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我是圣。
我小师弟是继圣。
又或者说,他恭维的是上官时宜?师父是圣,伏传是继圣?
上官时宜坐在旁边,端起茶杯,默默地喝了一口茶,心里有点后悔。他觉得这名字没起对,当初他就不该给谢青鹤起名叫青鹤,应该叫谢继圣才对。这个逼没装到,叫谢青鹤捡了个大便宜。
在场所有人受到的震撼,都不如伏传本人强烈。
礼乃人之范,身在入道礼中,一举一动都有着强烈的使命感和仪式感,知觉感观被放大了无数。
他对谢青鹤心怀崇敬感恩。得大师兄赐服加冠,每一个头磕下去都是真心实意。这会儿跪在大师兄面前,认认真真地聆听着大师兄的赠号,还想着昨夜大师兄的叮嘱。
大师兄说,我赠你的道号,是祝愿,是恭贺,是对你的肯定。不是要求。
这让伏传已经做好了极大的心理准备,紧张又期盼地迎接着属于自己的新名字。
哪晓得轰隆一声,还是被炸了个外焦里嫩。
——继圣!
伏传一口气咽下去,差点上不来。
这就是大师兄对我的期望吗?大师兄对我如此爱重么?他觉得我有那么那么好么?
这几乎没有悬念。若伏传资质心性稍差一丁点儿,谢青鹤都不可能赠他这么一个道号。这名字是能压死人的。德不配位必遭灾殃。只能是因为谢青鹤真的觉得他配得起,他配得上,才会如此赠号。
所以。
伏传原本混杂不堪的思绪瞬间清空。
继圣。
既得此赠号,必不负所望。此道此德,躬行一生。
我要做一个配得上大师兄所赐道号的人。
伏传肃容俯身,额头轻触地面:“谢大师兄赠号。从此以后,我名继圣。”
所以,那些对大师兄不堪无耻的占有欲,也必须……
一一根除,再不能提。
第91章
这一日忙碌下来,回到观星台又是深夜。
谢青鹤还记得昨夜与小师弟聊过的内容,二人坐在起居室的榻上,一人脚下一个热乎乎的脚盆,泡得懒洋洋的时候,谢青鹤问道:“你曾说对道号有些想法,如今可以告诉大师兄了么?”
伏传一愣,笑道:“我忘了啊。”
昨夜伏传就说那是个“幼稚的想法”,如今借口忘了,也许是不好意思开口。谢青鹤也不曾多想,拍了拍伏传的肩膀,说:“今日入道成人,是大孩子了。”
既然成人,又怎么能称“孩子”呢?
说来说去,在谢青鹤的心目中,仍旧想要庇护伏传,将他当作后辈小子长久地呵护下去。
伏传能感觉到大师兄言辞中的恩庇之意。就和师父一样,不管大师兄长了多大,有了多大的成就,在师父的眼里,大师兄都是他的弟子吧?总要一直护着的。
我也要和大师兄一样,尽力地成长,早早地成为参天大树。
不敢说保护大师兄,只盼有朝一日,能与大师兄根系相生、共担风雨。
伏传嘿嘿一笑,纠正谢青鹤的说法:“是大人了。”
※
接下来的几日,谢青鹤仍旧是镇日饮宴茶歇,忙着送各路江湖同道回程。
伏传则正式领了掌门弟子的身份和差事,在陈一味和时钦的辅佐下,开始熟悉外门事务。
宗门上下都认为谢青鹤继任掌门之后,会雷厉风行重新掌管庶务。早二十年前,谢青鹤也曾经踌躇满志想要整饬天下侠道风气,被上官时宜强行摁了回去,他才撒手不管诸事,一心一意修行。
如今上官时宜退位,谢青鹤正式掌管寒江剑派,正是革新风气的大好时候。
哪晓得自认为懂事的陈一味几次屁颠屁颠去观星台请示,很有点请掌门真人立威整肃门风的意思,谢青鹤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挥挥手叫他去跟伏传商量。
陈一味简直两眼一黑——小师弟懂个屁?
伏传自然是什么都不懂。
但是,李南风离开之后,留下几门精英弟子转眼就和伏传走得非常亲近。再有齐欣然等一批原本就对谢青鹤忠心耿耿的老外门精英,一心一意跟在伏传身边。再有年长稳重、见多识广的时钦负责掌总解说,隐然成为伏传的幕僚长。
短短数日之间,伏传在外门就有了属于自己的班底。
以伏传的聪明灵慧,只要虚心学习,各房事务都上手飞快,很快就在外门站稳了脚跟。
如此一来,观星台和飞仙草庐一样,成为寒山之上又一个名副其实的隐居之地。反正掌门人啥事都懒得管,有事别往观星台跑,直接去清泉溪找掌门弟子伏继圣。
这回寒江剑派内部也都有些猜测和议论,无非是感慨大师兄孝顺。
——上官时宜是为什么退位?为了给大师兄挪位置。
所以,大师兄继任之后萧规曹随,除了安排外门弟子出江湖历练之外,其他各房规矩都没有任何变动,甚至连他叨叨了几十年的禁酒令都没有动,很显然是对前任掌门的敬重和礼遇。
只要上官时宜还活着一天,他老人家定下的规矩,谢青鹤都不会轻易改动。
前来朝贺的客人们完全送走就拉拉杂杂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有家大业大的客人着急回去的,自然也有抱着“来都来了,顺路蹭吃蹭喝玩上一趟”的客人,总得客客气气招待到底。
紫竹山庄几个与伏传交好的年轻弟子都住了下来。
谢青鹤是打着让他们陪伏传玩耍、培养感情的算盘,哪晓得伏传勤勤恳恳扑在外门努力学习理事,这几个年轻弟子也一心扑在知宝洞里,如饥似渴地薅着寒江剑派的秘本羊毛——能进知宝洞进修的门派不少,可名额基本都给了各派嫡系传人,一代也就那么一两个,机会非常难得。
如此一来,伏传白天去外门干活,晏少英等人在知宝洞进修,也就晚上有些空闲。
谢青鹤建议道:“也不必每天都绷得那么紧张。寒山月色极美,可以请你的小朋友们赏月聊天,做些游戏。悄悄地喝上一些酒也无妨,也是待客么。”
伏传白天忙得要死,也就晚上能有一点时间与谢青鹤相处,哪里肯往外边跑?可是,晏少英几人都是他邀请来的朋友,将人长久冷落,不去过问,也实在太失礼,便隔三差五去嘉宾馆作陪。
好几次伏传回来观星台都是深夜,谢青鹤心想,玩得是挺痛快么?可见交情是不错。
只是伏传半夜才回来,次日清晨又要去清泉溪上差理事,谢青鹤瞧着也很辛苦。
“要么在嘉宾馆给你安排个住处?总这么跑也辛苦。”谢青鹤很通情达理。
嘉宾馆在寒山半山腰,外门诸房的理事处则在清泉溪涧,那地方就在山门东侧。伏传每天下差,从山门吭哧吭哧爬到观星台,先给谢青鹤请晚安,陪着吃了晚饭,再往下走回嘉宾馆跟晏少英等人玩耍,半夜又要爬回观星台睡觉,次日清晨再往山下走……
伏传很坚持晨昏定省的规矩,每天早晚都要陪谢青鹤吃饭,谢青鹤则觉得完全不必。
他和上官时宜都不怎么讲究礼数,师徒情谊不在虚伪做作的规矩,他这么多年也不曾去上官时宜跟前立规矩,也不耽误他能为上官时宜拼命。家人之间相处,还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好。
伏传连连摇头:“不能跟他们住一起。”
谢青鹤挺奇怪:“为什么不能?”
小孩子不都希望离了长辈管束,整日整夜地疯玩么?自家小孩怎么怪怪的?
伏传才告诉他,原来晏少英几人沉迷修行,根本无心玩耍。每回伏传去陪他们说话,都被抓住当小先生,天天应付晏少英几人的十万个为什么,倒霉的时候还要被抓住现场演练——他们学的东西,伏传八岁之前就不稀罕了,每天都怀着奶孩子的心情去“上差”,心很累的。
要是真的搬到嘉宾馆去住,只怕半夜都躺不下来。
——颜宝儿和花清是女孩子比较矜持,晏少英是真的能半夜往他屋子里闯的。
“也都是挺上进的好孩子。”谢青鹤只能如此评价。
伏传吃了早饭风风火火去了清泉溪,谢青鹤则微微皱眉,紫竹山庄的几个孩子都太上进了,是不是让苏家送几个熊孩子来?苏剑麟就挺熊……哦,苏剑麟今年也有三十好几岁了吧……
“驴蛋和韦秦在苗苗山居安置好了么?”谢青鹤问。
云朝坐在他身边雕小木头人,闻言答道:“都安置好了。驴蛋想请主人为他起个学名。”
谢青鹤说道:“他这一批拜入山门的弟子都在小师弟门下,他又是小师弟要收在身边的孩子,得空你与小师弟说一声,叫他给驴蛋起个名字吧。”
云朝点头应下,又说:“昨夜林啸闻把鱼慕华带回来了。”
谢青鹤有些意外:“嗯?”
“说是既然已经洗心革面,再杀无益。以仆愚见,大道理都是说着玩的,他就是对着毫无还手之力的鱼慕华下不了手,干脆带回来交给主人处置。”云朝对林啸闻颇为嘲讽。
如林啸闻这样自诩侠士的正道人士,面对穷凶极恶的坏人他能不计生死拼杀。然而,明知道鱼慕华是坏事做尽的恶人,一旦鱼慕华没了还手之力,如俎上鱼肉任凭宰割时,他就下不了手了。
谢青鹤并不觉得林啸闻软弱,只笑了笑,说:“是真悯人。”
也是出身太好,一辈子都没遭遇过何等险恶的摧折打击,方能养出如此仁善的心肠。
“昨夜主人已经歇下,仆便不曾惊扰主人,暂将鱼慕华囚于原处。如何处置,还请主人示下?”云朝问道。
谢青鹤想了想,说:“先押着吧,我另有用处。过些日子,咱们往密林走一趟。”
云朝对此毫无异议,谢青鹤说去哪里,他就去哪里:“是。”
师门诸事上了正轨,谢青鹤首要解决的还是体内的魔患。入魔不花时间,只是耗费心力。现在大事情都解决了,伏传也不再闹情绪,谢青鹤万事不忧,才有心思重新入魔。
他给自己定了计划,上午入魔两次,下午入魔两次,每天入魔不超过一百年。
运气好,遇上无可救药的不赦之魔,很快就能脱出炼魂,将魔物炼成玄池中的一块砖。运气不好,则多半要在入魔世界中蹉跎数十年,经历另一段人生。
这使得谢青鹤的时间与所有人都不同步。
伏传早上出门,傍晚归来,离开不过大半天,于谢青鹤而言,则宛如隔世。
“大师兄溯往了么?”伏传问道。
他跟谢青鹤有在伏蔚记忆世界里生活的经历,很容易看出谢青鹤的状态。
伏传觉得溯往术是个偷时间的利器。他如今每天都很忙碌,没什么时候休息,为了去陪伴晏少英等人,莫说陪伴大师兄,连修行的时间都得挤占睡眠时间,好几日都是打坐养息,不曾入睡。
如果能跟着大师兄一起溯往,岂不是想偷多少时间,就偷多少时间?
谢青鹤对他没多少秘密,点头又摇头:“不是溯往,是入魔。”将自己的情况和多年入魔经历说了一遍,“虽说入魔也是修行,似是大有裨益,于我来说也是必须。诸魔不除,余生不得寸进。”
伏传本想与谢青鹤一起溯往,听了解释就不好要求了。不能给大师兄添乱。
谢青鹤看在眼里,心里也在琢磨。
入魔无疑是修行的绝佳途径之一,除了入魔之外,他尚且没有发现任何能够拓宽稳固玄池的另一种修行方式。但,魔都在他体内压着,如何才能捎出来一个,匀给小师弟呢?
纵然能够匀给小师弟,如何保证小师弟入魔时的安全?确保小师弟不被魔类所惑,混淆记忆?
——一个弄不好,让伏传走上了束寒云的旧路,谢青鹤绝承受不起第二次了。
伏传吃过晚饭,给谢青鹤沏了晚茶,很快就离开了。
这些日子,伏传只守着晨昏定省的规矩,伺候早晚饭,也不像从前那样粘着不放,时候差不多就会转身告辞,谢青鹤刚开始还有些不习惯,渐渐地也觉得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