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恩 第198章

作者:藕香食肆 标签: 穿越重生

  队率正在伏传跟前献殷勤:“伏先生,邸店污糟。您上房歇息,吃食热水马上给您送来。”

  “我已经接到人了,今日歇上一夜,明天你们就不必再跟车,早些回京城去缴令吧。一路漫行也是辛苦。早一日归营休整,早一日松快。”伏传对这支卫队态度很好,却不显得亲近。

  这番话说得客气,实打实就是命令,没有商榷的余地。

  队率只得听令:“是,谢伏先生体恤。”

  待队率离去不久,就听见几个士兵叹息的声音,小声说起了丞相与伏先生的龃龉。

  伏传对黑甲骑士大多有授艺之恩,就算不是被他亲传,众人也知道修习的功法得自伏传。且在南郡的前两年,伏传培养了不少军医,战时也救过不少伤兵。他与韩琳关系好的时候,黑甲骑士都很亲近依赖于他,喜欢去他帐中领取药茶,向他求教修行之法,还有不少人去向他学习武术。

  到后来韩琳与伏传生出龃龉,许多老兵也有些怪罪伏传。

  世子都忙得无暇他顾了,你还非要去找死了几年的“大师兄”,活人不比死人重要吗?

  现在“死了几年”的大师兄突然出现了,这些曾经怪罪伏传的老兵就不大好意思了,虽然还是觉得韩琳的正事比找人重要,却也不那么理直气壮。再想起韩琳和伏传渐行渐远,老兵们都很唏嘘。

  谢青鹤就在邸店大堂里等着吃饭。

  他耳力好,几个老兵私底下的唏嘘感慨,他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待伏传过来坐下时,他就问道:“你与韩琳之事,闹得这么尽人皆知么?”

  伏传表情也有些复杂,半晌才说:“一开始是故意不和,才会露出风声。”

  也就是说,现在是真的闹翻了?

  谢青鹤想起富安县里无辜死去的数百条性命,舌尖有些淡。

  “大师兄?”

  “吃饭吧。”谢青鹤拿起筷子,给伏传夹了一筷子肘子肉,“吃完说话。”

  二郎以弟子身份陪坐一侧。听了谢青鹤的吩咐,他将大师兄和小师父的脸色都看了一眼,心惊胆战的想,不会吧?大师父连小师父都要教训?还想找小师父给大哥求求情呢……

  一顿饭吃得颇为沉默。

  谢青鹤神色平淡,恢复了古板无趣的模样,看着有些骇人。

  伏传也吃得没什么趣味,时不时地看谢青鹤一眼,似乎是在揣摩谢青鹤的情绪心情。

  二郎夹在他两人中间,饭菜再香都味如嚼蜡。

  偏偏他饭桌上的规矩非常差,时不时就是筷子戳碗勺儿打盆,搞得叮叮当当。

  平时有人说话还好,这会儿大家都很安静,二郎这点动静顿时刺耳起来。谢青鹤伏传都没有挑剔嫌弃他的意思,他自己紧张得要死,不停看谢青鹤与伏传的脸色。

  谢青鹤很可怜二郎,在莽山六年,正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说道:“你慢慢吃,我与你小师父先回房间说话。”

  伏传静静地听着谢青鹤说话,从他的声音语调中,听出了一丝疼惜。

  大师兄喜欢二郎。

  谢青鹤喜欢的人其实并不少。云朝,时钦,陈一味,还有李钱。这些都是能让谢青鹤主动为他们考虑的人,必要的时候,谢青鹤甚至可以为他们出让自己的利益。

  人一辈子不可能只守着情人过活。

  就是伏传自己,他也有自己的朋友,他也很喜欢自己的朋友们。

  理智告诉伏传,这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在听见大师兄对二郎温言细语的时候,伏传还是忍不住想,这六年他们都朝夕相处,六年前,二郎背着大师兄狂奔七日,救了大师兄的性命,对大师兄来说,他是不是有些不同?

  大师兄对二郎这么温柔。

  大师兄对云朝哥哥也没有这么温柔。

  “吃好了吗?”谢青鹤问。

  伏传把筷子戳在碗里,有些想置气,话到嘴边又软了下去:“吃好了。”

  谢青鹤并不知道他的小醋坛子打翻了,皱眉问道:“你在发脾气么?”

  若是平时伏传气性大,他也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去哄。这会儿他和伏传都心知肚明,是要去谈富安县的事,分明就是伏传理亏,怎么还要发脾气?发脾气不是重点,重点是伏传不讲道理了。

  若是伏传知错认错,谢青鹤也不是很想训斥他,毕竟也舍不得,一时疏忽不能苛责。

  现在连错都不肯认了?这问题就很大了。

  这让伏传怎么解释?大庭广众之下,当着二郎的面,许多话都不好说。

  伏传去拉谢青鹤的手,小声说:“我们回去说。”

  看着伏传与谢青鹤一前一后上楼,关上房门,几个老兵才把自己的下巴捡了起来。

  “那日珲公子在他跟前服软,秦老狗背后嘲笑说珲公子跟小媳妇似的,嗐,那才哪儿跟哪儿啊,伏先生跟着他身边都小媳妇似的!这人到底什么来历?真是寒江剑派的高人?”

  “听老福说,七年前就是他救了咱们世子爷。那时候他才这么高。”

  “你又知道了?你亲眼见着了?”

  “老福说他又矮又小跟个矮豆角似的……真是男大十八变。”

  “听说伏先生那功夫都是他教的?那咱们现在学的也都是他的功夫?”

  “伏先生的功夫不是得自寒江剑派吗?听说寒江剑派跟伏先生扯了好几年,唉,老福说,寒江剑派势力大着呢,那山上的神仙真要倾巢而出,也不知道伏先生一个人顶不顶得住……”

  “那人既然是伏先生的‘大师兄’,他们总有师承来历吧?”

  “你说得有道理!”

  “说不得伏先生家里也有一窝子神仙呢?”

  楼下几个老兵想入非非,做着伏传背后一窝子神仙呼啸而至,把寒江剑派打得落花流水的美梦。

  楼上。

  伏传将门闩上,点上灯,垂手站在谢青鹤跟前:“听大师兄垂问。”

  谢青鹤看着他乖顺驯服的模样,犹豫了片刻,说:“我今日若对你严厉些,不是不心爱你了。”

  伏传心怀惴惴进门,想着是不是马上就要被骂个狗血淋头,哪晓得就听了这一句。

  他抬起头来,看着谢青鹤的脸:“大师兄。”

  谢青鹤板起脸,还没说话,伏传已经抱住了他晃啊晃:“大……师……兄……”

  “你明知道我心修坚韧,这么缠着我胡闹,马上就要受诫了。”谢青鹤目无表情地告诫他,眼睛却落在伏传的脸上,心里忍不住想,小师弟怎么这么可爱?

  伏传见好就收,也不敢真的挑战大师兄的权威,垂头站直:“我知道大师兄心爱我。大师兄只管训斥责罚,我不会伤心的。”

  谢青鹤想过最严厉的处置,也就是训斥他两句,偏偏伏传说不伤心,他竟有些迟疑了。

  若是小师弟知道错了,训斥也就……算了吧?话说得重了,也会伤心的。

  只是伏传刚才在楼下莫名其妙发脾气,谢青鹤弄不清楚为什么,难免会疑心分别六年之久,小师弟是不是被韩琳带坏了?他知道小师弟与束寒云不一样,小师弟生性纯善,这世上也没有心魔作祟,可是……万一呢?

  暂时将这点忧虑压下,谢青鹤问道:“富安县的事你知道了?”

  伏传点点头,说:“我知道大师兄要问罪。于公,此事在我意料之外,派遣大郎巡驻莽山时,没想到他会插手叛军之事,才会出了富安县那么大的纰漏。于私,是我没有教好弟子,约束好门下。”

  他退了一步屈膝跪下,低头道:“请大师兄训诲责罚。”

  “你将此事来龙去脉,一一给我说清楚。”谢青鹤说。

  在前往京城的十天时间里,谢青鹤也不是镇日闲着什么都不干。他从替他赶车的马夫嘴里,问出了许多相关情报。伏传的立场肯定与黑甲骑士不同,谢青鹤想听伏传怎么说。

  一件事的真相只有一个,不同的立场却能把同一件事说得面目全非。

  他想知道伏传的想法,就要听伏传的说法。春秋笔法中,杀与弑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大师兄,这件事不是我授意,我说不出细节。”伏传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有些着急和错愕,更有几分不被信任理解的不可置信,“大师兄认为,富安县发生的惨事,都是我的主意么?”

  “你就这么委屈么?”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富安县之事也绝非一日龃龉。”

  “在路上走了十天,我问了问随行的兵士。富安县这事比较大,方才是周大郎亲自来找韩珲勾兑商议。此前的一些小打小闹,不必大郎亲自出面,王娘娘手底下几个女弟子就能辖制住韩琳的兵马,勒令他们对打家劫舍、劫富济贫的修士们网开一面。”

  “这些事情,你敢说,你都全不知情?”谢青鹤反问。

  谢青鹤故意用了黑甲骑士的单方面说法,听上去蛮不讲理的都是王寡妇等人,伏传也很理亏。

  伏传被问得梗住,稍停了片刻,才低头说:“此事我知情。求大师兄暂且息怒,这事我有错处,但也不完全是大师兄听来的那样。我不敢狡辩,也不敢欺瞒大师兄,只请大师兄听我解释。”

  谢青鹤情知还是把话说得重了,轻声道:“正是想听听你的说法。”

  伏传思考问题的方式比大郎清晰明朗许多,在他看来,整件事都很简单。

  “这事面上是韩琳与我的争端,其实与河阳党人也有涉及。”

  “修法流出之后,除了一些天资极高,能够短期速成的修士之外,能崭露头角的,多半还是最早修行的那一批。王孃在京城站稳脚跟之后,李瘸腿他们都四散而去,没志气的就干点打家劫舍的勾当,有志气的就干脆竖旗造反了。”

  “河阳党人煽风点火蛊惑勾结了不少出身贫民区的修士,前两年每个月都有三五起逆贼攻打县衙、自立为王的消息。韩琳一直在剿贼。”

  “他要剿贼是正理,我与王孃都没有阻止的道理。”

  “只是,借着剿贼的旗号,他顺路把所有修士都一网打尽。若是打家劫舍、触犯律法的,他要一一收拾了,我也没什么异议。是他先存了私心,无论善恶好坏,但凡是修士,都栽赃上作奸犯科的罪名,派兵去围剿。”

  “王孃事先察觉到不对,向我报信央告,我就与韩琳说情,不让他赶尽杀绝。”

  说到这里,伏传低下头,反省道:“大师兄,此处我有过犯。”

  谢青鹤见他乖乖的模样,很想摸他脑袋一下,只是这时候不能宽容嬉戏:“许你自省。”

  “我太信任身边的人了。不管是王孃还是大郎,因为相信他们对我绝无二心,对我死心塌地,不管他们说什么,我就相信什么。我忘了人是有私心的,人也总是会改变。他们或许不会为了私心害我,却完全可以为了私心哄骗我祸害他人。”伏传声音略低沉,是真的有些受伤。

  小师弟还是太年轻,太过于天真。总认为大家目标一致,利益一致,就绝不会背叛彼此。

  谢青鹤到底还是没忍住,摸了摸伏传的脑袋,安慰道:“吃一堑长一智。臣事君以忠,谋其爵禄。子事父以孝,谋其爱重。若有人追随在你身边,必然是要从你身上得到些什么,你要用他,也得防他,还得把他想要的东西赐予他,才能主从相得,彼此不负。”

  在谢青鹤看来,伏传本该是这段关系的掌控者,没能把握住王寡妇和大郎,是伏传失责。

  只是小师弟已经很沮丧了,年轻轻的受了些挫败,总有再来一回的机会。何必疯狂打击?自家亲亲的小师弟,当然是要好好安慰的:“好啦,既然知道错了,以后改了就是。”

  伏传点点头,继续说道:“这事情太多,韩琳管不过来,我也不能天天去找韩琳说剿贼的事,给这人求情,给那人求情。所以,这事韩琳交给韩珲来管,我也让王孃处置此事。”

  韩琳一开始就有私心,有伏传镇压着,情况还不至于混乱。

  后来韩琳和伏传都把权限下放,事情交到了韩珲与王寡妇手上,两边都有了私心。

  韩珲是遵照韩琳的意志,把所有“野生修士”都一网打尽,这里面必然出现无数冤假错案,杀了无数无辜之人。王寡妇则是个拉偏架的,许多贫民街区出身的旧街坊,沾亲带故的老朋友,她都要保全,至于不大认识却也确实冤枉的,她也想救,跟韩珲交锋的次数就越来越多。

  韩珲不会次次都退让,王寡妇也不可能次次都得逞。一来二去,双方都难免积攒了怒气。

  “我知道韩琳的打算。他想把所有修士都杀光,是不想把这批修士留给河阳党人。所以,不管人是好是坏,他都想杀。我只是没有想到的是,王孃与他截然相反,不管人是好是坏,她都想救。”

  “大师兄,我知道他们两边在针锋相对,在我跟前,他们也时常吵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