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内帑花了四十万银子去买粮,银子流进了世家腰包。粮食压根儿就没出库,假装发给了百姓。至于说那几个在先帝跟前打包票说要捐钱捐粮赈灾的官员,嘴里吹得响亮,负责赈灾的官员还真给他们写了收条,实则一毛钱没出,一颗米没出——山高皇帝远,皇帝哪儿知道贱民吃着朝廷发的米没有?
把先帝气得在金殿上骂娘。不止是庆显三年赈灾的银钱,庆显四年初,那帮混账还借口帮华安农民复耕,坑了先帝一笔买青苗的银钱。
“从前政令不行,这事是不好管。外郡都打下来了,还这个鬼样子。”伏传头疼。
谢青鹤微微一笑,指了指屋内的书柜:“喏。”
伏传不解:“那是什么?”
“我打算整理几册适用各色器皿服色的图样,这些日子也会很忙。”谢青鹤摸摸他的背心,笑道,“你只管放心去做自己的事,不必想着回家陪我。自然,若是你忙不过来了,或是有什么事需要我来帮忙,我那几册图样慢慢做也是无妨的。”
伏传才醒悟过来,原来是让他放心去做丞相,不必惦记着家里。
韩琳是个只管兵粮不管民生的丞相,伏传此前看韩琳过得十分惬意,每天大把时间逍遥饮宴,真以为做丞相十分清闲。现在才知道韩琳做的一切,根本就是十足荒唐!
伏传要六部都运转起来,才能真正管制天下。以目前六部几乎全废的情况,那就有得折腾了。
谢青鹤跟伏传聊了半夜,相拥而眠。
次日,二人各行其是。
伏传去丞相府,谢青鹤进宫。
谢青鹤中午就回了家,还真的把他书柜里的册子找出来,画了几个服色用的图样。
伏传喜欢用鹤纹,谢青鹤再不喜欢也被他带歪了,又觉得小师弟画的鹤纹神韵虽在,意境差些,与其叫小师弟天天强行打戳,不如由他自己统一标准。画了几张之后,修行练剑,还跟陈老太和三娘聊了一会儿,指点修行。
伏传又没有回来吃晚饭。
谢青鹤也习惯了,独自吃了饭,坐在灯下等小师弟回家。
一直到等到二更时分,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侍人只陪着伏传到院门口,伏传提着灯气冲冲地走回来,谢青鹤刚刚抬头,伏传脸上的怒气就散了,噗地吹了灯笼,上前施礼:“大师兄。”
“是在生气呢?吃了吗?”谢青鹤将自己的茶端给他。
伏传接了茶咕噜咕噜喝了,解开斗篷,说:“吵了一天架!气死我了,明儿我要带着陈阿姆!”
谢青鹤也没有问为什么吵,因为伏传是个话痨,他自己就会喷出来:“我说要六部奏事,长史就拿眼睛瞅我。把六部尚书招来丞相府商量,廖关先跳出来反对!——廖关大师兄知道吗?就是吏部那个矮胖子,胡子这么长,说话捏着嗓子那个!”
谢青鹤不怎么认识,不过,这也不是重点,他点点头,帮伏传拆了戴了一天的小冠。
“廖关说,本朝崇黄老之说,讲究的就是无为而治。正所谓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朝廷就不该一直骚扰地方,应该省苛事,薄赋敛,毋夺民时。我还没怎么样呢,他跟李金芳就打了起来!”伏传气咻咻的,“王齐师那几个就躲在一边用嘴拉架,邓否不是才当了礼部尚书么?这个货没憋住,我都听见他捂嘴偷笑了!”
谢青鹤也忍不住笑了笑。
李金芳是户部尚书,专门帮韩琳搜粮的,每年都会带兵去地方抢粮食。吏部尚书廖关早就看不惯了,也是伏传新官上任,廖关笃定伏传不会擅杀一部长官,才会跳出来跟李金芳对掐。
所谓黄老之说,只是世家势大、朝廷羸弱的遮羞布罢了。
朝廷无为而治,使民自治。怎么自治?乡绅乡老,皆为世家鹰犬。
“难道没吵赢?”谢青鹤问道。
伏传摇头:“也不至于吵不赢。我将手放在木案上,‘不小心’拍了一掌,木案四分五裂,他们就不跟我犟嘴了。”
谢青鹤点点头:“也是个办法。”
“那我也不能说一句话就拍一个桌子吧?我今天跟那几个老滑头商议,座前的茶案拍碎了,写字的书案也拍碎了,我还把厅上几个待客用的边桌都拍了……拍到后来满地碎渣子,他们是见缝插针不见棺材不掉泪,我要不拍桌子他们就跟我犟嘴,没见过脸皮那么厚的人,白的都能说成黑的,大郎悄悄进来问我,要不要给我送几张桌子来!”伏传气坏了。
谢青鹤光是听伏传抱怨都要笑坏了,也不知道今日丞相府是个什么情景,难怪邓否要偷笑。
伏传脱了外袍,换上木屐,转头发现盥洗室里水都放好了,回头来亲了谢青鹤一下,宽衣翻身下水,一边洗澡,一边跟谢青鹤强调:“我明天肯定要带着陈阿姆去!”
谢青鹤手持烛台进来,就在屏风处坐下,说道:“也是。叫陈老太拍桌子,比你拍桌子体面。”
伏传听出他玩笑中的不认同,从水里浮起来,趴在澡盆边上:“那我也不能真的为这事杀人啊。如今的六部长官是我和韩琳千挑万选出来的,身份才干都合适……”
谢青鹤反问道:“你也说六部无事。既然无事,才干又有何益?”
伏传被问住了。
什么活儿都不干,摆个木雕不一样吗?木雕至少不会顶嘴吧!它还不吃银饷!
过了片刻之后,伏传从澡盆里跳了出来,非要湿漉漉地骑在谢青鹤膝上。
谢青鹤不大喜欢这么湿答答的样子,只是伏传搂着脖子要亲,他一时色迷心窍,也就半推半就地将伏传搂在了怀里,正得趣时,伏传贴在他耳边,咬着他耳朵问:“大师兄,你手快呀,今夜给我雕几尊人像好不好?”
被小师弟这么缠着央求,莫说几尊人像,现成修个长城谢青鹤都可以!
两人从盥洗室出来,屋内缠绵了一回,伏传也不肯睡觉,非要看雕像。
“你近日事忙,早些休息吧。明日睁开眼,就能看见雕像了。”谢青鹤非常温柔。
伏传也不好意思叫谢青鹤熬夜辛苦,自己呼呼大睡,一定要跟着。
谢青鹤把他放回床上,说:“我明日无事,白天眯一会儿也无碍。你非要跟着我,我只能随手给你弄几个像人的东西。你快去睡了,大师兄给你好好儿地雕,慢慢地拾掇,惟妙惟肖保管喜欢。”
“那我……”伏传想起从前。也是他想要什么,自己做得不好,大师兄都会帮忙办妥。
“从前我想画景,大师兄也帮我画。”伏传觉得很甜蜜。
谢青鹤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前事。他可不觉得甜蜜。那时候伏传与他名义上结为道侣,他还跟伏传不谐,死活不肯与伏传亲近,眼见伏传忍着躁动日日退避,才会觉得很对不起伏传,处处补偿。
那时候的心情与现在截然不同,小师弟却茫然不知。
“去吧,去睡吧。”谢青鹤摸摸他的耳朵,“你想要什么,大师兄都会给你。”
伏传兴冲冲地起身亲了他一下,才倒回去裹紧被子,闭眼片刻又倏地睁开:“大师兄,谢谢!”
谢青鹤也不是非得每夜睡觉。他很多时候夜里都是躺着,放开五感六识,以人间道观摩众生。与伏传定情之后睡得倒是多了一些,也只是贪恋小师弟伏在怀里呼吸与体温,喜欢在伏传睡着之后,静静地抚摩陪伴而已。
这会儿伏传在六部尚书那儿吃了亏,想要找场子,谢青鹤也乐得给小师弟帮把手。
不就是雕几尊人像么?举手之劳。
要做人像就得有合适的木料,家里肯定没有,半夜三更也不好找人去寻。谢青鹤想了想,记得祈天阁被雷劈火烧之后,最近还在修缮。于是去祈天阁扛了六根柱子,带回家里雕刻。
他做手工精熟无比,从祈天阁修缮工地顺了一套刻刀,借着廊下灯笼的微光刷刷动作。
伏传在屋内睡得正香。
谢青鹤心无旁骛,六根柱子一齐划出雏形,再作细节上的调整。
刻刀在木料上飞舞,长条细屑不断落下,原本粗苯的雏形也在逐渐精细,变得生动。
气温一点点变凉,院中打起晨露,天空变成深邃的蓝色,灯笼里的烛火早已烧灭。谢青鹤居然还有空去屋内取了颜料,给六尊人像一一上色。
伏传趿着木屐披着外袍出来,刚想喊人,目光就被院子里的六尊人像吸引了。
谢青鹤显然完全了解他的想法。
这六尊人像与人等高,全都穿着二品官服,正是六部尚书的官品,雕刻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打眼一看,简直就像是六位高官并排站在一起。
最让伏传震撼的是,谢青鹤替他骂人了。
这六尊人像里,一尊用笏板挡住双眼,一尊用手捂着耳朵,一尊紧抿着嘴,一尊左袖清风右手金玉,一尊舌灿莲花手持笔刀,一尊作势写字,案上满布鲜血。
“视而不见。”
“听而不闻。”
“知而不言。”
“沽名钓誉、伪作清贫。”
“口含天宪却曲解上谕。”
“代天牧狩却以民为牺牲。”
伏传一尊尊人像读来,并未想起昨天与六部尚书吵架的愤怒,反而有一种纵横千古的荒凉。
一代一代又一代。金殿之上,曾经站了多少文臣武将?名传千古的贤臣名臣稀少,坏得让史官浓墨重彩记载的奸臣其实也就那么几个。最多最多的,就是与谢青鹤雕刻出来的六尊人像相似的庸官。
“庸臣六像。”伏传用手抚摸近前的人像。
谢青鹤不及阻止。
伏传摸了一手朱砂,尴尬地看着谢青鹤:“还……没干啊。”
谢青鹤无奈地挥手:“去洗了吧,我给这里补一笔就是了。”
伏传蹲在荷池边洗手,吞吞吐吐地说:“李金芳是自己人,我也没打算给户部送人像……”都怪昨晚没说清楚,大师兄刷刷刷弄了六尊人像出来,若是少了一尊不用,岂不是荒废了大师兄的心血?
谢青鹤专注地补好颜色,说:“留一尊在丞相府就是了。”
伏传拿毛巾擦手,走了回来。
谢青鹤虚指了案上鲜血的人像,说:“案上一点墨,民间千点血①。既然代天牧狩,姿态放低些,礼敬庶民万物才是正道。你要做丞相,把这尊人像放到丞相府门口,出入时看上一眼,有何不可?”
伏传放下毛巾,一揖到地:“谨领训。”
安戌和李子到点来送早餐,伏传就让秦亥使人来搬人像,除了户部,其余五个衙门各送一尊。秦亥也不知道家里怎么突然多了六尊人像,连忙使人来搬。
谢青鹤喝了一碗粥,才想起叫人去祈天阁那边知会一声,丢了六根大柱子,管事要跳脚了。
人像搬走了,早饭也撤了下去,院子里又恢复了清静。
伏传装模作样去屋内梳头,男人挽个簪子戴顶小冠是有多难?谢青鹤就听见小师弟在哪儿折腾,簪子都砸地上三回!明知道伏传故意撒娇,他还是洗了手,打算去给小师弟梳头。
哪晓得伏传压根儿就志不在梳头,翻身就挂在他身上:“大师兄,我知道你昨夜太过辛苦,不过,你白天眯一会儿养养神,咱们……的规矩,还是要守的吧?”
谢青鹤摸着他温热的腰身,低声道:“我自然是最守规矩的人。”
例行的规矩之后,伏传神清气爽地起身。这会儿去妆镜台前梳头,突然间梳子也听话了,簪子也乖顺了,三两下就把头发梳好,还记得回头亲了谢青鹤一下:“大师兄,我去吵架啦!”
谢青鹤看着他明亮的双眼,心中莫名动了一下,眼含微笑:“祝凯旋。”
※
伏传离开后,谢青鹤并未卧床补眠,一夜未睡依然精神旺健,遂起床活动。
他让人打扫了院子,自己在屋内画了几张服色。巳时,三娘来了一趟,帮着沏茶送水果,问候起居。谢青鹤跟她聊了两句,得知伏传真的把陈老太带走了,也有些哭笑不得。
炫耀武力没什么意义,能混到六部尚书位置上的都是人精,不至于看不懂眉眼高低。
昨天那几个之所以跟伏传犟嘴吵架,无非是看准了伏传存着两分忍让之心,认为还有商量的余地。否则,伏传入宫请封的时候,这几位尚书怎么不曾出头来阻止?当然是有些事可以商量,有些事不敢商量。
伏传做什么都是第一次。
第一次掌兵权,第一次做丞相,第一次切身实际地掌握着万千生民的生死福祉。
他既然没有掌权做主的经验,就得照着前人的规矩来办事。以前躲在韩琳和韩珲身后,如今走上前台,就老老实实地照着官场潜规则行事。
他这几日烦闷琐碎,跟谢青鹤倾诉之后,谢青鹤一句话就把他拽了出来。
——在人家玩得精熟的规则里游戏,伏传一个小朋友,玩得过那群经验丰富的老滑头么?
不要玩人家制定好规则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