青鹤方才松开他被扯得死紧的发髻,说:“去龙城吧。”
没有人见过谢青鹤如此凶恶的模样,束寒云本想磨蹭一会儿,借口傍晚日落时才能与伏蔚互换皮囊,竟被他一番话吓得不敢耍滑头,老老实实用日升月落术调换了身份。
魂魄瞬息之间就能飞行千里,束寒云眼底失去光华,下一瞬,又变得浑浊不堪。
——已经换成了伏蔚。
伏传有些不忍心,往上官时宜身前走了一步。
上官时宜不禁皱眉,说:“他虽是你父亲……”
“我不担心他。”伏传声音放低,凑近上官时宜耳畔,“请师父亲手处置。”
束寒云先前不肯让谢青鹤动手,伏传也不想让谢青鹤动手。毕竟是曾经心爱过的人,非要谢青鹤亲手杀死,哪怕是一具皮囊呢?那也实在太过艰难。
上官时宜摇头道:“他若无法下手,自然会来请我。”
“可是……”伏传还是觉得,这件事太为难大师兄了。师父那么宠爱大师兄,为何不能代劳?
谢青鹤已点了束寒云的昏睡穴,捏起指诀,在束寒云的眉心轻轻一点。
呼吸瞬间停止。
谢青鹤将束寒云的尸身放在竹椅上,看着他安静闭嘴的模样,恍惚间想起往事。
师弟说,师哥,你不恼我,我好欢喜。
师弟说,我今日挨了鞭子,不大好看。师哥,莫嫌我。
师弟说,师哥,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
谢青鹤缓缓伸手,将束寒云双眼合拢。
从此以后,世间再没有寒云师弟,谢青鹤再没有心爱之人。
第79章
伏传总觉得谢青鹤这时候非常……伤心?又不似痛失所爱的那种伤心。
反正难以言述。
束寒云的尸体还躺在他的怀里,他那只手才从束寒云合拢的眼皮上揭开,是不是还能感觉到束寒云的体温?伏传的共情能力通常要人倾诉时才会发挥作用,这会儿谢青鹤一言不发,他就跟着难过。
他与上官时宜的目光都放在谢青鹤身上。
伏传是自然而然地关心谢青鹤,上官时宜也不能说不关心,只是眼神中隐有一丝审视。
谢青鹤削瘦的背影,突地震了一下,又震动两下。
伏传马上露出惊慌之色,下意识地求助于上官时宜:“师父……”
自打他有记忆开始,师父的飞仙草庐就摆满了药柜和医书。上官时宜爱惜眼睛,白天看书,晚上修行,伏传偶尔来飞仙草庐拜见求教,次次都撞见上官时宜在看医书,便种下了师父热爱岐黄之道,天天沉迷在医药之中的印象。
上官时宜盯着谢青鹤的身影,看着他伸手接在嘴边,噗地咳出好几口淤血。
待谢青鹤将体内积郁的淤血都吐尽了,呼吸声变得清晰干净,上官时宜才如释重负:“好了。”
“什么好了?师父?是幻毒吗?”伏传赶忙问。
上官时宜含笑点头。
伏传总觉得师父的眼神特别复杂?并不单纯是欣慰于大师兄的身体康健,还有一些隐含的期盼与希望藏在里边。转念一想,师父最是看重依赖大师兄,大师兄身体好了,起码再保寒江剑派二百年太平,师父高兴太正常了吧!
伏传也很高兴,拿了湿帕子去给谢青鹤擦手。
上前几步凑近看见谢青鹤怀里的束寒云,他顿时把那点儿喜意收了起来。
他对束寒云也有感情。何况,就算束寒云不曾在小时候抚育教养过他,寒江剑派失去了一位排序次长的二弟子,也是极其憾重的损失。束寒云没能端端正正、辅佐寒山,本就是师门最大的悲剧。
“大师兄,擦擦手。”伏传见他还抱着束寒云,习惯地要帮忙。
——谢青鹤胳膊断了的时候,也是一只手不方便。他已经很习惯帮忙擦洗了。
谢青鹤看了怀里的束寒云一眼,再看伏传递来的湿毛巾一眼。他右手心里,还捧着刚刚吐出来的陈年旧血,乌黑乌黑凝结成块,混杂在手心看着极其糟践。
幻毒缠身十一年,这就是他放不下束寒云的代价。
谢青鹤缓缓放手,让束寒云躺在地上,接过伏传递来的湿毛巾,擦去手心的淤血。
“去唤人来替他收殓。”谢青鹤吩咐伏传。
伏传还没遇见过死人的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不好多问一句,只怕大师兄觉得自己太蠢。想了片刻,他决定去找陈一味——一味师兄肯定知道怎么办!
谢青鹤回头与上官时宜商量:“以内门身份安葬,师父以为可以么?”
上官时宜点头:“尸身自然可以。”
这就涉及到身后之事。寒江剑派的内门弟子会安葬在风水极好的墓园之中,若是束寒云死了,上官时宜不至于这么小气,非要把他逐出门墙,不许葬在琼林之中。
但,如今死在束寒云皮囊里的是伏蔚,上官时宜当然不肯让伏蔚来吃寒江剑派的风水气运。
谢青鹤解释说:“弟子已拘走了他的地魂。落葬之前,将人魂打散即可。”
他先一步支走伏传,也是不想当着小师弟的面,跟师父讨论如何处置他生父的魂魄。
上官时宜点头:“你安排吧。”
谢青鹤并不想安排束寒云的后事,说道:“弟子以为,此事交由小师弟安排更为妥当。”
上官时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谢青鹤也不避讳,径直说道:“不瞒师父,我此时无心处置此事。再有考虑则是自我回山之后,门内必有人心动摇。让小师弟出面主事,我再扶持几年……服气不服气的,自然都要服气。”
他的态度还是非常坚决,绝不肯废去伏传的掌门弟子之位。
上官时宜说伏传没有班底,内外门不服……谢青鹤对此表态:谁敢不服,他就让谁下山。
原以为说服上官时宜要花很多时间精力,哪晓得上官时宜居然点了头:“好。”
谢青鹤一拳打进了棉花:“师父?”
上官时宜微微一笑。
※
很快陈一味就带着一帮外门弟子来了飞仙草庐,甭管怎么回事,先扑上去哭了几声。
陈一味年纪小些,一直以来都跟上官时宜亲近。十六年前上官时宜负伤归来时,束寒云隐有凌上之意,陈一味为了维护师父,对束寒云与李南风皆义愤填膺,但,感情依然是有的。
至于束寒云的死因,外门弟子或许不清楚,陈一味一看便知。
是大师兄的紫微指诀。
这使得陈一味不敢多问。当着师父的面,大师兄处死了二师兄,只怕涉及丑闻。
他上前请示:“师父,可要为二师兄设置灵堂?落葬何处?”
得知可以安葬在琼林中,在剑山亭设置灵堂之后,陈一味才松了口气。
最怕的就是师父要召集外门弟子,公开将束寒云逐出门墙,那这丧事就特别不好办了。如今照着内门弟子的旧例办理,一举一动都有标准,办起来也不至于失礼。
上官时宜又吩咐道:“此事伏传主理,你是师兄,帮着多跑一跑。”
这句话翻译一下,就是事情你来办,功劳和名声都给小师弟。
伏传面露惊愕之色。
陈一味恭顺客气地说道:“该当的。”
也不管伏传怎么反应,陈一味就时时刻刻带着他,不需要他做什么,站在主位当摆件就行了,陈一味直接在他身边落后一步,摆出很标准的附贰地位。这是很明确的站队。
伏传很想跟师父、大师兄再讨论一下这件事,却被陈一味带着团团转。
先安排替束寒云换上寿衣,又要准备棺材装殓,灵堂要布置,还要发内外讣告……束寒云没有被逐出门墙,就还是寒江剑派的内门二师兄,这么重要级别的人物死了,整个江湖都会被惊动。
谢青鹤的意思是简单办一场就行了,不接受江湖拜谒,也不收丧仪。
谢青鹤不主张大半束寒云的丧事,是因为束寒云死的只是身份。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寒江剑派的束二爷已经死了,可对束寒云自己来说,他还活在未央宫中。
这边敲锣打鼓吹唢呐,宣告束寒云的死亡,对伏蔚体内的束寒云而言太过残忍。一过不二罚,束寒云的罪过已经随着身份上的死亡结束了,何必在细枝末节上再刺激他?
说到底,谢青鹤也不想逼得束寒云狗急跳墙。
前朝有了几次寒江剑派插手世俗,导致国破家亡、外族入侵的惨事。如今的朝局经不起折腾,伏蔚的几个儿子年纪都还小,若是束寒云急怒之下鱼死网破,整个未央宫马上就会陷入混乱。
谢青鹤绝不能允许此事发生。
上官时宜摇头道:“恰好传儿也已经入道。两件事一起办吧。”
简办丧事,重办入道礼。
用喜事冲淡折损内门精英的晦气,对整个寒江剑派都是有益的。
谢青鹤想着,到时候在小师弟的入道礼上,他也列席观礼,在天下同道面前展露出他对小师弟的扶持之心,也是极好的一次表态,便改了主意:“也好。”
如此传出江湖的都是伏传的入道礼,减弱束寒云丧礼的影响力,想来也不会很刺激束寒云。
当天下午,落后一步的李南风才匆匆忙忙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