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二人一路走出来,隔壁伏传故居木屋的窗格前,廊轩的矮阶上,煮水茶炉的阑干边……尤其是廊轩那处放煮水茶炉的阑干处,伏传特别坚持一定要在那里。
那是伏传最难过的一段记忆。
他曾在那里满怀虔诚的煮了一壶玉露茶,捧到谢青鹤手里,谢青鹤倏地变了脸色。
他不曾说过自己的难过,只是非要拉着谢青鹤在那里行事,谢青鹤马上就明白了他的心结。那是谢青鹤话最多的一次,搂着伏传说了无数次心爱,事毕回屋,饭都吃过了,伏传才趴在他怀里大哭了一场,总算将从前的暗伤与委屈都哭了出去,彻底解开。
短短一个月时间,二人留在观星台的共同记忆,远比从前数年还要频密繁多。
不是说二人从前相处得少,或是感情不深。只是从前二人就算待在一起,除了吃饭喝茶聊天,其余时候也都是各做各事,哪怕是谢青鹤指点伏传修行,也是一个说,一个做,很少同做一件事。
这种情感极其强烈真挚又私密的事,又必须二人一同去做,留下的记忆自然非常深刻。
到了澡池边上,伏传先将衣裳在阑干上挂好,等谢青鹤做热水。
谢青鹤只将手放在水里,顷刻间,整个池子就腾起淡淡的热雾。伏传已经见得多了,眼底仍有淡淡的艳羡之色。二人一同下了池子,泡在水里,伏传老老实实洗澡,并没有再撩谢青鹤。
“你曾随我去过伏蔚的记忆里,应该也知道我这几年都在常年入魔修行。”谢青鹤靠在池边,用毛巾擦了擦脸。
伏传点点头:“我知道。”
“其实,早几年我与文澜澜就有了法子,可以带你一起入魔。”谢青鹤觉得这事必须开诚布公的说,否则,哪怕是他与小师弟的关系,也很容易起猜忌,何必去冒那份儿险?
“并不是说,从前我不曾与你做了这件事,就对你心怀忌惮,不甘心为你引路。也不是因为你与我做了这件事,我才肯带你入魔。早几年你年纪还小,若是我带你入魔,二三十年都相依为命,我怕你会混淆对我的感情,越发离不开我……”谢青鹤说话的时候,注意着伏传的表情。
伏传听得很认真,神色也有些复杂,却没有显露出一丝怀疑与疏远。
他原本靠在另一边搓洗身体,闻言踏着水过来,靠着谢青鹤胸膛,说道:“大师兄,不管从前你是怎么考虑的,我深信你都是为了我好。”
谢青鹤明知道伏传不会作闹,也不会误会,真正听了这句话之后,还是觉得很舒心。
伏传又搂着他的腰,吭哧吭哧地说:“你若不解释此事,直接带我入魔,我也不会多想。但是,大师兄,你对我说了前因后果,我很高兴的。只有大师兄说了,我才知道大师兄好几年前就在为我的修行考虑了,大师兄时时刻刻都在关心我。你以后都告诉我,好不好?”
这话术就很厉害了。明明就是想要谢青鹤以后再接再厉,任何事情都对他解释清楚,被他甜丝丝地包装成这样,谢青鹤明知道他背后的心术,也丝毫不觉得讨厌,笑道:“自然是好。”
伏传用平坦结实的腹肌哐哐拍水,指尖在谢青鹤胸前划过:“今日……真的不能……么?”
谢青鹤被他撩得无奈至极,只得搂住他不安分的腰,说:“情兴意动,为何不能?只是……唉,平日稍微克制些……还想不想去入魔了?”
伏传如愿以偿,只顾搂着他:“嘿嘿嘿。”
不是他故意违背大师兄的命令,非要作闹。
如果大师兄的正经事是修行,是做功课,是去外门搞事情,他肯定会老老实实洗澡。
结果板着脸训了他半天,那正经事居然是入魔……
他试过溯往术的!
那玩意儿又不花时间,跟夫夫恩爱根本不冲突!
※
这个澡从上午一直洗到了下午,中间谢青鹤还得腾出手给水加热。
伏传穿戴整齐之后,满脸都是偷笑。明明也是很寻常的事,被大师兄训斥过不许恣意贪欢之后,又偷了两回腥,那感觉比昨天的理直气壮都刺激……难怪山下凡夫说,偷不如偷不着。
意识到这点之后,伏传本是披着宽敞的袍子晃荡,回屋又换了一身扎革带的锦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一层层的衣裳裤子,套上袜子靴子,连领口都没露出一点儿肉。
穿整齐了再出来,他偷偷看谢青鹤的眼神。
对的,就是这个眼神……大师兄想扒我的衣裳!大师兄果然也很贪欢好色!
——这事都是伏传主动,不管谢青鹤几次说他也如此,他也渴念,伏传还是喜欢去寻找谢青鹤也热切渴盼自己的证据。
所以,很多时候,谢青鹤也不会刻意掩藏自己的情绪,大大方方让伏传窥见真相。
情人间悄无声息地过了一招,伏传得意洋洋,谢青鹤也觉得故意勾引自己的小师弟很可爱。
只是,好色归好色,谢青鹤的守心功夫比伏小流氓好上千百倍不止。一时心动之后,谢青鹤认为这事完全可以放到晚上再做,他是半点都不着急。
好东西要慢慢吃,唾手可得的一切都不够甜美。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师弟……值得等待。
二人甜丝丝地吃了今天的第一顿饭,收拾停当已经是半下午了,眼看着斜阳西偏。
谢青鹤仍是带着伏传去了空间,与小胖妞见面。
空间是个极其私密的地方,二人相处好几年都没有去对方的空间里逛过。伏传进去之后就觉得感觉很熟悉,毕竟不管空间怎么升级,里边的炁场是一致不改的,和他小时候的感觉一模一样。
然而,整个场景已经彻底不同了。
谢青鹤的空间比祖师爷空间多升级一次,木屋变成了宅院,看上去非常气派。
矗立在宅子前方庭院里的轮回树也长得姿态奇异,那枝丫弯弯曲曲不甚挺拔,又有一种很奇异的美感。伏传正觉得那棵树相当不凡,小胖妞墩墩墩地跑了出来,牵着裙子给伏传施礼:“拜见小师兄。”
“这是文澜澜文师妹。”谢青鹤在外边已经大概说了情况,“如今替我守着空间。”
本来小胖妞只是借地修行,谢青鹤把她当作“大管家”,她顿时挺直了腰板,拍着小胸脯保证:“我文澜澜守门天下第二厉害,大师兄小师兄都放心!”
伏传很好奇地问:“那天下第一厉害的是谁?”
小胖妞顿时露出谄媚的笑容:“那自然是大师兄啊。大师兄做什么都天下第一厉害!”
伏传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么生硬的彩虹屁了,谢青鹤见他有点想笑,连忙扶着他背心,把他往前面推:“不说其他了,先去九方封魔阵看看。文师妹,人选都挑好了么?”
伏传看着悬浮在空中的符文圆墙,顿时收起了对小胖妞的轻视,这小姑娘很厉害啊。
小胖妞便将圆墙翻转,一一向谢青鹤介绍悬挂起来的魔类生平。
这九只魔类都是按照谢青鹤要求的条件去找的,若谢青鹤独自入魔,并不会讲究那么多,挨着进去就行了。这回要带着伏传,考虑的问题就比较复杂。
“这个为何不行?”伏传问。
“入魔与溯往不同,我不能随意操控时间。而且,入魔的时候,究竟会从哪一天开始,也并不清楚。根据我的经验,大多数的魔类心结都在幼年形成,三五岁时非常多,八九岁也不鲜见。他们或许在二三十年后才入魔执迷,症结却在十岁之前。”谢青鹤对他说自己的经验。
“但,各人经历不同,这事也说不好。我也曾经在魔类五六十岁的时候进去。”
“我若独自入魔,去什么时候都是无碍的。与你同行就不行了。最基本的要求,你得在‘我’入魔之前都活着,才不会与我错过,独自失落在入魔世界里。其次,你与我要有相见的条件。若是本身亲友也罢了,如果身边亲友都没有常年相伴活到入魔那时候的,也得找关系不太远的,才能如愿相逢……”
说到这里,谢青鹤告诫伏传:“入魔世界的一切都很真实,并非儿戏,也不能像溯往术一样肆意调整时间点。你与我进去,就是实实在在的几十年时间。真实世界与入魔世界,你不能弄混淆。”
伏传听来听去,发现谢青鹤就是担心自己,怕二人失落太远,无法马上重逢。
如果没有谢青鹤当指针,伏传很可能会在入魔世界里失去方向,混淆真伪。
不管谢青鹤如何挑剔,总归都是为了伏传考虑。明白这一点之后,伏传就不吭声了。他对入魔确实没什么经验,听大师兄安排就好。
九个候选魔类都看完了,谢青鹤都不满意,他调整了自己的思路:“这是我想得不够周全。文师妹,劳烦你重新替我找几个。此次就不必拘束于魔类资质了。无论什么魔都可以,只挑他身边必要有一个常年相伴的,或是叔父兄弟,或是至交好友,第一次带小师弟入魔,谨慎些不为过。待他熟悉三两次,也就不必那么苛刻,必得跟在我身边了。”
小胖妞还没答应,伏传还是忍不住了,问道:“等等,这个为什么不行啊?”
谢青鹤看着伏传指着的那只魔。
那是只怨憎魔。
怨憎是人类最易产生的戾气情绪,很多人都会动辄生怨憎,但,真正入魔的还是少数。
因为怨憎这种情绪很快就会被其他的好情绪所取代,而动辄生怨憎的人,他们怨憎的对象也不可能总是同一种,今日怨天,明日憎地,怨憎的对象太多了,反而分散了入魔的可能。
这只怨憎魔的出生也离不开大时代的背景。
此魔名叫苏时景,小名瓦郎,出生在山阳富庶之地,家人聚族而居。
苏家在当地不算顶级大族,只能说是二流门户。然而,所谓二流门户,也不是贫门轻易拉扯得上的家族。家规族律繁多,子子孙孙多了,枝繁叶茂,自然也会有各种勾心斗角。
原本这种聚族而居的日子就很苦闷,长辈们带着男子们去读书或去地里劳作,女祖宗们也会领着媳妇们去干家务,搞好后勤工作。无论男女,这种家族是绝不会养闲人的。根据家里有权长辈的喜好,也会有各种偏心和挤兑。
苏时景这一支本就离嫡系比较远了,他的父亲苏梧友也不善言辞,平时就比较受冷待。分配的吃的喝的用的肯定不会有明面上的差异,但是,苏梧友干的活总是最累的,苏时景的母亲许娘子也常常被妯娌们排挤欺负,分配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去做。
妇人受了欺负无处诉说,难免就要找丈夫嘤嘤嘤,也就是想求个安慰,让丈夫说些好话哄她。我在你家吃了这么多苦,你可要念着我的贤惠不易吧?
哪晓得苏梧友就认为她是要解决方案。好家伙,这哪里解决得了?苏梧友在外也是天天受气,他还自身难保呢!他还想有个大哥拉扯拉扯他,帮他说些好话,让他不要天天干苦活重活呢!
许娘子没如愿得到贤良淑德的夸奖,丈夫还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天天阴着脸,她就来气。
所以,许娘子继续天天嘤嘤嘤。
终于把苏梧友惹毛了,关上门,把许娘子暴打了一顿!叫你嘤嘤嘤,哪家媳妇不干活?嫂嫂弟妹干不干活?人家都不嘤嘤嘤,你天天嘤嘤嘤,你是哪家的娇小姐?不干活你喝风去呀!
这事惊动了家里长辈,苏家也算家风严谨,问明白前因后果之后,夫妻两个都被分开处置。
苏梧友被罚干了一个月粗活,挨打的许娘子也没逃过,抄了半年女诫。当然不是闺中少女那样,每天什么事都不做,就抄抄女诫。她是每天干完活之后半夜回家抄。灯油不够用,还得自己掏钱买。
本来苏梧友就是个器不大、活不好,不怎么男人的男人,往日沉默寡言只会干活,外人还夸他不吵不闹“疼婆姨”,许娘子心中的苦闷,也就只靠着这点外人恭维的体面来排遣。
妇人之间也有攀比之心,你男人有没有本事,出不出息,受不受家里长辈看重,对你好不好,你儿子有几个,是否受家族重点栽培……全都是妇人立身处世的根本。男人和孩子不行,妇人再能干都无法在家族里立足。
苏梧友既没本事也不受宠,许娘子唯一聊以自慰的就是,她男人老实,不爱训女人,宠她。这回许娘子被暴打闹得满族皆知,让许娘子颜面尽失,仅剩的一点儿夫妻情分也打没了。
后来许娘子与族学里六十岁塾师老鳏夫搅在一起,光天化日被人从废弃的桥洞里揪了出来,结局没有任何悬念。许娘子当即就被填了井,那老塾师也是苏家族亲,既然年纪大,辈分自然高,事情闹到苏家家主那里,也就是把那老塾师赶出族学,不许再从家里领花用罢了。
苏梧友为此大闹了一场。为何不处置奸夫?非要闹着把奸夫一起填井。
他也不是非要把老塾师填井,是隔壁兄弟给他出了主意,叫他去大闹。
那老塾师是族里长辈,哪可能被填井?上下尊卑讲不讲了?但是,不闹就什么都没有。
那许娘子再是在外捻三惹四,在家不还得烧饭洒扫照顾孩子吗?这一下子,伺候家里的人没了,他苏梧友才是受害人啊!去闹吧,说不得叫那老塾师赔钱,或是族里觉得对不起你,出钱再给你娶个黄花大闺女。
苏梧友就去闹了。把家里几位掌权的大佬气得够呛,你管不好老婆,闹出这么大的丑闻,你还敢闹?治不了辈分高的老淫棍,我还治不了你?
然后,苏梧友就带着年仅八岁的苏时景,被扫地出门了。
苏家也还算厚道,分给苏梧友两亩地,一间小屋,另有三两银子,营生是足够了。苏梧友也在族学读过书,秀才没考上,认字是不成问题,也能帮人写写信、算算账。
前面说过,苏梧友是个不太男人的男人,他当初背靠着家族,取到了姿色不错的许娘子,就担心儿子苏时景不好娶媳妇。聚族而居的生活毕竟不一样,哪个嫁到大家族的妇人敢说自己男人唧唧小?不怕被婆婆太婆婆拿篾片抽烂嘴?
但是他父子如今搬出来了,没了大家族撑腰的底气,乡野村妇粗鄙得很,说不定就敢胡说攀比。
看着儿子遗传的小唧唧,苏梧友就想着攒钱给儿子买个童养媳。
那时候世道就不怎么太平了,朝廷一边欠饷,一边加征,稍微有点天灾下来,马上就有底层贫民卖儿鬻女。苏梧友与苏时景两父子靠着两亩地,手里攥着几两银子,真遭灾了,回家去求点粮食,苏家也不至于眼睁睁地看着他俩饿死,所以,日子还算是好过。
苏梧友就在插了草标的小丫头里,挑挑捡捡的,找了个面相温柔不苦气的女孩买下来,养在家里给苏时景当童养媳。这女孩儿名叫草娘,比苏时景大两岁,十一岁的贫家女孩已经能做很多活儿了,养着也不吃亏,就当买个丫鬟。
平时苏家两父子吃细米精面,草娘就吃些野菜粗饼,也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辈子都没吃饱过!到了养家终于能吃饱了!
到苏时景十五岁的时候,十七岁的草娘已经被养得亭亭玉立,苏梧友毕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生怕草娘也出去偷男人,做主让苏时景与草娘圆房成亲。
草娘果然是没什么见识,不懂事的年纪被卖了出来,娘家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也没有女性长辈可以询问。许娘子还知道自己男人不行,心里暗暗苦闷,草娘就没有半点苦闷,她觉得男人就是这样的。
婚后两年,草娘生了个女儿,苏梧友生了闷气,苏时景连连安慰草娘。
婚后第四年,草娘生下个儿子,苏梧友方才喜笑颜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