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韩琳眼睁睁地看着虚图妄与谢青鹤互相施礼告别,谢青鹤还与他约定要去拜山,虚图妄也没有半点“你等着我叫我师父来打你”的意思,握着马鞭的手指不自在地抽搐了一下。
“我为瓦郎准备了接风宴,也已差人去请三娘和陈阿姆,这就走吧。”韩琳回身走到伏传身边,热情地与他并肩而立,面朝谢青鹤招呼,“这些年你不在,我们时时刻刻都在记挂你。”
伏传面露狐疑之色,问道:“你今日怎么回事?总说浑话。”
谢青鹤笑道:“无妨。世子……如今不是世子,是韩丞相了。丞相相邀,这接风宴我们是要吃的。走吧。”他很自然地携起伏传的手,与伏传一起登车。
伏传一脚踏上马车,突然醒悟过来,霍地转身:“韩琳,你说话小心一些。”
韩琳满脸惊讶:“啊?”
伏传见他故意装傻就想抽他,被谢青鹤轻轻扶了腰身一下,满身脾气就丢了个精光,回头想跟大师兄解释一句,看见谢青鹤温柔示意的目光,他就闭嘴上了马车。
谢青鹤并未跟上。
他退后一步,回到韩琳跟前,说:“我与小师弟的关系谁都不能离间。我们不会猜忌也不会怀疑。你有什么打算不妨直接说,弄这些不入流的小把戏,我看着是徒增一笑,惹了他生气就不好了。他年纪小,脾气坏,惹翻了他要杀人——”
谢青鹤咬着“杀”字时,天地间风气为之一肃,在场所有听见他声音的人都脊背生寒。
韩琳正面站在谢青鹤面前,看着谢青鹤那双幽深沉静的眼睛。
这一瞬间,韩琳发现自己僵住了。
那年乡野黑夜初遇,被年仅七岁的谢青鹤所震慑的感觉,又一次出现了。革带镶嵌着银花的马鞭不吸汗,握在韩琳的手里,湿答答地几乎是要滑出去。
就在这时候,谢青鹤突然改了脸色,慢慢地笑了起来,似乎只是开了个玩笑。
然而,他带着玩笑口吻说的后半句话,可半点都不像是玩笑。
“我会帮他杀的。”谢青鹤说。
谢青鹤收起怒容改换笑颜时,韩琳被情势所摄,不得不跟着他笑了起来。
这种喜怒哀乐都被控制的痛苦,若没有亲身面对,很难去理解。韩琳顶得住自己的亲爹,顶得住沙场老将,顶得住妄先生,甚至也顶得住自己的老师,却在年纪轻轻的谢青鹤跟前彻底失控。
然而,不笑要如何呢?与谢青鹤翻脸么?继续去面对谢青鹤带着“杀气”的威胁么?
韩琳宁可赔笑,也不想再被谢青鹤用那种恐怖的眼神轻轻地盯着。
谢青鹤撂了狠话,转身上车。
车夫啪地一扬马鞭,车轱辘骨碌,渐渐远去。
韩琳将马鞭垂在腕上,双手交握,感觉到两手指尖的冰凉与湿滑的汗水。
车内。
“这人也太可恨了。”伏传当着谢青鹤的面发脾气,总有两分向谢青鹤表白衷心的意思,“当初在南郡见我穿过女装,就说要娶我为妻,我让他不要胡思乱想,这事就过去了。咱们初遇的时候他就有夫人了,正的侧的好几位,现在儿子都这么大了——”
伏传比划了一下,正常少年十二三岁的模样:“他儿子还经常跑来找大郎玩。”
“现在突然跑来粘粘糊糊,还故意在大师兄面前这样那样,他是想找死么?!”伏传这皮囊养得肤白体嫩,脸皮又薄,气恼之下脸颊就有一丝晕红,“他是想让我跟大师兄吵架!若是大师兄心生不悦,问我一句,我说不得也要生气……我们俩吵架,他就得逞了!”
谢青鹤听得懂小师弟话里的意思,就是“大师兄不能心生不悦,大师兄也不能为了这个事问我,要不然我们俩吵架,就中了韩琳的奸计”,说来说去,小师弟还是有些担心,怕他生气动问。
他很喜欢小师弟为了自己担心着急的模样,若不是真心在乎,哪会这么患得患失?
若不是真的太过心爱自己,遇上这种没道理的事,正常想法应该是“爱信信,不信我就滚”吧?小师弟还是拐着弯地为这件没道理的事自辩,就是因为小师弟心爱自己,不舍得让他“不信就滚”。
这种细腻的心思,也只有谢青鹤才能慢慢的品咂出来,欢喜又体谅,还有三分感念。
“好在咱们的关系,他哪里能知道?”伏传挨在谢青鹤身边,胳膊撑在他膝上,半个人都歪进了谢青鹤的怀里,凑近谢青鹤耳边轻声说,“他不知道,当初是我苦苦求着大师兄,大师兄才与我好。我这么艰难才得了大师兄垂爱,一生一世也不会放手,大师兄当然知道我不会再喜欢任何人。”
这些事,谢青鹤都心知肚明。
只是被伏传凑近耳边又是吹气又是耳语,带了丝轻软的少年声音贯入耳道,原本心知肚明不必多说半句的事实,就像是一件最甜美的礼物,整整齐齐地送到了面前。
伏传仗着自己皮囊轻软,搂住谢青鹤的脖子,说:“大师兄,你要说相信我。”
谢青鹤不得不托住他的身子,想了片刻,才说道:“我相信你。”
这也是没必要说的事。
不提谢青鹤对伏传的了解,对这份感情的信任,最起码,他也有智商。
韩琳妻妾成群、儿女成窝,年纪又比伏传大那么多,伏传是脑子有问题还是眼睛有问题,才会冒着惹怒谢青鹤的风险去选择跟韩琳搞暧昧?要谢青鹤看,韩琳还不如紫竹山庄的晏少英呢。
只是伏传非要他说相信,谢青鹤也没必要去跟小师弟掰扯,说相信就完了。
想起了晏少英,谢青鹤垂睑思索片刻,托住伏传后颈,低头亲吻。细细舌战一番不说,临别时还含住了伏传的嘴唇,上下都略带狠劲儿地磨了一下。
伏传乖乖地窝在他怀里,问道:“大师兄,你还是生气了?他就是胡说,没有的事。”
“我若生气,他还有命在?”谢青鹤也不肯说,他非要含住伏传的嘴唇发狠,是想起了那日谒仙亭前,晏少英嘟嘴触及伏传的往事。那也不算是亲吻,就是两个小孩儿嘟嘴碰了一下。
那自然今日也不是吃醋。只是小师弟长得这么好看,忍不住想亲一下,多亲一下,而已。
伏传看他的脸色,发现他确实没有置气的意思,大师兄也从来没有无理取闹的前科,很快就将此事抛诸脑后,也不肯好好坐着,非要腻在谢青鹤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说话。
“大师兄,我今日露了传承来历,你说冼花雨祖师会不会马上来找我?”伏传问。
“来不来都无碍,此事由我来处置。”谢青鹤看着伏传越发接近原身的眉眼,也弄不清楚自己心底为何那么多柔情,定情才多久呢?为何总觉得舍不得,也觉得分不开,“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你在我身边,什么事都不必担心,什么都不必害怕。”
伏传不肯承认:“我没有怕她。我就是……她比我多修行许多年,我有点打不过……”
谢青鹤突然离开六年,留下伏传面对完全陌生的寒江剑派,既有宗门留下的香火情,使他无法对寒江剑派生怨生惧,也因为对宗门的了解,使他对寒江剑派充满了忌惮。
若谢青鹤在身边,就算谢青鹤无法修行身体孱弱,他起码还能与谢青鹤商量一句。
这六年来,谢青鹤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句交代都没留下,他初次入魔,连能不能泄露自己的身份来历都不敢轻易做主,面对着寒江剑派这样的庞然大物,只能一直战战兢兢地隐藏着修法和战力。
若说二郎被逼枯守莽山当了六年野人,心内惶惑饱受煎熬,伏传孤身在外又何尝好过?
谢青鹤对二郎尚且心生怜惜,如今感觉到小师弟的惶惑与痛苦,一颗心莫名有些扎扎刺刺的酸楚。他能问二郎你想学些什么,我都教给你,对小师弟要怎么奖励补偿呢?
“小师弟。”谢青鹤突然轻唤。
伏传仰起头来:“嗯?什么事?大师兄吩咐。”
“……想给你梳头。”
伏传:“??????”
第134章
丞相府位于前朝襄王府旧址,修葺之后,门径宽广气派,富丽堂皇。
谢青鹤路过中庭时看见园中参差摆放的燕湖石,笑道:“石景清绝有趣,是哪位大师的手笔?”
伏传就随在他的身边,回头看了韩琳一眼。
家中园景被夸赞,韩琳当然要出来客气两句:“是那两年剿贼时从南边带来的筑师,有几分手艺就养在身边了。北地造景他也不会,也就是弄些花草石头……瓦郎看着好,隔日我让他去府上伺候。”
谢青鹤的手贴在假山上抚摸了一下,笑一笑,说:“那倒不必了。”
越过中庭之后,接风宴被安排在了东园廊厅,屋内屋外都摆了桌子,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数都是穿着箭袖常服的武官,应该是韩琳麾下。
伏传在谢青鹤身边轻声介绍,这是粱安侯府的旧人,那是韩琳这些年提拔起来的人……
光听伏传解说,谢青鹤就发现韩琳麾下也不是铁板一块。新旧之间,总有利益纠葛,彼此看着也是面和心不合。不过,有“强敌”环伺,内部大致上能保持稳定,一致对外。
另外还有一批穿着五花八门的男男女女,一看可知没有官身,以妇人居多,妙龄女子不少。
不等伏传提醒,谢青鹤就知道这应该是王寡妇带着的弟子们。
韩珲这边的人与王寡妇的弟子们就是彻底不对付了,两边都不肯坐在一起,偌大的丞相府,茶水吃食样样都不缺,两边居然还能为了一棵桃树吵起来。
谢青鹤才刚刚走进来,就目睹了一场闹剧。
年轻气盛的小将怒吼:“若是从前讲究男女大防、妇人贞静贤淑的时候,你们一群妇人坐在这里,那没得说,我兄弟们几个掉头就走!哪有冲撞女眷的道理?如今你们自己要出来抛头露面,穿男人的衣裳,梳男人的发式,连妇人的本分都不讲了,我还能把你当妇人敬避着?”
坐在桃花树下书生打扮的年轻女子则皱眉驳斥:“这与妇人男子有何相干?先来后到而已。我与几位姐妹早先坐在此处,为何要将位置让与你等?你也知道如今时候不同了,再没有妇人见着男人气势汹汹走来,就必须提前走避的道理。你不要胡搅蛮缠,快些离开。”
另一个穿着春裙薄袄的女子则嘲笑道:“莫不是你在那一席没有位置?别人都是粱安侯府旧部,打小跟着韩丞相的家奴家将,心腹中的心腹,你这样儿从南边招安投靠来的匪贼,能在这样的大宴上捞个末席陪坐就偷着笑吧,要不然,你把脐下三寸那玩意儿割了,来我师父门下投靠?我们这儿不论身份门第,进门就是嫡亲的姐妹,这位置啊……给你坐。”
她说着就将身边的椅子拖出来两分,青葱似的小手在座椅上轻轻拍了两下,发出娇媚的笑声。
对于这方的小将而言,心中痛处被戳中,来自妇人的嘲笑又最为致命。
“你们有什么可神气的?不就是仗着小菩萨给的庇护?你怕是不知道吧?你那未婚的夫婿在莽山坏了事,只怕要被小菩萨清理门户。没了周郎给你们做靠山,我倒是很想知道,你们这帮娇滴滴的小娘们还能跳到几时!”小将冷笑。
谢青鹤不禁失笑,问韩琳:“韩丞相治军严谨,上情下达渠道通畅,也是独一份。”
韩琳被讽刺得老脸一红,侧身训斥身边的侍从:“那边信口胡沁的是什么人?还不快押下去!马上叫韩珲来给大先生请罪!”
谢青鹤也帮着伏传护短,问道:“那边是大郎的未婚妻子么?快请过来。”
伏传也对身边侍从点点头,吩咐道:“去把虞姑娘请来。”
两边侍从都是飞奔,这时候东园里的宾客们才发现月牙门前站了不少人,韩丞相与伏先生居然都在其中,最扎眼的却是一个极其陌生的年轻男子,身形英伟颀长,玉容冷峻,远看就似一尊玉人,居然把颜色极好的小菩萨都压了下去,使人一眼望去,再不见众生。
“瓦郎,那就是瓦郎。”
“这样风度男子,为何竟叫瓦郎?合该叫玉郎,仙郎。”
“听说是伏先生的师兄。周郎一直管小菩萨叫小师父,这位就是大师父了吧?”
“……我怎么瞧着脸嫩年轻些呢?是不是比小菩萨小两三岁?还是神仙中人,本就长得年轻。”
……
纷纷议论中,三娘与陈老太也得了消息,前来拜见。
“不必多礼。”谢青鹤将三娘与陈老太视为门下弟子,并不避讳受礼。只是伏传对三娘深为依恋,谢青鹤依着小师弟的情意,对三娘和陈老太也多了三分礼遇,“这些年辛苦您二位照顾他。”
三娘负责照顾伏传的衣食起居,陈老太偌大年纪还帮着伏传在战场拼杀,都是要承情的。
见面客气几句,三娘眼眶还有些红,显然也已经知道富安县的事了。
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三娘和陈老太都没有提及大郎。陈老太拉着二郎嘘寒问暖,二郎在一边跟奶奶说这六年的经历。三娘看着谢青鹤的模样也有些不可思议:“大师父……(长)这样才对。”
在桃树下吵架的小将很快就被押了下去,大郎的未婚妻虞姑娘也被请了过来。
这位虞姑娘长相不算很出众,气质落落大方,见面先施礼问候:“拜见先生们。拜见韩丞相。”她分不清楚谢青鹤的身份,只能含糊其辞,又看了三娘一眼,“三孃孃。”
谢青鹤对虞姑娘说道:“外界传闻并不可信。大郎与我和草郎相识于微时,尽心竭力服侍草郎多年,是我与草郎的大弟子。他纵然行差踏错德行上有了瑕疵,做师长的管他教他不会放逐他。莫说今日没有将他处死的打算,就算处死了他,他也是我与草郎门下弟子。你不必担心。”
虞姑娘正要点头,跟着她过来的薄袄女子问道:“我等姐妹自然不担心周郎的前程。只是请问大先生,今日饮宴接风,为何将我门下姐妹都请了来,独独不给我师父王娘娘下帖子?是何道理?”
谢青鹤抬头看她,问道:“这位姑娘是?”
“我高姓宇文,大名彪丽。是王娘娘座下弟子。”这女子骄傲地说。
她这样张狂的模样,周围许多人都不大乐意,伏传尤其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