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陈一味恨不得把手里的活儿扔出大半给时钦。
奈何时钦更是个谨慎自持充耳不闻的性子,这几天只跟在伏传身边,对别的事丝毫不感兴趣。伏传身边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忙碌,陈一味试探了几次,想要把时钦“借”走一时半会,愣是借不走!
伏传几人回到观星台时,谢青鹤也不在家,陪着几位掌门在半山桃李喝茶。
伏传看了看天色,中午才招待吃了饭,半下午的也不让歇口气,还要去喝茶?真当我大师兄是铁打的啊!
“大师兄这些年都在隐居,几位掌门也都挺想念他吧。”陈一味说得含糊。
伏传站在门廊前,看着远处群山与苍茫寒江,短短数日之间,感触特别多。
人情冷暖,不外如是。
这几日六大掌门都来齐了,上官时宜招待接风宴是例行礼数,并不会每天三顿饭都陪着。
往日上官时宜隐居飞仙草庐,这群人来拜山都是求着要多见一面,能在飞仙草庐里喝一杯茶都是极大的荣耀。如今帖子都飞来了观星台,不管是号称一流宗门的六大掌门,还是其他二三线的家主掌门,都想来观星台拜望,和谢青鹤多亲香亲香。
上官时宜还没有正式退位,谢青鹤到明天才继任掌门,整个寒山的氛围就已经彻底不同了。
陈一味安排了人给伏传刮脸、修指甲,试穿道袍,自己又匆匆忙忙地离开。
伏传穿上道袍,看着镜中的自己,心中也充满了期待。
不知道师父会赐我一个什么样的道号呢?大师兄叫青鹤,我叫白鹤也可以呀!虽说二师兄三师兄小师兄的道号都不与鹤沾边……但,我跟大师兄都是嫡传的掌门弟子,大鹤小鹤一窝子鹤,也挺好的吧……
“时钦师兄,你说,师父会不会让我跟大师兄排个字辈什么的?”伏传忍不住问。
时钦笑了笑,说:“我好像听大师兄说,掌门真人让大师兄赠你一个道号。因为你的名字就是掌门真人起的,道号就让给大师兄了。”
伏传顿时更加期待了:“真的吗?大师兄给我道号?”
试好道袍之后,又有外门弟子来请:“请小师兄往祖师殿,将明日继任大典演练一遍。”
伏传奇怪道:“继任大典?”
“是。大师兄请小师兄担任执剑人,明日是要小师兄全程捧剑随侍。”外门弟子解释道。
伏传一个翻身就从木廊上跃了出去,翻身的同时顺手拎起了自己的木屐,一边往前走,一边蹬上木屐,催促道:“快走快走!怎么这时候才告诉我?”
外门弟子答道:“大师兄说,小师兄聪明记性好,临时走一遍就是了,不必多麻烦。”
伏传已经啪嗒啪嗒走得远了,不住催促:“你走快点。”
※
谢青鹤回到观星台时,已经是半夜。
一整天都在饮宴喝茶聊天,午饭、晚饭是安排好的宴席,嘉宾馆的客人都要招待好。其余时候则是各种穿插来联络感情的小茶叙。
上官时宜突然宣布退位,整个江湖白道都被震惊了,且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早在十六年前,整个江湖就在等着上官时宜陨落。哪晓得上官时宜非但没有衰朽速亡,反而越活越硬朗,看上去完全突破了三个甲子的寿数。这下子谁都不知道他还能活上多久。
——就如距离寒山最近的小河庄。
早在二十年前,小河庄就觉得上官时宜要死了,暗搓搓地心生妄念,趁着天灾贱买良田。
是谢青鹤下山走了一趟,小河庄才收敛了许多,老老实实善待佃农,不敢大肆欺压。饶是如此,上官时宜下山除魔时路过小河庄,得知此事之后,也往小河庄煞了一道枪痕,吓得二庄主陆鹏连忙携礼上寒山磕头赔罪。
八年前,小河庄的大庄主陆骁死了。三年前,二庄主陆鹏也死了。
如今小河庄的主事庄主是陆骁的儿子陆百善。曾经算计着上官时宜陨落之日的老一辈都死光了,上官时宜这不是还好端端地活着么?
上官时宜老而弥坚,身为掌门弟子的伏传又太过年轻稚嫩,江湖中人总觉得传位之事,起码还得十年二十年吧?当初上官时宜接任掌门之位,也在近四十岁的时候。
哪晓得消失多年的谢青鹤突然出现了!
这些年谢青鹤完全处于销声匿迹的状态,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做了什么。
换句话说,也没人了解他的近况,没人知道十六年过去了,这位曾经意气风发、恣意行侠的寒江剑派大弟子,性情是否发生了改变,心思是否有了变异——在他的领导下,寒江剑派会改变么?
这不单纯是来观礼朝贺送礼物的事情,也不是什么聚众饮宴的狂欢。
比如上官时宜从来不管世俗事,各派暗中与黑道绿林有了默契,弄些养寇自重的把戏,让各路富商乃至于官府,不得不向自家门派求援求庇护,以此抬高身价、赚取酬劳之事,寒江剑派也不管。
谢青鹤对此的态度就不一样了。
若说一刀切要所有白道都白得纯净,那自然是不可能。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谢青鹤的意思是,以后寒江剑派会定期派外门弟子行走江湖。
干什么?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他与紫竹山庄的白仙子也有了默契,紫竹山庄会派遣年轻一辈的弟子,与寒江剑派一起行走江湖,嘴上说是对年轻弟子的历练,暗地里谁还不明白怎么回事?
寒江剑派的年轻弟子那杀伤力比得上普通门派的长老级人物了!岂不是猛虎出笼?!
而且,派一堆年轻弟子出门“行侠仗义”,简直跟朝廷钦差没什么两样。
各门各派都在趁机摸谢青鹤的路数,谢青鹤也完全没有遮掩,大大方方地露出了真面目:对,以前我都是装的,我师父在位的时候,我肯定听他的话。现在我当了掌门,规矩不一样了。
外边的事处理好了,谢青鹤还记得关心家里的小师弟。
这时候观星台还没歇下,廊轩上点满了灯,伏传正捧着一把剑,让云朝和时钦陪着他演练。
时钦脸上挂着一张纸,上书“师父”二字,坐在廊轩尽头。云朝脸上则是一张画得惟妙惟肖的头像,正是谢青鹤的模样。伏传亦步亦趋跟在云朝身边,态度十分认真。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呢?”谢青鹤问道。
伏传太过专心,这时候才发现谢青鹤回来了,不好意思地说:“我才知道明天要给大师兄做执剑人。祖师殿那边已经铺好了地衣,还有师兄们在打扫,我就回来演练一番……”
谢青鹤对此不甚看重,说:“也不必太刻板,传承重其实,虚礼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他把云朝脸上的纸皮摘了下来,发现把自己画得还挺好看,不禁一笑:“谁画的?”
“我呀。”伏传将那纸皮放在手里,又看了好几眼,“大师兄的容姿风仪是上苍所绘,我的笔墨不及天生万一。”
“小马屁精。”谢青鹤对时钦点点头,示意他与云朝自便,顺手把伏传带了回去,“休息了。”
伏传一溜小跑地跟着他,问道:“大师兄,你打算给我起个什么道号?”
谢青鹤被问得一愣,反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道号?”
伏传的屋子只有卧室与书房两间,洗漱梳洗还得共用谢青鹤这边的厨房热水,二人先进了起居室,伏传先一步进门把灯点好,整理出坐榻让谢青鹤休息。闻着谢青鹤身上还有些酒气,伏传把准备好的解酒茶端来,说:“我先给大师兄准备洗澡的热水。”
谢青鹤倚在榻上休息。
清闲了十多年,这几天老有无数人在耳边说话,闲下来耳朵都是嗡嗡的。
“小师弟,可否为我舀……”
话没说完,伏传已经端着洗脚盆出来了,嘿嘿笑道:“先泡脚么。来啦。”
谢青鹤简直老怀安慰。小师弟这么孝顺懂事,不枉费老父亲费尽心思帮他寻找联姻对象。将脚泡进温热的水盆里,伏传就坐在脚踏上,时不时帮他揉一下小腿肚子。谢青鹤就告诉他:“我与紫竹山庄的白仙子说好了,以后每年定好日子,安排些年轻弟子下山历练……”
换句话说,让伏传带着紫竹山庄的小朋友们,公费游玩培养感情去。
伏传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谢青鹤很意外:“不想跟小朋友们出去玩么?”
说是让伏传出去玩,可谢青鹤又确实有整肃白道的想法在里边,是个一举两得的安排。光是外门弟子在外当“钦差”,哪有伏传下山行走有震慑力?伏传当了十六年掌门弟子,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不是的。大师兄安排我下山,我自然领命。”伏传不想下山,只是“遵命行事”。
这态度明显不对。若是旁人,谢青鹤或许就不问了,但,伏传不一样。
“真的是和小朋友吵架了么?”谢青鹤安慰他,“也不独是紫竹山庄。以后其他五大派或是苏家、安家,其他一些名门世家,应该都会派出年青一代的弟子随行。也不必都凑在一起么,肯定是玩得好的凑在一起,再各自行事。”
谢青鹤替伏传考虑得特别深远:“可以多交朋友。只要性情相投,出身门第都不是问题。”
——不喜欢紫竹山庄的小朋友,还有盘谷山庄,云荒门下……江湖大着呢。
伏传不想让大师兄操心,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谢青鹤见他坐在脚踏上,伸手玩盆子里的水,看上去蔫蔫儿的。自从那日从嘉宾馆回来,这孩子就是这样了。一时欢喜,一时落寞,好像多了许多心事。偏偏又不肯告诉自己。
“是不是觉得大师兄要做掌门了,许多事就不能跟大师兄说了?”谢青鹤问。
伏传摇头:“没有。我没事啊。”
谢青鹤也不能强迫他开口,只好岔开话题,问道:“适才说道号的事情。你自己有什么想法么?你若是自己有喜欢的道号,或是以此明志,现在就告诉我。明日入道礼才好安排。”
伏传背靠着坐榻,说:“我就是想知道大师兄会给我什么样的道号。师父给大师兄赐号青鹤,是希望大师兄如青鹤一般飞升云上,那是师父对大师兄的嘉许。我想知道……大师兄对我,是有什么样的想法呢?我……”
他说着也有些不好意思,“我有点幼稚的小想法,现在不好意思说,明日再告诉大师兄。”
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说道:“我对你,也有期许。你要知道,我赠你的道号,是祝愿,是恭贺,是对你的肯定。不是要求。要记住,不是要求。”
伏传反而被他弄得紧张了起来:“啊?哦,好,我记住了。但是……到底是什么?”
谢青鹤想了想,说:“真要现在知道?”
伏传小心翼翼地问:“好不好听?像不像大师兄的道号一样神仙?”
这倒是把谢青鹤问倒了,正想直接告诉他算了,伏传马上摇手:“不要说啊!明天再告诉我吧!我觉得还是有点期盼和惊喜比较好!”
把谢青鹤噎了个哭笑不得:“到底想不想知道?”
“不想!”
※
这是木屋盖好之后,伏传第一次住进来。
屋子是大师兄亲手盖的,床铺倒是自己的,从旧居搬了来,铺褥也是旧的,洗得干干净净,还带着大师兄常用的熏香味道,就好像睡在大师兄的屋子里一样……
伏传裹着被子翻来翻去,怎么都睡不着。
他打听过了,谢青鹤这两天并没有和白如意黏在一起,也可能是要见的人太多,太忙了?联姻这事儿还没弄出个名堂,又收到命令,以后都要下山去历练……跟上回一样,出去就是三五个月。
伏传不是不喜欢晏少英,也不是不想跟颜宝儿、花清一起玩,就是不想离大师兄太远。
如果能带着大师兄一起……
伏传现在还挺怀念从前的日子。哪怕只有一辆马车,睡得不宽敞,路上只能吃面糊,经常餐风露宿……但是,跟大师兄在一起,好像最无趣的事情都很有意思。
可是,大师兄马上就是掌门人了,怎么可能跟从前一样,跟他一起赶着马车到处跑?
就是这样的。
人只要活着,就会有各种莫名其妙的别离。
伏传叹了口气。
他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脑子里噼里啪啦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