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他想起自己艳羡大师兄的修为功夫,大师兄总是笑一笑摸摸他的头,告诉他不着急,慢慢来。
那笑容并不是大师兄仗着天资俯视凡夫俗子,它就是真真切切地指点:修行没有捷径。想要追上大师兄的修为,就得一天天苦修,时时刻刻努力。哪有从天上掉下来的天下第一?
刚刚离开了伏草娘的皮囊,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伏传还能感觉到身体的微妙不适。
他羞赧地想起,定情之后,他缠着大师兄胡闹了整整一个月。
一个月。
除了吃饭睡觉洗衣裳,什么都不许大师兄干。
从前也不觉得有什么,这时候才突然觉得自己很贪玩,不止自己贪玩,还耽误了大师兄修行。
谢青鹤在寒江边上转了一圈,炼剑平匀命元真气之后,现世中的皮囊也逐渐跟上了雄浑的魂魄。他其实已经找到了平息灵寂状态的方法,搂着小师弟亲热一番,比炼剑更强十倍。
这不是小师弟刚刚入魔还不适应么?谢青鹤也不能只顾自己平静,折腾还脆弱的小师弟。
炼剑结束之后,谢青鹤攀岩而上,天已经彻底黑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盏灯都没有。
谢青鹤听伏传呼吸声就知道没有入睡,进门就点了灯,扶着烛台走进里屋。
“好些了吗?”谢青鹤解开外袍,换了身燕居常服。
伏传趴在软枕上,蔫蔫地说:“我们出魔回到现世,那个世界就消失了吗?我给国库攒了那么多钱,还在华安蓄了十万良田,给朝廷养了那么多士子……全都没了。”
谢青鹤才想起小师弟还有这一关没有过,他在榻沿坐下,摸摸伏传的脑袋,问道:“若十年之后,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也会消失,一切都灰飞烟灭。”
伏传侧过头,双眸在烛火中抹过一缕微光,又沉了下去。
“你就不修行了?不理会曾经救过的人?不去做自认为有益的事?不与我好?”谢青鹤问。
伏传刚想说那不一样,入魔世界是假的,现世是真的,突然想起大师兄的训诫。
凡人囿于三界六道之中,受天地万物束缚,自然将长养皮囊的世界视为真实。可是,修士超脱凡俗,万界纵横。每个世界都有其寿命长短,譬如人之生死,花之开谢。因为人寿不满百,修士就不与人相交了么?因为花期短暂,修士就不养花赏花了么?
“想明白了?”谢青鹤拍拍他的肩背。
伏传翻过身来,仰躺在榻上,半晌才点点头:“想明白了。”
“不过,大师兄,我还是很挂念那些人。”伏传从被子里捉住谢青鹤的手,“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谢青鹤没有哄他,轻声指出事实:“你是天资绝佳的修士,一生注定会与无数人诀别。你所见过、结识的凡夫俗子,那些与你相伴数十上百年、资质不如你的师兄弟……你会看着他们衰老,看着他们死去,看着他们变成一抔黄土,永远不能再见。”
不独是入魔世界拥有的一切,连现世中所拥有的一切,也都会一点点诀别,再不相见。
这种失去,与入魔世界无关,是人间铁律。
伏传将身边所有人都想了一圈,不得不承认,没有人能与他始终相伴。上官时宜年纪大了,其余人资质皆不够好,江湖上结识的朋友们更是连修行筑基的资格都没有……谢青鹤描述的诀别,迟早会一一降临。
“只有大师兄。”伏传握紧谢青鹤的手,“大师兄会一直和我在一起。”
谢青鹤眼神骤然变得柔和,手心与他相覆,承诺道:“大师兄一直在。”
安抚了伏传之后,谢青鹤还煮了两碗面,两人窝在憩室里吃了。
伏传是初次入魔,回来各种不习惯,谢青鹤心疼他难免更多照顾,叫他卧床休息,不止洗了碗,还给伏传端了洗脸洗脚的水,手把手服侍伏传漱口。伏传既享受又不好意思,小脸绯红:“我自己来……”
谢青鹤给他擦了擦脸,说:“反应有些大。别折腾了,早些睡吧。明日就好了。”
伏传嗯了一声,乖乖地趴在被窝里。
谢青鹤收拾回来,灯光下又看见伏传在提裤子,不禁问道:“你那小屁股是长刺了么?回头就看见你提裤子。要么换一条干净的?”说着去开斗柜抽屉,给伏传找干净亵裤。
他二人在入魔世界相处了三十年,有二十多年都是闺阁同居,彼此间十分熟悉。
伏传还是不大好意思地红了脸,换下裤子之后,才说:“不是裤子不好。就是……不习惯。”
谢青鹤把他的脏裤子放好,换了寝衣上床,伏传习惯地伏在他怀里。两人在被子底下挨了一下,谢青鹤也感觉到了有些不习惯。毕竟草娘是个“大”,伏传是个“太”,小师弟还喜欢大腿一张,夹着他睡觉……
“有点挤?”谢青鹤摸摸小师弟羞红的脸颊,觉得这事儿有点……可爱得可笑。
伏传默默点头,小声说:“尺寸也是合适的。就是……习惯了没有,现在多了点……”
谢青鹤将他裤子褪下来,低笑道:“你若是不嫌弃,先穿我的裤子吧。”
伏传想起大师兄的尺寸,觉得这事也行,挨在谢青鹤叹了口气:“其实那个身子也很方便。”又凑近谢青鹤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逗得谢青鹤忍俊不禁,将他抱起来叠放在身上,与他四目相对,认真地说:“可我最喜欢你。”
伏传竟被他认真的神态所摄,呆了呆,突然低头含住他的嘴唇。
一夜缠绵。
伏传在入魔世界当了太久的草娘,明显有些认知上的困惑,谢青鹤一遍一遍教他重新认识自我。
性灵交合对入魔带来的遗症大有裨益。一夜过去,不止谢青鹤精神充沛,昨夜还虚弱恍惚的伏传也恢复了健康,早早地起床劈柴烧火,给谢青鹤准备了早餐,连家里积攒的脏衣织物也都洗好晾晒。
谢青鹤见他活蹦乱跳恢复了精神,也就由得他上上下下张罗。
哪晓得才吃了饭,伏传就出门:“大师兄,我好想师父,好久没见他了。”
谢青鹤只好换了衣裳,陪他去飞仙草庐见上官时宜。上官时宜偏爱谢青鹤,见谢青鹤与伏传来拜见,也主要是拉着谢青鹤说话,对伏传无非是训诫两句,要好好听从大师兄吩咐,不要顽皮之类的。
伏传也不觉得自己受了冷落。
他在入魔世界三十年,体感与上官时宜分别就有三十年了,看见上官时宜眼眶都有点红。
上官时宜与谢青鹤下棋喝茶,伏传就守在上官时宜身边,一会儿递茶一会儿递帕子,给上官时宜和谢青鹤敲核桃,还蹬了鞋子上榻,非要给上官时宜捏捏肩膀……弄得上官时宜莫名其妙。
午饭的时候,伏传自告奋勇去安排宴席,暂时离开了片刻。
上官时宜想着小弟子一上午奇怪的殷勤,斟酌着词句,问谢青鹤:“我听说,你们这一段时间都在观星台没出来?”不等谢青鹤答话,他继续说道,“有些事还得节制一些。伏传年纪小,你不要太欺负人。”
谢青鹤明知道上官时宜是误会了,可是,小师弟看见师父就红了眼眶,一上午跟小狗腿似的跟在师父跟前忙前忙后,这事儿怎么解释?也不能跟师父说,小师弟入魔三十年,太过想念您了吧?
在飞仙草庐吃了午饭,上官时宜也没有多留他们,临走时,上官时宜叮嘱伏传:“你也是师父亲传。若有事自己来也无碍,不必非得跟着大师兄一起来。”
谢青鹤听得明白,这句话的真实意思是,你若是在大师兄处受了不可言说的欺负,自己来告状,师父不会不管你。偏偏伏传前言后语没搭上,听得满头雾水,离开飞仙草庐之后,他还悄悄问谢青鹤:“师父是不是觉得我拉着大师兄一起来,耽误大师兄修行了?我以后是不是得自己来?”
谢青鹤也不戳破,忍笑道:“师父的意思,是让你平时多去看看他吧。”
伏传不住点头:“我从没离开师父这么久。我好想他。”上官时宜偏心谢青鹤是真的,对伏传也绝对称得上慈爱,伏传对他也有过误会和猜疑,可心中仍旧把上官时宜当作最重要的长辈。
二人散步回了观星台,伏传服侍谢青鹤茶歇,又向谢青鹤申请:“大师兄,我去外门看看。”
阔别三十年,哪儿哪儿都想念。伏传哪里坐得住?
谢青鹤只得点头:“去吧,去吧。只是悠着点儿,他们只与你隔了三十天。”
伏传凑近他耳边亲了好几下,换好衣裳就往外跑。
谢青鹤含笑摇头,在入魔世界里活了三十年,回到现世,小师弟还是小朋友。
伏传不在身边,谢青鹤就静下心来做自己的事,他先去书房研墨铺纸,将此次入魔生创的《强神御器法》默写下来,此法烂熟于心,抄录没什么难处,倒是写秘本会艰难一些。
写好《强神御器法》的明文秘籍之后,谢青鹤进了空间一趟,将之放入藏库。
小胖妞屁颠屁颠跑过来,问道:“大师兄,今日不入魔么?”
谢青鹤摇头,说:“小师弟不大适应,让他舒缓几日。这些天你替我重新挑几个入魔的世界……”
“我知道!不能有丹修、器修、炼修资质,还要给小师兄挑好身份!”小胖妞大声回答。
谢青鹤不禁微笑:“对。辛苦文澜澜。”
小胖妞被夸得挺起胸膛:“不辛苦,应该的!”
谢青鹤想了想,又说:“若是可以,你替我留意一下,有没有父慈母爱亲族优容的身份,单给小师弟。其他的不重要,此事单独安排。”
小胖妞想了想,点点头,说:“我找一找,应该不难。”
谢青鹤又问了小胖妞修行,小胖妞还真的拿出一个小本本,一条一条地问谢青鹤。
谢青鹤原本是随口问一句,打算出门。这会儿被绊在空间里,坐在树下一一给小胖妞讲解。等小胖妞本本上的疑问都解答完毕之后,谢青鹤离开空间,天又黑了。
伏传还没有回来。
谢青鹤孤独点灯,坐在窗前,想起在入魔世界的日子。
那时候伏传总是很忙碌,早出晚归。他在家修行读书,常常守着一盏孤灯度日。
他与伏传的性格是不大一样。伏传是个耐不住的性子,喜欢热闹,他则在很早以前就厌倦了饮宴欢庆,喜欢独处——当然,伏传不能算外人,与伏传待在一起,也是“独”处。
我总是这样孤清冷静,小师弟会不会觉得……与我待在一起很无趣呢?谢青鹤想。
伏传是个极有分寸的人。
天黑不久,刚刚上灯,他就提着灯与食盒回来了。
“大师兄,我在下边吃了饭,跟云朝哥哥他们喝了两杯,专门给您带了晚饭。”伏传把食盒里的饭菜端出来一一摆好,见谢青鹤没有马上答话,顿时变得小心翼翼,“我只喝了两杯……”
这么说就肯定不止两杯了。谢青鹤自己就爱去飞仙草庐蹭酒喝,从来也没管束过伏传的饮食,伏传筑基之后,喝酒跟喝水没什么两样,既不会伤身也不会乱性,他就更不会管了。
谢青鹤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外显,会不自觉地影响到伏传,即刻收敛住气势,安慰道:“没事,云朝、时钦也不是外人,喝几杯无碍。不晕就去洗澡吧,若是不大舒服,自己煮一碗醒酒汤。”
说着,谢青鹤拿起筷子,表示很享受伏传带回的心意:“我先吃饭。”
伏传还是不大放心,又看了他几眼,这才转身去更衣洗漱。
待伏传出来时,一身酒气都洗去了七七八八,谢青鹤还在吃菜,他就坐在一边陪着:“大师兄,你若有事要问我,我都能答的。若是我答得不好,也请大师兄管教。不要……与我生气。”
谢青鹤也很无奈。入魔世界里旦夕相处,小师弟已经太熟悉自己了,稍微不虞都能察觉。
本来是件不值一提的事,被伏传发现了,他就不得不对伏传解释:“不是与你生气,这事也和你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你喜欢热闹,观星台太清静了。”
伏传竖起耳朵听明白,原本规规矩矩坐在桌边陪侍,这会儿松了一口气,习惯地歪在桌边,说:“别处热闹就行了,观星台清静才好啊。我与大师兄做什么事都不会被打扰。”
他露出雪白的牙齿,冲谢青鹤笑一笑。
“我听云朝哥哥说,他在檀香小筑要了一间屋子,已经安置下来了。”伏传试探地问。
也算是识时务。谢青鹤点头:“家里还有他的东西,有空来搬吧。”
伏传拿筷子在谢青鹤面前的碟子里拣了颗卤花生,说道:“大师兄,我们才是一辈子都在一起的道侣,我喜欢外边的一切,更喜欢大师兄。与大师兄在一起,三十日,三十年,三百年……都不会厌倦。”
谢青鹤想起二人定情之后,那昏天胡地的一个月,也忍不住笑了笑。
就如他喜欢独处,又喜欢与伏传一起一样,伏传喜欢热闹,也喜欢独与他在一起吧?
彼此都是对方唯一的例外。
伏传将那颗卤花生放进谢青鹤嘴里,问道:“我可讨好大师兄了吧?”
谢青鹤将花生细细嚼了咽下,嗯了一声。
伏传绕过茶桌攀到谢青鹤身侧,挂在他肩膀上:“那要给我甜头吃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