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他将浑身上下都找了一遍,试图找点零嘴哄哄小孩儿,莫名觉得怀里沉甸甸的,摸出来一看——
竟然是大魔尊手里的那根魔锥!
谢青鹤整个人都恍惚了起来。
他为什么会有这根魔锥?
难道……拉扯间,身为魔锥主人的大魔尊,反而先脱手了?
他照着最后的记忆慢慢往回推,试图理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明明只是瞬息之前的事,回忆起来却甚是艰难。他想起跌入心魔池时仿佛狠狠砸在水面的破碎感,一时间,也分不清破碎的是水面,还是自己的身体……
疑则生魔。
谢青鹤心中一凛,即刻坚固道心,迅速确认自己的身体状态。
身体完好无损,精神上则是神完气足。往内巡视,真元绕着玄池紫府转了一圈,皆无异样。
谢青鹤放下心中大石。就在此时,他随意地将神识游离,将专门放置魔魂的虚无处扫了一遍。就类似于鬼使神差的无心动作,求个无意义的心安。
然而,这一扫把他震住了!
火石电光之间,他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拽住了大魔尊的魔锥,把大魔尊一起带进了心魔池。
坠入心魔池地图世界的同时,他的皮囊破碎过一次,又奇怪地重新拼合完整。
谢青鹤对此毫无预备,肉身破碎自然失去一切控制,早有预谋的大魔尊则是抓住这个机会,趁势将魔锤砸向了魔锥,两件魔器合力,声势滔天。
眼看魔锥的尖锐就要刺中谢青鹤心口——
谢青鹤喉中发出敕令:“摄!”
嚣张无匹、威仪堂皇的大魔尊,就这么飞进了谢青鹤的体内。
大魔尊停留在原本应该等待谢青鹤入魔解怨的虚无处。
重重锁链缠绕在大魔尊巨大的法相之上,大魔尊双目紧闭,陷入了沉睡。
然而,与谢青鹤清理过的李钱、麻吕亚等人不同,大魔尊被束缚之后,谢青鹤的意识不过稍微在此停留,就有即刻入魔的后患。谢青鹤立刻封闭了神识,从那片虚无中钻了出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谢青鹤必须镇定心神,彻底隔绝大魔尊带给他的影响,只得暂时摒弃了这部分记忆。
直到现在心神初定,理智回笼,谢青鹤重新将身体内视检查,才将略去的这一段前因后果全部想了起来。
他左手拿着魔锥,右手掏了掏袖子,居然又把大魔尊的魔锤掏了出来……
看着这两样魔器,谢青鹤也很茫然。
他体内还锁着一只体积庞大、不大好应付的大魔尊呢。局势怎么就一泄如注了呢?
还有。
师父。师弟。
谢青鹤目光老辣,他很清楚不久前发生的惨剧会酿成怎样的后果。
束寒云拍向上官时宜的那一掌,太过狠毒,也太切中要害。谢青鹤知道师父的脊柱断了,玄池也必然受了震荡。若上官时宜年轻三十岁,如此重伤之下或许还能撑下来。可是,他已经活过了三个甲子,他已经进入了应该登真的衰朽期……
除非谢青鹤就在现场。
除非束寒云没有死且幡然醒悟、对恩师竭力援救,否则,上官时宜绝对不可能活下来。
谢青鹤很难面对师父的死亡。
也害怕看见师弟的尸体。
但,谢青鹤最害怕的,是师父死了,师弟还没有死……
上官时宜反击束寒云时,已然身受重伤。谢青鹤看得很清楚,恩师重伤下反击的那一掌,声势力道都不如全盛时恐怖,束寒云有一个很明显的卸力举动。
——他若被死死摁在上官时宜身边,这一掌就能劈死他。可是,他飞了出去。
所以,束寒云很可能还没有死。
完全不知内情的长生草还眼巴巴地看着谢青鹤,指望大师兄能从身上摸点“好吃的”出来。谢青鹤身上连个糖丸都没有,倒是把刚到手的魔锥魔锤递出去,欺负小孩子:“吃不?”
长生草悻悻嘀咕一句,见谢青鹤失魂落魄地坐在门口,猜到他是逃进来的,默默去洗了个桃子,说:“大师兄,你吃个桃子歇一会儿吧。我炊上水了,待会儿给你煮茶饭。”
谢青鹤拿着桃儿啃了一口,点点头:“嗯。好。”
他还知道吃桃,长生草稍微放下心,又高高兴兴地站起来:“那我去做饭啦!”
待捧着装着茶饭托盘的长生草回来时,门口坐着的谢青鹤已经不见了。他进门找了一圈,左右都没看见人,藏库里也没有。长生草一跺脚:“哎呀!怎么又走啦!”
谢青鹤离开祖师爷空间,感觉非常奇异。
不管从哪个层面空间来说,他这会儿要么在正常的放生池,要么在魔类的心魔池,要么在心魔池地图世界里所窥视过的盘谷山庄,谢青鹤都能够理解。
然而,他离开空间之后,发现自己在一片荒郊。翻了两座山,谢青鹤才找到官道。
有官道的地方必然有城池。
谢青鹤沿着官道一直走,附近的山势颇为熟悉,走到城门之下就更迷惑了。
他居然到了武兴城。
守门卒仿佛根本看不见他,任凭他一手持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进城之后,往来人群众多,谢青鹤常因翩翩风度引人瞩目,武兴城中的路人也都似看不见他,从他身边随意走过。
谢青鹤试着到城门附近的茶摊坐下,这时候不是出入城的高峰期,茶摊的小贩并不怎么繁忙,却也自顾自地坐在炉边张望,并不招呼谢青鹤。谢青鹤试着自己倒茶,还当着小贩的面,从蒸屉里拿了一个包子,小贩与前来吃茶的客人也都仿佛没看见他所做的一切。
谢青鹤一边喝茶,一边啃着包子。
茶,香。
包子,油。
除了所有人都对他视若无睹,他所接触的一切都很真实。
然而,这也说明不了什么。谢青鹤有入魔的经历,曾以李钱和卢渊的身份活了几十年,日常吃吃喝喝各种物质都无比真实。身在其中,根本分不清楚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妄。
目前这情况让谢青鹤一头雾水。
吃完包子之后,谢青鹤摘下手腕上的却魔珠,放在茶桌上,问道:“旧怨魔尊?即刻现身。”
他对沟通也不抱什么希望。旧怨魔尊飞入却魔珠时他就试探过,封得严严实实,内外不通。真元都无法探入沟通,何况声音?
唤了一遍,又等了五息。
五息刚过,谢青鹤即刻抽剑,朝着封存着旧怨魔尊的念珠上斩去。
吓得旧怨魔尊连忙出声:“我在我在,我马上出来!别砍!”
谢青鹤有些错愕:“你听得见?”
此时旧怨魔尊幽幽地飘了出来,看着谢青鹤的眼神很哀怨:“我钻进却魔珠本是为了逃生。唉,哪晓得……如今意外知道了你的秘密,想来你是越发不会放过我了。”
谢青鹤也挺佩服他。旧怨魔尊在酒楼时就装过一回傻白甜,满口胡诌意图诓骗谢青鹤,被戳穿之后才破罐破摔恢复了高冷,对谢青鹤丝毫不假辞色。
现在可好,这货又演上了。
“我无意杀你。”
谢青鹤才目睹了师门惨剧,已努力稳固心志,情绪上也不可能丝毫不受影响。
他说不想杀旧怨魔尊,并非妥协,是原本就不想杀。经历过李钱与卢渊的人生,虽说也有个不可理喻的麻吕亚,可谢青鹤在旧怨魔尊身上没感觉到与麻吕亚相似的冷酷悍杀之气。
既然有李钱与卢渊的经历在前,谢青鹤对旧怨魔尊倒也有一丝“同病相怜”。
若能以入魔的形式,将旧怨魔尊也变成玄池里的“砖”使之恢复正常,谢青鹤觉得也无不可。
但是。
若旧怨魔尊又和初见时一样,对谢青鹤装疯卖傻、信口胡诌,故意拖延算计……
杀与不杀之间,差的无非是一把剑。
“你先告诉我,这是何处?”谢青鹤问。
“我纵然告诉你了,你也不信。问我又有何益?”旧怨魔尊反问道。
——不谈好条件,旧怨魔尊就不肯与谢青鹤合作。
谢青鹤考虑片刻,照实说了自己的打算:“我不杀你,也不能随意放了你。”
“那……”旧怨魔尊愕然抬头,有几丝惊讶还有几丝荒谬,“你要渡我?”
“我乃修士,又非释家。如何渡你?”谢青鹤明知道旧怨魔尊或许不满,却也没打算撒谎哄骗,“你有旧怨,我无非是代你重新活一次。你若想开了,自去澄澈魂魄潇洒度日,若是想不开……”
“我知道,你是不讲道理的。我若想不开,你就让我和麻吕亚一样,烧成灰烬。”旧怨魔尊说。
说到这里,旧怨魔尊陷入沉思。
“大魔尊将你推进了魔穴与人界的混沌中。这里是人魔时间的交界。”
“人在其中七情炽烈,六欲汹汹,最易入魔。又因身周环境都与真实世界相同——”旧怨魔尊指着街上来往的路人,铺面里叫卖的商贩,“这里本来就是真实世界。所以,人察觉不到自己入魔。”
“做人囿于规矩律法人情世故,难得自由快活。入魔就不一样了。随心所欲,心无恐惧。”
“你在这里可以看见自己喜欢又得不到的姑娘,遵循心之所慕,直接把那姑娘抢了,无人能够阻止,凭你为所欲为。你看见自己平日里绝对不敢得罪的衙内公子,随心所欲把他一刀砍死,照旧无人能为难你拿你入罪……总之,所有平时不能做不敢做的事,一旦入了魔,都可以去做。”
“人一旦堕了魔,享受到了入魔的快乐,就再也不会去做人了。”
“大魔尊让你掉进此处,是想让你入魔。”旧怨魔尊说。
他突然之间就变得知无不言,谢青鹤总觉得有些奇异。不过,旧怨魔尊一说“循心之所慕”,又说“随心所欲”,让谢青鹤忍不住问道:“此地入魔,仍能从本心行事?”
旧怨魔尊不禁失笑:“你以为魔是什么呢?将手一招,人便堕入迷蒙之中,随意听从差遣召唤?——赤子之心岂有魔念?无辜婴孩如何入魔?既然入魔,必是心有嫌隙,方才堕入魔道。”
必是心有嫌隙,方才堕入魔道。
谢青鹤耳边轰隆隆地响着这句话,想起束寒云拍向恩师腰间的那一掌。
“如何才能离开此地?”谢青鹤又问。
旧怨魔尊就不肯继续说下去了。他又重新开始谈条件。
谢青鹤站在茶摊前,旧怨魔尊先去倒了一碗茶,捧在手里缓缓走近,说:“旁人的人生,终究无甚轻重。随随便便活一回,还是认认真真拼尽全力去活一回,结局想来也完全不一样。”
他将那碗茶捧给谢青鹤,开出了自己的条件:“你若答应我,好好地替我活一次,替我解去那些无法排遣遗忘的旧怨……我能不化灰烬,便认你为主,永为鬼使,任凭差遣。”
谢青鹤没有接这一盏茶。各人想法不同,什么才能算是认认真真拼尽全力地活一回?
旧怨魔尊将姿态放得很低,挨在谢青鹤身边双膝微曲,捧着茶碗的手自然举了起来,略带阴森苍白的脸也谦卑地仰起,无比小意温顺又渴盼地望着谢青鹤:“我不是麻吕亚那样的人。只求你好好地替我活一次,走一条我没见过的路。你也不必马上就替我做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