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本身王寡妇不想搞事业,稀里糊涂干到了业界顶流,全靠女徒弟们从旁协助。
然而,她是有夫家的。丈夫闫欩忠厚老实不多事,也从来不拖后腿,架不住闫欩有兄弟、有儿子,这批人难免想从王寡妇身上牟利吸血。且这群人完全没把王寡妇的女徒弟们放在眼里,见面没有礼数,色胆包天的还敢上手捏一捏掐一掐,惹来无数怨言。
王寡妇的功夫只能教给女人,她这班势力里有战力的也都是女人,某次与京中势力争抢地盘时,几个女徒弟心存默契,直接就把闫欩给牺牲了——闫欩没有自保之力,只要女徒弟们故意不施救,死在混战之中太正常了。
闫欩死后,闫家人失去了依仗,全家上下都老实了起来,别说牟利吸血,伸手揩油,见了女徒弟们的面都要退避三舍,只怕被抓去打死。
此后伏传运作韩琳进京,召见故人,王寡妇直接就去投了诚,算是伏传的心腹。
她担心女徒弟们容不下亡夫的家人,也对闫欩的死心怀愧疚,央求三娘给闫欢等人谋个出路。
伏传认为闫欢心术不端,不许传他修行之法,恰好伏传与韩琳为搜寻谢青鹤之事生出龃龉,三娘也不好去找韩琳帮忙,就转头去找了阆泽莘。阆泽莘满口答应,要把闫家几口子都安排到老家去当庄头,也算是吃喝不愁的好营生了。然而,见惯了王寡妇威风赫赫的日常,闫家人哪里能甘于平凡?
这边接了阆泽莘的书信,假装要去投奔阆家,那边刚刚奔出京城,闫家人就去找李瘸腿了。
都是贫民街巷出身,闫欩生前跟李瘸腿关系也不错,闫欢也给李瘸腿买过酒肉,这关系不比李瘸腿在外乡收的徒弟亲近么?后来李瘸腿尝到了揭竿起义的甜头,开始带着叛军到处攻打城池、杀人夺粮之后,闫家人也始终跟在李瘸腿身边,充当马前卒。
大郎将前事说得清楚,二郎完全不能理解其中的原因:“大哥,照你这么说,这闫欢也不是什么好人。阿娘跟王孃有交情,跟王孃的丈夫又没有交情,至于这么因私废公、祸害百姓么?”
谢青鹤却已经明白了其中的艰深晦涩。
三娘帮王寡妇安置闫家人,就算不方便找韩琳帮忙,她为什么转身就找到了阆泽莘?
阆家作为河阳党的中坚家族,与韩琳是个互相制衡的关系。倘若没有伏传点头,三娘敢这么大咧咧地去找阆泽莘帮忙吗?就算她不懂事去找了阆泽莘,只要伏传反对,这件事就做不成。
伏传跟韩琳的关系不好了,转而对河阳党人释放了善意。
今日在富安县城,韩珲代表着韩琳的势力,大郎代表着伏传的势力。
韩琳有重兵在手,有批量培养修士的财力和势力,韩琳笼络的势力都是成建制的。伏传这边就散漫了许多,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看似天下修士都出自他的门下,其实没几个真正听他的。
伏传与韩琳关系好的时候,这种状况当然无所谓。
但是,一旦伏传和韩琳要翻脸了,这种散漫就会形成压力,逼得伏传不得不尽量去收拢每一分势力——韩琳那边的修士就是韩琳的,河阳党人各有立场只能引为助力,唯独无主的,就是出身贫民街区的这一批修士。
所以,大郎会怀着一线希望,想要保全闫欢这批人。
韩珲应该也是摄于伏传的压力与权威,不得不给大郎这个面子,静静等着叛军入城。
事实证明,这批人完全不值得保全。大郎立场尽失,韩珲引兵全歼。唯一付出的代价,就是被闫欢等人杀死的守城士兵、被欺凌残害的无辜百姓。
“你来富安县,是你的主意,还是伏传的主意?”谢青鹤静静地问道。
分明只是很简单的一句,都没带上多少情绪,还是让所有人都觉得脊背发毛。
韩珲自问生在侯府,见了无数大场面,许多时候都是命悬一线。那种使人几乎无法喘气的压迫感,居然在谢青鹤问话的瞬间又出现了!那是真的会死掉的恐怖!
大郎跪在冰冷的石板上,冷汗也顺着脖子淌了下来:“大师父,我奉命在莽山附近驻守,是为了搜寻等候您的消息。小师父推测您应该是在莽山深处修行,故而命我带着人在莽山附近城池周游,今日到富安县是恰逢其会……不,也不是恰逢其会,我收到闫欢要带人攻打富安县的消息,也知道韩将军会带兵来剿贼,就马上赶过来了……这是我自己的主意,与小师父无关。”
谢青鹤沉默片刻,说:“我初见你时,你还痴傻无知,是个贫民区里走丢了魂的年轻人。待我替你找回魂魄之后,你每日随我研习医术,也曾对我说过,想要成为名医悬壶济世的志向。我想,你这志向何其慷慨有益?既全自身修行功德,又能助益他人。所以,你在我跟前殷勤讨好时,我就会多传你一些小法术,小把戏,想让你未来的路走得更稳健一些。”
“六年不见,你就长成了这副样子?”
“守城而死的士兵是不是命?被无辜破门砍杀的百姓是不是命?被撕了裙子的妇人是不是命?你坐在文庙之中,喝着茶,与贵人谈笑风生,以为自己握得了些许权柄,就可以肆意摆弄下民性命?”
“你是听不见他们的哀嚎哭喊,还是不知道也不记得什么是痛,什么是死了?”
大郎不敢辩白,冷汗涔涔而下。
韩珲看得心头暗爽,忍不住要落井下石:“珲以为此事也不能完全怪罪周郎。闫欢本是王娘娘夫家故人,若不能拿到他残害百姓的实证,周郎也不敢对他妄施极刑。否则,如何向王娘娘交代?”
谢青鹤正在清问大郎,原本不想搭理他,哪晓得他非要往枪口上撞。
“你是觉得你姓韩,我就不能把你怎么样?”谢青鹤问道。
韩珲一愣。抓紧时机给王寡妇上了一回眼药,怎么效果不大对头?
这时候谢青鹤转过身来,韩珲只怕他当真下杀手,连忙俯身磕头服软:“没有的事,绝对没有的事!我大兄对先生执弟子礼,我自然也是先生的子侄后辈,先生,阿父,儿有哪里不对,您只管教训,儿都一一记下!”
不说大郎二郎被他的不要脸惊呆了,谢青鹤也很久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玩意儿了。
韩琳对谢青鹤是有感激之心,可与谢青鹤相遇之时,韩琳就二十好几了,哪可能对十岁左右长得跟个矮豆角的谢青鹤执弟子礼?这会儿谢青鹤也还不到二十岁的模样,年近三十的韩珲就敢腆着脸从父辈直接喊到“阿父”上边,一口一个“儿”自称,半点磕巴都没打。
难怪史上是他接走了韩琳的世子之位,这么个不要脸的玩意儿,把粱安侯哄得神魂颠倒也不难。
“他有他的罪过。你手握三千骑士,分明掌控着富安县的局面,却非要坐在这里与他虚以委蛇,故意等着闫欢进城杀人之后,再出手收拾残局——他不吝惜守城士卒与百姓的性命,你就很爱护百姓下民么?”谢青鹤问道。
但凡韩珲与大郎之中,有一个人把人命放在心间,富安县都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荒唐事。
韩珲别的不会,装孙子一流,连连磕头:“儿知错,儿改过!”
谢青鹤嘴上说得严厉,只要韩珲没有过分顶撞,他并没有处置韩珲的想法。
一来韩珲不是谢青鹤的后辈子侄,谢青鹤压根儿就没有教养他的义务,二来韩珲是带甲之人,领兵在外最重权威,谢青鹤无职无权就不能损害他的威严,以免军中生乱。
——富安县之事,谢青鹤跟韩珲说不着,自然会去找韩琳问罪。
把韩珲吓得闭嘴之后,谢青鹤又考虑了片刻,对大郎说:“今日守城而死的兵卒,受逆贼祸害的百姓,皆由你亲自殓葬,不得假手他人分毫。此事做好之后,我要废去你的修为。从此以后,不必修行,好好做个大夫,再重新想一想你六年前的志向。”
这处置不可谓不严厉。
大郎脸色倏地苍白,浑身颤抖,许久之后,才小声恳求:“大师父,往京城路上舟车辛苦,可否请您开恩,弟子服侍您进京之后,再做处置。”
这又是很不可言说的一次求情。
在大郎看来,伏传这边的修士已经非常少了,若是再废了他这个心腹,无疑自废长城。
如果大师父和小师父意见一致,都认为他在富安县做的事罪大恶极,不可原谅,必须要废掉他的修为以示惩戒,他才肯听从谢青鹤的吩咐,任凭谢青鹤废了自己的修为。
谢青鹤不置可否:“去埋人吧。”
韩珲被谢青鹤的处置吓住了,都顾不上跟上去嘲讽大郎,反而是马上安排士兵跟上去,帮着大郎协调办理殓葬之事。守城士卒与遭了兵灾的百姓都有家人,若没有韩珲的人跟着去说明(恐吓),人家怎么肯把家人的殓葬之事交给陌生人来做?
二郎才小声问道:“大师父,你真要废了大哥的修为?你就是吓唬他的吧?”
“你觉得他今日的罪过,不足以受此惩戒?”谢青鹤反问。
二郎叹了口气:“大师父,你跟我大哥说了半天,我都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杀人的是闫欢那群人,跟我大哥有什么关系?他顾念旧情没有马上出来救人,这罪也不至于……就要废了吧?”
“他不是顾念旧情没有马上出来救人。”谢青鹤在棋亭的茶桌边坐下。
二郎得了示意,也在棋亭茶桌的另一边坐下,二人相对而坐。
“韩珲领兵来剿贼,大郎想要保全闫欢这一批修士,不许韩珲动手。”
谢青鹤平视着二郎的双眼:“他们俩就坐在这里,等闫欢攻进城来。若闫欢秋毫无犯,大郎出面劝降招安。很不幸的是,闫欢进城就杀了人,他的部属去抢掠,杀人,奸淫。所以,由韩珲出面去将闫欢部全歼。”
二郎被他冰冷的双眼盯着,听着他点出大郎的罪名,胳膊上就有鸡皮疙瘩鼓了起来。
“若要知道闫欢的品行,可以询问旧人口碑,为何要以富安县做赌?”二郎想不通这一点。
谢青鹤看着被擦洗得干干净净的茶具,想起伏传坐在身边为他沏茶的模样,最终也没有说话。
为什么?
因为这是韩琳与伏传之间的角力。
闫欢的品性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韩珲必须接受大郎的无理要求。
大郎的蛮横并非伏传所指示,大郎来富安县也不是伏传的命令,可是,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若非伏传建立与韩琳争锋相对的局面,大郎身为他的心腹,怎么可能会走出这么一步昏棋?
何况,六年以来,大郎都跟在伏传身边。他既然喊伏传一声小师父,伏传不该教养他么?
若伏传是个不相干的人,比如韩琳。
韩琳管教不好韩珲,谢青鹤压根儿就没当一回事,也不可能去怪罪韩琳没家教。
伏传没有把大郎教好,谢青鹤就有些上火。
……以后怎么养徒弟?!
第129章
谢青鹤没有在富安县长久盘桓的意思,至多歇一日就要启程赴京。
大郎难免有些着急。死在攻城中的兵卒与城破后遭殃的百姓不在少数,谢青鹤指名要大郎亲自殓葬,不许借助外力,不许任何人帮忙,所有环节都得亲力亲为,哪可能在短时间做得完?
大郎也是介七年的老修行了,借助真元内力行事,早已如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这会儿着急忙慌去收殓埋人,也想把事情做得又快又好,情急之下就会不自觉地用上真元内力。
这一来干活的速度倒是马上就提了上去。可惜,这事不能长久。每每他施展出真元内力不到顷刻间,就会有一道无形的怪力捶在他脊背上,将他狠狠地捶趴在地上。
这无疑是大师父的惩戒,告诫他,不许使用修为。
大郎不知道谢青鹤为何能做到这一点,也无暇去考虑谢青鹤为何能做到这一点。
想要强行凭借意志去控制自己习以为常的惯性,这事非常困难。大郎并非有心违背谢青鹤的诫令,只是哪怕极其小心地留意着,一旦忙碌到忘我的时候,还是会因不经意地过犯一次次被捶。
一次被捶,十次被捶,直到捶得太多了,捶得太狠了,身体再次学会了不能随便施为的条件反射,那时不时捶他脊背的怪力才逐渐远去。
大郎只能强撑着咬牙出力。这会儿还没有被彻底废了修为,体能精力都较常人更充裕。
仅仅是不许使用真元内力,他就感觉到前所未有的不便与痛苦。
这使他陡然间就有了一种阔别已久的、脚踏实地的滋味。
仿佛是回到了许多年前,每日坐在窄巷中,看着街坊来来往往蹒跚乞食求生的日子。
那时候他的体力有限,时常会饥饿困倦,冬日畏寒,夏日畏炎。不敢生病,生病就会死去。不敢惹事,遭人暗巷拍砖,横死白昼也无人问津……
想一想,距离他身在泥尘、遭人践踏的日子,也不过才过去了数年之久。
何况,横死之人,多半肢体断折,肠穿肚烂,收殓起来极其艰辛。
这种目睹惨状的痛苦并不会随着收殓尸身的增多逐渐麻木,反而是经历得越多,痛苦越深。
体能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使大郎深受刺激。
他压抑着积攒起来的疲惫,将断开的肢体拼回原位,将不成人形的肉块重新打理成人形,看着一张张或清晰完整或零碎破烂的人脸,慢慢地,他意识到大师父为什么震怒,为什么非要教训他。
——这些被砍得七零八落、摔得乱七八糟的肉块,原本也是一个个能说会笑的人啊!
临死之前,他们会不会恐惧伤心,会不会对亲友爱人心怀眷顾?
他们……原本也不必死的。
韩珲打着深埋绝疫的旗号,不许死者亲友前来围观,将所有死者都掘坑深埋。
大郎负责战死的士卒和无辜枉死的百姓,黑甲骑士则在旁侧挖坑埋葬被全歼的叛贼。
外围由精兵把守,死者家属都被拦在远处,没有人在大郎身边号哭悲泣,光是漆黑夜色中一具具沉寂无声的尸体,就让大郎感觉到沉入骨髓深处的悲戚。
这么多人,这么多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