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她在家中也经常吃爹和兄弟的剩饭,因家中男人的剩饭里多有油水,姐妹几个还要均分。虽说蒋家没有蓄养奴婢,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哪家下人不是盼着吃主家余下的口粮?若是主家和奴婢分开吃饭,不肯将剩饭赐下,那才是抠门。
舒景沉默片刻,还是将蒋二娘手中的汤面接在手里,低声说:“奴谢主人体恤。罪籍贱人蒙赐衣食已是恩恤,主人嘴角余食……”
蒋二娘虽然不懂这有什么问题,但是,弟弟说不给他吃,他还抢着吃,这不是不给弟弟面子?
舒景一句话还没说完,蒋二娘已经把他手里的面碗收走,说:“不叫你吃,你抢什么?”
抢……舒景张了张嘴。不是你给我的吗?
在谢青鹤的示意下,蒋二娘把混混们留下的油纸包打开,重新给舒景分了一份晚饭。
没有多余的碗,就用油纸包盛着。各色卤肉菜搭配着,再添上几个馒头,一碗热茶。
谢青鹤与蒋二娘在院子里的桌上吃,舒景就在旁边廊下坐着,搬了个宽板凳充当食案。蒋二娘几次回头看舒景,发现舒景吃饭的动作很好看,不紧不慢,好像是在大庭广众下吃席,特别优雅。
吃过饭之后,蒋二娘给油灯添上油,继续收拾东厢。
谢青鹤说:“二姐姐,天太晚了,收拾出来了也不好搬家。不如把家什都搬来再收拾?”
蒋二娘对此颇为犹豫:“我们若是走了,那伙人再来闹事怎么办?”
谢青鹤说道:“我适才问过领头几个人的出身,都是县城本地人。”见蒋二娘还是不懂,他解释说,“已然打服气了,又问过他们的来历。若是再来惹事,我必要找上门问罪。领头几个会约束底下喽啰不再滋事。”
蒋二娘方才松了口气:“那就好。”
收拾香案的时候,蒋二娘又小心翼翼地问弟弟:“你这是……做法事超度那横死的鬼么?”
谢青鹤今日没能把院子里弄清楚,不过,以他的经验,人鬼殊途,院子里有些鬼气也不能影响活人,根本不必告诉蒋二娘,哄道:“嗯,已超度了。不止咱们家,隔壁的老鬼都送走了。”
自从和离之后,蒋二娘就对弟弟多了许多信任,丝毫不怀疑他的说辞。
“你什么时候学会驱鬼的啊?”蒋二娘归置好院内的东西,“又是书里学的么?”
谢青鹤含糊应是。
回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沿街的店铺都已经上了门板,偶尔开个小门,露出一角灯光。
唯独酒楼灯火通明,有揽客的帮闲立在门口,有店小二点头哈腰,相熟的客人们在门前叙礼,抱着琵琶月琴的市妓、官妓穿行而过,暧昧灯光下,带起一缕幽柔的香风。
蒋英洲就是酒楼常客,蒋二娘跟着弟弟路过酒楼时,很担心弟弟又要去喝酒听曲儿。
哪晓得谢青鹤目不斜视,沿着长街,笔直地路过。
蒋二娘还是有些担心,新赁的院子什么都好,就是离酒楼太近了,只怕弟弟抬脚就溜去玩耍。打小她就管不住这个性情蛮横的兄弟,如今弟弟看似懂事了,主意却更大了,也更不好管了。
从宽敞的院子回到狭窄的家里,所有人都感觉到逼仄难受,仿佛呼吸都紧迫了不少。
蒋二娘又忙着生火炊水,舒景主动上前询问:“姑姑,我来吧。”
在新家那边合伙收拾了半下午,蒋二娘倒也认可了他的劳动能力,自家的下人不用白不用,就坐在一边指挥他干活。一个小炉子要烧两人洗漱的水,颇费了些柴火时间,待谢青鹤和蒋二娘都洗漱完毕,舒景从缸了舀了冷水擦洗手脸,蒋二娘忍不住说:“你夜里要宿在屋里,洗干净才好。”
舒景看了看自己干干净净的手,身上穿的还是新衣服,哪里不干净了?
“自己捡些柴,烧壶热水洗脚。”蒋二娘吩咐一句,关上了房门。
乡下人家烧火用的柴是去山里捡拾,捡多少烧多少,在城里居家就不同了,柴火也要花钱去买。不说下人,就是许多平民日常洗漱也都用凉水。
舒景把注满水的壶放在炉子上,守着凉水一点点变热,柴火焚烧的烟气让他神色变得非常平静。
谢青鹤在屋内打坐养息,将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都听在耳中。
没多会儿,洗了脚的舒景收拾妥当,关上院门之后,轻轻推开门。
见谢青鹤在打坐,他也没有即刻裹上披风斗篷休息,安安静静地靠着门板坐下。谢青鹤将晚课做完,缓缓揉脸出定。屋子也不大,坐在门前的舒景稍微倾身,人就跪在了谢青鹤的床前:“主人。”
“说吧。”谢青鹤端起放在床头的茶杯,温度刚好入口。
“奴以小人之心揣测恩主,主人却不以奴为罪籍下贱之人,奴实惭愧无地。”舒景俯身磕头。
谢青鹤将茶碗放在手里,看着浮起的一点茶沫,说:“一碗饭而已。”就算是罪籍贱人,谢青鹤也不会给人家吃嘴角剩下的饭菜。他觉得舒景实在是想多了,“没事早点睡吧。”
“奴有话说。”舒景连忙说。
谢青鹤点点头:“说。”
“主人或是与街头无赖接触得少,并不知道此等顽物品性。多半是好吃懒做、性情乖戾之人,最擅欺软怕硬,又惜护颜面。今日主人在家将其打退,若只三五人也好控制,二十多人心浮气躁,只怕散去之后依然三五成群,吵吵闹闹互逞凶相,心中不能安服。”舒景说。
谢青鹤当然也想到这一点了。
那群人刚被打退的时当然心里害怕,但,谢青鹤根本没有将人重伤,这就少了许多威慑力。
待散开之后,三五成群坐下多喝两口黄汤,老子老大天老二的豪情壮志又蹿了出来,与谢青鹤和舒景硬扛的勇气或许没有,趁着不注意往院子里扔些死耗子烂蟑螂,或是发觉蒋二娘独自在家,趁空上门欺辱……这都是很可能的事情。
“二十多人中,难免有身无家累、性情乖张之人,或是寻了外乡人上门犯案,也未可知。”舒景过往的经验让他对这类事情非常熟悉,他觉得谢青鹤的处置是不够安全的。
“你有什么想法?”谢青鹤问。
舒景跪在地上沉默片刻,低声道:“主人一开始是极信任奴的,任凭奴守在门口,与姑姑交谈。是奴行差踏错,才使主人对奴起了提防之心,时时管束在身边……”
他这番话还没说完,谢青鹤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想留家看守门户?”
舒景低头道:“若主人担心奴再花言巧语蛊惑姑姑,可封住奴哑穴不许发声。”
谢青鹤已经把茶喝好,起身漱了口,说:“你有此请我记住了。睡吧。”
次日。
照例是蒋二娘起得最早,舒景轻手轻脚出门,与她一起做早饭。
大约是为了取信谢青鹤,舒景越发沉默,只管做事,尽量减少与蒋二娘的对话接触。蒋二娘觉得他怪怪的,心里不忿,反而故意去找他说话,舒景只是低头应诺,绝不展开话题。
待谢青鹤起床之后,吩咐舒景去庄园借车。
另外交代庄彤,说蒋先生今日没空去庄园授课,若庄彤下午有空,去新家练功,没空就算了。
谢青鹤算的时辰刚好,舒景去借车时,庄彤正尊师嘱在院子里散步锻炼身体,只好派了几个下人跟车一起来,帮着谢青鹤搬家,说是下午再去恭贺乔迁之喜。
有了庄彤派来的几个壮劳力,搬家收拾都变得非常轻松。
蒋二娘指挥着众人,连院子都直接用水冲洗了一遍,陈年污垢洗涤一清,院子打扫得干净锃亮。
谢青鹤坐在堂屋的榻上,闻着炉里的香,摸着案上木料温润的熟光,终于舒服了。
宽绰的堂屋,干净的环境,缺一不可。叫他住在厢房里,他是很委屈的。习惯了当家作主,哪能常年屈居侧厢?蒋家再好,那是蒋占文和张氏的家。谢青鹤无法左右那一方尖酸内耗的风水,也不能去越俎代庖、鸠占鹊巢。
搬好家之后,蒋二娘照着家乡规矩,要招待庄家来的车夫、下人吃饭。那几人连连推辞,问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就要告退。谢青鹤给了舒景几个碎银子,舒景很熟练地将人送了出去。
忙了一上午都很疲惫,谢青鹤让舒景去酒楼端了两碗肉菜回来,蒋二娘专门给谢青鹤拌了青菜,打发了一顿饭。因谢青鹤说过下午有客,贤惠的蒋二娘又马上做了茶点,煮了甜浆,去街上买了鲜花插瓶,用以待客——秀才家的女儿,照顾文人交际的基本功是必有的。
蒋二娘刚做好准备不久,庄彤的马车就停在了院门前。
这年月用得起马车的都是高门大户,上午用来搬家的马车就惹来不少好奇的目光,这会儿庄彤的坐车套着整洁的轿布,看上去整洁高档,马上就有人认出来了:“庄家的马车!”
没有老师去门口迎接徒弟的道理,谢青鹤在院内喝茶,舒景去门口接客。
好事的邻居亲眼看见庄彤下车来,与舒景拱手问候,二人在门口寒暄两句,舒景把庄彤请进门。
“不是说,那是庄家的学生么?怎么小庄先生亲自来了?”
“上午还是庄家帮着搬家呢。说不得是庄家的亲戚,小庄先生来走亲戚呗!”
“亲戚不在庄家住?庄园那么大地儿,一百多个学生都住得下,住不下本家亲戚?”
“等小庄先生走了,叫你家那口子上门借个酱油呗?我看那家好像带着女眷,长得还挺水灵……不知道聘了人家没有?”
……
没多久,又有两辆车到了。
一辆车上下来两个风度翩翩的学生公子,另外一辆车上装的都是包着彩绸的礼物。
几家显得没事干的邻居就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口数人家搬了多少东西进门,猜测彩绸扎上的盒子箱子里装的是什么:“这么大一包,搬着这么轻,我看是棉花。”“也可能是纱布。”“这个重,小盒子,啧啧,说不得是钱匣子!”
……
院子里,庄彤、贺静与原时安,都围坐在席上,与谢青鹤说话。
坐席是新买的,坐具也不够,谢青鹤坐了一张,先来的庄彤坐了一张,贺静和原时安就只轮得到两张坐垫。避在屋内的蒋二娘有些着急,觉得招待不周很丢脸,悄悄安排舒景搬了两张小茶几,放在贺静和原时安身边,让他俩稍微倚靠,充作凭几之用。
哪晓得那两人都在专心致志地埋头写字作画,压根儿就没注意到自己坐的是什么。
搬进来的礼物都放在门口,谢青鹤不许拆。
他的原话是:“岂有无功受禄的道理?就说是束脩,也得看看是否有师徒缘分。”
所以,贺静和原时安就现场考试,由谢青鹤来决定缘分深浅。贺静要学画,原时安想学字,两个人都是做好了准备的,原本带了旧作来给谢青鹤看,谢青鹤不认,就要现场书画。
庄彤坐在谢青鹤身边,服侍茶水,闲聊了几句:“父亲背上旧患好了许多,这两日都没有再揉药油,说是千恩万谢康健之德,等先生这处安置好了,他再提上拜谢的礼物,与刘先生前来拜访。”
这就是问什么时候方便了。谢青鹤笑道:“好啊,扫榻以待么。哪一日都方便。礼物就不必带了,我这里什么都不缺,他老人家今天提来,改日我还得再给他提回去。”
谢青鹤客气说不要带,庄老先生登门也不可能真的不带礼物,庄彤就是陪着打个哈哈。
早在贺静和原时安来之前,谢青鹤就指导庄彤习练了今日的功夫,打了个岔过去,谢青鹤又摸了摸庄彤的脉象,问他起居饮食,说:“明日也是个好天气。仍是日升之时,你不必乘车,直接从家中走到我这里来,吃了午饭再回去。”
庄彤当务之急就是养身治病,其他的都可放下。今日已经耽误了学中授课,看样子明天也要放了学生的鸽子,他想着回家跟父亲商量暂时把课停了,嘴里恭恭敬敬地答应:“是。要叨扰先生了。”
原时安写字比较快,很快一幅字就写完了,送到谢青鹤手里。
“原公子书法筋骨匀亭,开阖间法度井然,开蒙时当有名师指教,功力不浅。”谢青鹤将那副字放在面前茶桌上,并不怎么爱惜,“不过,有些年没好好写字了吧?”
原时安被夸了两句,脸上也有些矜持的笑意,哪晓得谢青鹤说话毫不客气,转头就喷。
“有名师开蒙,原公子的书法是入了门的,照着旧学慢慢习练就是了。每日练上半个时辰,功夫自然就到了。”谢青鹤将那副字还给他,态度很明显,这个徒弟他不肯收。
原时安出身权贵之家,也受万千宠爱、心高气傲。他对谢青鹤的才学是折服的,不过,若谢青鹤是个七老八十的白胡子老头儿,这么拒绝他一次,他还能腆着脸再求,偏偏谢青鹤自己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坐在人堆里稚嫩无比,原时安看着他的模样,实在是生不起高山仰止之心。
所以,谢青鹤把他的字还来之后,他客气地说:“多谢先生指点。”也没有再说什么。
贺静却在此时抬起头来,替原时安说请:“蒋先生,不是他偷懒不练字,他家……”
原时安低声道:“贺兄。”
贺静只好闭嘴。
谢青鹤问道:“是有难言之隐,不可告人么?”
原时安毕竟还是很想跟随谢青鹤写字,犹豫片刻之后,说道:“倒也不是不可告人。某四岁开蒙,五岁执笔写字,也曾醉心书法。此后家里生了些变故,专心生计,无暇他顾。”
他看着自己写的字,已经尽力去写了,却也看得出来,与从前巅峰时相差太远。
字之一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先生责怪得有道理。我如今家累已无,仍旧散懒不敬,终日饮酒作乐,并未想起翰墨笔端。昨日拜访庄兄,约定今日来拜见先生,我也不曾铺开纸墨事先润笔,临时提笔,一纸荒唐。先生厌我惫懒怠惰,见字不端,我……是该担着的。”原时安诚恳地说。
他还是想拜师,只是刚开始不好意思对着少年模样的谢青鹤说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