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不。
与。
……
命不与神合。
这是他在屏乡路上初遇苏时景时,对阿福说过的话。
韩琳动作僵住,额上隐有冷汗涔出。
韩漱石见他不动,弯腰捡起他手边的游记,狠狠在他脸上拍了几下:“命不与神合。不用必杀之。”一下比一下用力,念及“必杀之”三个字时,韩琳脸颊已被他拍得绯红。
飞鸽传书之故,不可能完全复述韩琳当初的话,意思大致相同。
“世子爷,改主意了?”韩漱石冷笑道。
韩琳慌忙跪下,解释道:“阿爹,此非孩儿本意。孩儿的意思是,此人必要笼络,不能为他人所用。他这人既然心无纲常,不能为阿爹所用,自然也不可能为他人所用,孩儿以为与他交好即可,很不必担心他改投他人门下……阿爹,千万不要与他反目!自招强敌!”
“乳虎能驯养,便可以置于麾下。野性难驯,不趁他小要他命,非得等他长大了再拿命去填?你莫要被区区救命之恩迷惑了心智。”韩漱石训斥道。
韩琳还要再劝,韩漱石已挥手道:“此事无须你再插手。”
“……爹!”韩琳倏地反应过来,“您做了什么?!”
不等韩漱石说话,韩琳已返身冲了出去。
第122章
韩琳赶到客院时,苏时景与草郎已经不在了,只在厅中剩下一桌几乎未动的席面。
何谓几乎没动?在上首的坐席前,留下了一口咀嚼过的山笋。看齿印是刚刚嚼了两下,品出一些味来,马上就吐了出来。侧首的席前略微凌乱,杯盏倾倒,竹筷也散落在地上。
韩琳与他二人一路上相处,知道这二人隐有上下之分,苏时景执长居正,草郎多半是从旁附贰,单从现场遗留的席面来看,可推知是医术精湛的苏时景吃了一口山笋,马上吐了出来,又阻止了旁边的草郎进食,很可能是打掉了草郎竹筷上的吃食。
席面有毒。
苏时景与草郎已经离开了。
以那二人的本事,如何离开的,韩琳都不觉得稀奇。
他只觉得浑身沉重,坐在那桌由粱安侯吩咐送来的席面之前,看着满桌可口佳肴,心中茫然。
阉党不敢杀他。河阳党人也不敢杀他。
谁在屏乡对他下手?
只有皇帝。
皇帝才敢这么做,皇帝才不怕事败之后,会有什么不可预估的后果。
粱安侯在阉党与河阳党人之间摇摆不定太久,皇帝已经等得不耐烦,不再允许粱安侯左右逢源。
皇帝希望粱安侯支持谁呢?这是明摆着的事,阉党无非皇帝家奴而已。若非河阳党人势大,阉党接连失利,皇帝也不会逼着手握兵权的粱安侯下场。
妄先生曾告诫过粱安侯,进退之间,要么擎天柱,要么踏脚石。
可是,妄先生也不曾说过,究竟进一步是擎天柱?还是进一步成踏脚石?
擎天柱易碎,踏脚石易辱。
进退之间,如何自处?
“我的救命恩人。”韩琳摸了摸已经恢复大半的伤处,如此重伤,兼有奇毒,若非遇见苏时景,只怕他早已命归九泉。
落在粱安侯口中,就是“区区救命之恩”。
或许,在子嗣众多的粱安侯眼中,死去一个儿子,确实不算什么大事。
还能让他就坡下驴,将世子之死扣在河阳党人身上,“爱子之心激愤不已”,顺势倒向阉党。
沉思片刻之后,韩琳命下人点起烛火。
此时天色尚早,世子非要点火,仆婢也只当他铺张浪费惯了,并没有任何人露出讶异之色。
灯火点燃之后,韩琳摘去灯罩,抽出靴中短匕,火烤片刻,猛地刺入胸口旧伤处。在外服侍的仆婢听见他的呼喊才匆忙进门,眼见韩琳衣襟敞开,胸口带血,全都惊呆了。
韩琳咬牙道:“上禀侯爷夫人,我的旧伤……裂开了。”
世子旧伤复发的消息传出,整个粱安侯府顿时张皇混乱了起来。
粱安侯听说世子旧伤开裂,流血三盆,命悬一线,即刻敲锣打鼓去街上请大夫。怀胎五个月的卫夫人也匆匆忙忙赶到前院,在世子处坐镇照顾。韩琳在床前哭诉:“刘素生害我!”
粱安侯闻声方才赶到世子处,发现韩琳是真的自刺了一刀,胸口伤势狰狞,也颇为感动。
“吾儿安心。父必为你出了这口恶气。”粱安侯换上朝服,马上进宫告状。
惟有卫夫人坐在韩琳的床头,握着儿子苍白失力的手,眼眶微红,一言不发。
粱安侯府的闹剧终于照着皇帝属意的方向上演,粱安侯进宫发飙,皇帝一边安抚,一边往粱安侯府派御医。民间的大夫,宫中的大夫,一波接一波,把韩琳的伤口揭开又敷上,敷上又揭开,一直折腾到半夜,粱安侯才从外边回来。
韩琳已经吃了三四碗来历不同的汤药,憔悴得睁不开眼,哀求粱安侯:“阿爹,此时就不要节外生枝了吧?”
当着卫夫人的面,粱安侯训斥韩琳:“你若少些妇人之仁,不至于处处被珲儿辖制。”
卫夫人握着念珠,指节微微泛白。
好在粱安侯对韩琳今日的处置非常满意,难得心平气和跟他多说些道理:“铁卫在外搜了半日,也不见那两个小子的行踪,可见这两个小子确实有些门道。如今我们已经将他二人得罪死了,若不趁着他们孱弱无力之时斩草除根,等着他日他们归来复仇么?蠢笨至此!”
把韩琳教训了一顿之后,粱安侯为了展现父爱,还给韩琳喂了半碗药,方才转身离去。
世子重伤卧床,也不耽误他去后宅睡娇嫩的小妾。
“阿娘,舅舅那边可有消息了?”韩琳压根儿也没指望过粱安侯,自打卫夫人从后宅到前院来照顾他,他就央求卫夫人派人去寻找苏时景和草郎了。
粱安侯府的铁卫找不到人,卫夫人的下人自然也找不到人。卫夫人派出的人手只是跟着铁卫,确认苏时景和草郎确实没有被抓住。
真正帮忙找人的,是卫夫人的弟弟,京城老纨绔卫三公子,卫籍。
真正的纨绔不仅会玩,且交游广阔,卫三公子精擅玄学天机,喜欢占卜扶乩,还有三界九流的各种朋友。派出人手在京城里大海捞针是极难找到人,那,占上一课呢?找隐居的老和尚指点迷津呢?
卫夫人微微摇头:“你舅舅说,没人接这活儿。竹林的老道把圣杯都摔坏了。”
韩琳伏在床上,将刚刚喝下的汤药都呕了出来。
卫夫人身边的中年仆妇上前,替韩琳切了切脉,眼底有些忧愁:“连着几波大夫开的方子都差不多,倒是一碗接一碗的喝下去,剂量太重。世子爷吃些催吐的药,都呕出来才好。”
韩琳惨笑道:“皇帝派来的大夫倒是规规矩矩的,没想治死我。”
安排那么多大夫,一遍遍给他裹伤开方子煎药强喂的,是粱安侯本人。
突然有人敲门。
门前有卫夫人的仆婢伺候,若有人前来拜访,必然是仆婢前来通禀。怎么会有人敲门?
卫夫人身边两个会武的侍女上前查看,才将门打开,发现门前守着的婢女都软软地昏睡在地上,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只剩下灯火燃烧的细碎声响。低头一看,门口放着一个竹篮,里边放着几个药瓶,一封信。
懂得医术的仆妇上前检查之后,才把东西提了进来,拆信一看,只写了四个字。
后会有期。
“是瓦郎的字迹。”韩琳挣扎着坐了起来。
他非要拿那个篮子,卫夫人点点头,仆妇就把篮子递了过去。韩琳把所有药瓶都打开,闻了闻味道,全都是熟悉的药。他拿出一瓶,说:“取三滴兑清水来,快些。”
这边仆妇连忙去给他找谁,他又拿出另外一瓶:“拿玉片来,这是外伤的药。”
卫夫人看着仆婢忙前忙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可信得过么?”
韩琳点头:“阿娘,我在山阳遇袭,就是他救了我。总算……不曾记恨我,还肯交我这个朋友。”他拿起那张写着“后会有期”四个字的信纸,“我也是想左了。他那样的本事,天下大可去得,哪里会被捉住呢?只怕这一天他都没离开府中,暗中守着。”
卫夫人听得悚然惊动:“你是说,他们一直在府上?”
一直潜伏在粱安侯府不使人惊奇,让卫夫人恐惧的是,这两人潜伏在粱安侯府的目的!
若韩琳没有接下来的一连串动作,没有让卫夫人去寻找,没有试图对他俩进行保护,那两人在想什么?又打算做什么?……卫夫人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他们也不知道内情。只知道救了我之后,被我哄到京城,刚刚安顿下来,吃的第一桌席面就有剧毒……”韩琳安慰卫夫人,眼底也带了些自嘲,“若是换了我,我也想不通的。”
“可惜。”韩琳叹了口气,“好不容易请回来的贵客,若我能自主……”
然而,侯爷健在,世子就不能做主。
※
谢青鹤与伏传从粱安侯府离开之后,趁着夜色,溜进了进城时见过的那片糟乱的贫民区。
粱安侯府势大,三教九流都有门路,若是白天就往外跑,很容易会被粱安侯府的铁卫打听着抓回去。不如留在粱安侯府,也算是灯下黑。何况,就伏传这个火爆脾气,有仇当场就要报了,敢给他吃毒药,他就敢送你去见阎王。
所以,二人察觉到菜里有毒之后,就在粱安侯府躲了起来,暗中窥伺。
以他俩目前的拙劣轻功,想要躲起来也不那么容易,好几次都差点露馅。
只因粱安侯府子嗣众多,彼此又喜欢勾心斗角,闹得治内混乱,下人们一般不想卷入争斗多生事端,所以,有些动静异响,许多下人,乃至于侍卫都会假装没看见。
等韩琳自残之后,粱安侯府更是乱成一团,一波一波的大夫进府。
谢青鹤顺势溜进粱安侯府储藏药材的库房转了一圈,出来时,怀里就多了几包生制的迷药。
——若不是亲眼看见韩琳拉着卫夫人的手,哀求她去帮忙寻找保护自己二人,这会儿韩琳已经是个死人了。
不过,对于粱安侯为何要毒杀自己二人,谢青鹤与伏传都摸不着头脑。
他俩没能听见粱安侯与韩琳父子间的谈话,光凭目前收集到的消息,哪怕两人都是聪明绝顶,也绝对想不到这破事起源于韩琳的相术,断了句“不用必杀之”。
伏传的刚烈也是看人下菜碟的,发现罪魁祸首不是韩琳而是粱安侯,他就迟疑了。
这要是把粱安侯干掉了……会不会让骑马人早二十年南下?
粱安侯此人的存在对大厦将倾的后赵朝廷太重要了,这人讨厌归讨厌,他也是真有本事。若是被伏传一竹竿刺死在京城,会对天下大势产生多大的影响?
谢青鹤的经验比他丰富。最差的朝廷,也好过最有治的乱世。
“等你在眉山南养起三千骑兵了,再来问他今日之事。”谢青鹤做主暂且忍耐。
他二人一个九岁,一个十一岁,搅乱了天下,何人来收拾残局?
二人在粱安侯府蹭了一顿晚饭,谢青鹤还有空借着药房,生制了几瓶韩琳能用的药,与韩琳作别之后,才从粱安侯府逃了出来。
谢青鹤一边寻找栖身之所,一边盘算往后。
今天闹这一出完全不在计划之内。
他是真的打算与伏传在粱安侯府住上两年,一来摸一摸粱安侯府的底,看看韩家是否有问鼎天下的资质,二来粱安侯府掌握着后赵朝廷五分之一的军队,若能借粱安侯府的手,将更精良的医术传播天下,或是直接从粱安侯府推广外门修法,必然更加方便快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