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这里是邓太后的宫室。
幼帝生母早逝,名义上是交给了田贵太妃抚养,田贵太妃的娘家就是河阳党人。
邓太后是先帝母家南宫家的姻亲,以先帝皇后之尊晋位太后。邓太后一直都很低调,南宫家失势之后,邓太后更是深居简出,关上门过日子,从来不插嘴前廷后宫任何事务。
虽说失势没地位,宫室倒依然是皇太后的规格,很是宽大。
谢青鹤仗着自己耳力绝佳,潜入宫室之后,找了个不远不近的角落藏身,刚好就在屏风后边的茶席边坐下。桌上有点心,有果子,居然还有煮好装壶的青叶汤,谢青鹤也就不客气了。
“说好了在京中制造混乱,怎么会把祸水牵扯到宫中来了?”邓太后带了丝急惶。
宫侍开口就是很正常的男子口音:“我正要问你!是你说寒江剑派的冼真人已经回山,不再过问京城之事!这等切要之事,你岂能哄骗我!”
邓太后吃惊地说:“你是说,这个雷是冼姑姑炸下来的?”
“她既然还在京城,迟早要来寻我。你必要替我周旋。另外,你得给我一个身份,我马上回北地去!我师门祖上与寒江剑派有约,寒江剑派封山不出,我寺中弟子亦不准入世。我马上要走!”宫侍霸道的口吻中明显有着恐惧,以至于夹带了几分愤怒。
“给你身份倒也简单。只是你这话让我听不明白,冼姑姑既然入世找你的麻烦,难道不算入世?只准她入世,不准你入世?”邓太后问。
宫侍没好气地说:“岂不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她家如今说是封山,个个都乔装身份往山下跑。她破戒背约了,谁敢管她?我破解背约了,她就敢管我!打不过有甚办法!”
谢青鹤咽了一口椒糖酥,喝了一口青叶汤,勉强忍住笑。
邓太后又磨蹭了一会儿,说:“你若走了,谁来助我?”
宫侍呼地坐在椅子上,半晌才说:“要么,你跟我去北地吧。南朝局势混乱,你在此空守着一个太后的名位,也不曾有人真正在乎你,尊重你。帝母无尊,不如与我去北地,我将你尊为佛母,北朝皇帝也要恭恭敬敬对你礼拜……”
谢青鹤听得颇为玄奇。邓太后与这位出身寺的宫侍究竟是什么关系?就能被尊为佛母?
邓太后却极其厌恶地说:“骑马人粗莽卑贱,风俗下流,岂可奉我?”
宫侍停了片刻,才说:“你嫌弃我身怀污血,又要利用我,驱使我。人母生子,多有艰难。我感念你当初不杀之恩,感念你十月怀胎将我诞下……”
邓太后怒道:“住口!住口!不许再说此脏事!”
宫侍哑然失笑,语带苍凉:“连此恩养之事,在太后眼里,也是肮脏得不能见人么?”
谢青鹤默默咽了一口茶。
他没有即刻下手擒拿宫侍,就是想知道背后是否有人与他勾结。
哪晓得悄默默钻进来听了一耳朵,居然听见了母子决裂的现场,冼花雨祖师也算是威名远播,光是一道天罚雷火就把宫侍吓得要逃回北地,与邓太后母子二人当场反目。
邓太后怒道:“你不要与我东拉西扯!你若害怕冼姑姑,马上就滚!我就是死在丹城,也不要你来管,不要你来哭!再与我提去北地之事,我……我这就打杀了你!”
“阿娘若不是我的阿娘,敢这么训斥我么?阿娘手无缚鸡之力,敢说打杀了我?”宫侍反问。
显然生育宫侍的往事对邓太后是个极大的刺激,她完全不能听人提及此事,宫侍一次次刺激她,她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抓起手边的紫金如意掷向宫侍头脸,骂道:“我就知道,你是来克我的,你身上流着骑马人的脏血,你是骑马人的野种……你那屠夫畜生爹欺辱我,你也欺辱我……”
宫侍端端正正坐着,脑袋被砸破一道口子,也只是冷笑着不动。
邓太后哭着说欺辱的时候,宫侍脸色就变了。他微微垂下头,听着邓太后的啜泣声,慢慢地上前抱住邓太后,小声说:“太后娘娘,我不走。我留下来,一直陪着你。”
邓太后兀自不能消气,抬手狠狠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打完又是痛哭。
宫侍始终抱着她,声音很小:“娘娘,您要给我一个新的身份。我在祈天阁借龙气施用循声因果律,已经被冼真人发现,若不能尽快脱身,她会杀了我的。等风声过去了,我还是能为娘娘出力,我一身所学,皆为娘娘所用,我这条命……也是要还给娘娘的。”
邓太后才算是哭了个间歇,拿宫侍细窄的袖子擦了擦眼泪,问:“你可听话么?”
宫侍点头:“听话。”
第143章
“那小宫女的身份不能用了么?”邓太后问。
“我才从祈天阁回来。只怕会在那处留下气机。祈天阁大火难熄,本该烧个精光,皇帝亲至之时,忽有天盅倒扣隔绝烟气,大火骤然熄灭,想来是冼真人的手笔。”宫侍左右看了一眼,“娘娘,你将身边这位宫人姐姐的身份给我,有来历又是常年随着你的,不会使人猜疑。”
话音刚落,站在邓太后身边的宫人就吓得软了膝盖。
看着邓太后温柔的双眼,那宫人抽泣一声,带了点哭腔地说:“奴婢愿为娘娘献身。”
邓太后上前扶住她,拿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说:“你服侍我多年,主仆情分一场。你父母兄弟的前程我都允了,绝不会忘了你今日的牺牲。好芍儿,去吧。”
谢青鹤不知道宫侍要怎么获取宫女的身份,不过,话说到这份上,宫女想必是活不了的。
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惨案发生。
谢青鹤将茶杯放下,不曾收敛声息。
宫侍瞬间发现角落的屏风后竟然多了一个人,脸色霎时间就变了!
邓太后耳力不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宫侍骤然色变,惊恐地看着角落,想了想伸手安抚宫侍,她自己则扶了扶珠翠凤冠,理了理妆容,去宫侍眼望的角落查看,边走边问:“前面是冼姑姑么?”
谢青鹤也不好叫妇人转过屏风来看自己,他从屏风后站起,往外走。
邓太后看着他的身影就吓了一跳。这是个男人的身形,绝不可能是冼花雨!
待谢青鹤从屏风后走出来,邓太后的眼神就更惊讶了。这么年轻俊俏的男子,竟前所未见。看着谢青鹤的风仪气度,邓太后想了想,问道:“可是近日刚回京的苏时景,苏先生?”
谢青鹤对此不置可否,说道:“太后消息灵通。”
宫侍与谢青鹤一照面,就知道谢青鹤修为深不可测,脸色凝重地问:“是你引来天罚。”
谢青鹤与伏传刚回京不久,就因二郎纵马之事,与虚图妄发生了冲突。两边在京城街头斗法,引来铅云密布之事,早已被京城百姓传得沸沸扬扬。邓太后与宫侍都是“有心人”,连“苏时景”这三个字都查了个清清楚楚,自然也知道当时发生的详情。
宫侍害怕冼花雨,却不怎么害怕谢青鹤。
毕竟,如冼花雨一样能有看破皮囊窥知天机本事的仅有极少数人。谢青鹤看似深不可测,可他这么年轻,天然就让宫侍轻看几分,宫侍对他并没有高山仰止不可逾越的恐惧。
追来的不是冼花雨,宫侍虽也认真谨慎,倒也没了先前吓得要逃之夭夭的慌乱。
“你是和尚,还是僧?”谢青鹤问道。
宫侍不肯回答,说:“与你有何相干?你追我至此,无非是想问我因果律之事。你随我出城去说,不要搅扰了贵人清静。”
谢青鹤静静看他一眼,又望向不动声色的邓太后,说:“我在这里喝了两杯青叶汤,将你与太后的话听了个从头到尾。你不过是个施用因果律的工具,背后谋算都在太后这里。我为何要跟你走?”
宫侍对着邓太后都很霸道,只有邓太后哭着发了脾气,他才肯低头服软。
这时候见来的不是冼花雨,他的耐心少了许多,听谢青鹤高高在上指点他,他就很气:“因为你不走,我就要打折你两条腿了!”
谢青鹤不禁失笑,问道:“你就不怕我再劈你一道雷?”
宫侍冷笑道:“那天罚无非是寒江剑派远古时候的一件法宝,从没见过它短时间内劈下第二回 来!你家有传承,我家难道没有传承?古早之事,何必拿来唬人。”
谢青鹤与他那个时代的和尚少年相交,二人也曾结伴行走江湖,有无话不谈的时候。寺的传承如何,谢青鹤全然知晓。寺里普通弟子没有上古传承,宫侍既然知道古事,不是和尚也必然是僧。
“我再问你一遍,你是和尚还是僧?”谢青鹤问。
宫侍双手合十,口念佛号:“阿弥陀——”
谢青鹤太熟悉寺内传承了,见他双掌交叠闪烁出金光,迅速抬掌,一股罡气挥扫而至。
宫侍最后一个“佛”号总也念不出来,勉强对抗着罡风,戴着的小冠飞了出去,苍白平凡的脸颊竟然寸寸龟裂。这奇景让谢青鹤也略微吃惊。没过多久,宫侍身上的“皮肤、血肉”,竟然像裂开的碎瓷一样被罡风吹走,要么洒落在地,要么贴在了宫柱与窗棂上。
邓太后面露惊恐之色,勉强站住。旁边几个服侍的心腹宫人都已瘫软在地。
然而,皮肉飞出去之后,留下的却不是血肉模糊的身影。
宫侍的皮囊被罡风吹散,一道金光灿灿的身影逐渐显形,当护身金光消失之后,露出一个年轻男子削瘦的身影,这人身高八尺,远比普通赵人魁伟,偏偏头小脸小,眉目清秀,与邓太后隐约相似。
此人面色痛苦地勉强维持着双手合十的姿态,到底还是坚持不住,右掌倏地滑落。
噗地一声,金光顿地,口中鲜血喷了二尺远。
看清楚那人的脸,邓太后往后退了一步。
那人也没想到谢青鹤居然如此强横,双方对了一招,他马上就知道自己不是谢青鹤的对手。太大意了!中原竟然有这么多的高手!这个苏时景年纪轻轻,修为居然不逊于冼花雨!
修士之间的较量就这么简单。
不必咬着牙流着血拼死缠斗,通常照面过了一招,彼此就知道分寸了。
打,没有任何意义。
谢青鹤找了个坐席安置下来,问道:“还要我问你第三遍么?”
“我既不是和尚,也不是僧。如今的和尚是我师弟。我叫阿奇古,是北朝龙焘寺监院。为何来中原,你刚才也已经听见了。我不是你的对手,你要问什么,我都回答你。只请你不要声张,不要给太后娘娘添麻烦。”阿奇古擦去嘴角血渍,也找了个地方盘膝坐下。
这人非常识时务。一旦发现打不过,气焰顿消,配合度惊人。
谢青鹤点点头,说:“据我所知,天底下只有一位和尚,一位僧。你既然是寺中弃徒,你的师父为何没有清理门户?你的师弟又为何准许你苟活至今?”
阿奇古犹豫了一下,看向邓太后。
邓太后冷脸无语。
“我的父亲是北朝天寿皇帝。北朝如今的皇帝,是我的兄弟。”阿奇古说。
谢青鹤突然想明白了阿奇古的身份。
如今骑马人的皇帝是史称“砍头大王”的陀它乌颜,此人骁勇善战,但极其残暴。不仅北面的部族被他杀得闻风丧胆,北朝头人将军也很害怕他——若是被陀它乌颜认为作战不力,跟随他十多年的心腹部将也是说砍就砍。
在真实的历史中,就在五年之后,陀它乌颜酒后堕马,瘫痪在床,北朝十部拥立了常年在寺院中修行的阿奇古王子登基。登基后,阿奇古改名陀它昊天,则是大名鼎鼎的“昊天大王”。
二十年后,骑马人铁蹄践踏中原,在位的正是陀它昊天。
——也就是眼前这位阿奇古,邓太后的私生子。
只因阿奇古这个名字在北朝极为常见,谢青鹤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这一切就变得非常玄妙了。史上骑马人与后赵皇室议和,协议中除了索要金银茶盐铁,还非得大张旗鼓地索要适龄妇人,是不是和阿奇古与邓太后那段见不得光的恩怨有关?
后世任何史书里都没有邓太后私生子的记载,更不曾提过邓太后与北朝皇帝的关系。
谢青鹤想了想,转头去问邓太后:“太后娘娘在京中施用循声因果律,将所有去寻找王寡妇的人都引入小千世界里,这是为何?”
邓太后突然出手是很怪异的一件事。
原因很简单,邓太后根本不属于任何一脉势力。
邓太后是承恩侯南宫宏德的外甥女,南宫宏德与粱安侯一起下野失势,邓太后就成了后宫的隐形人。没有兵权,没有党人,甚至连娘家都不怎么成器,仅有一个兄弟在礼部任侍郎。
无权无势无名分——幼帝并非她亲生,这世道又喜欢嚷嚷妇人不得干政——她跳出来干嘛?
邓太后沉默不语。
她不说话,阿奇古就很紧张。毕竟这时候不是他掌握大局,惟恐谢青鹤翻脸:“娘娘,你……”
“住口!”邓太后狠狠瞪了阿奇古一眼。
谢青鹤无法猜测邓太后的用意,根源在于邓太后是个完全的透明人。
如今京城确实几方势力拉扯,韩琳,王寡妇,以及河阳党人。若邓太后想要上桌,前提是她必须有自己的势力,没有势力,何谈拉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