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只因为他没有马上上书请辞世子名分,才因婚事回到京城,即刻就遭到了致命的暗害。
第168章 溺杀(14)
以谢青鹤的本意,并不想把神鬼之说大肆宣扬。
世人热衷于探究生前死后的去处,多半缘于对死亡的恐惧,许多俗众迷信之教也喜欢宣扬地狱之苦,以此恐吓百姓奉养皈依。寒江剑派就从来不搞这一套,入世传教时更喜欢教人珍惜现世,把握当时,不去寄望虚无缥缈的前世来生。
原时安与贺静都是正儿八经的儒教学生,讲究的也是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沦落到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地步,是要被抨击耻笑的下流作派。
这是一条。
另外谢青鹤考虑的则是,他这辈子是打算以书画经学立身于世混饭吃。
就跟庄老先生一样,一辈子科举不第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学问够□□,文蕴够丰厚,多的是达官显贵捧臭脚。蒋占文那种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万年老秀才都能小□□活,他养几个姐姐绝没问题。
为了走归隐山林的文宗路线,谢青鹤也不能刚出道就给自己挂上个能招魂的神棍人设。
所以,不管昨夜贺静怎么追问,谢青鹤都避而不谈,只做事不解释。
现在原时安不顾迁西侯府的体面,说了家里的人事纠葛,摆明了就是白捡了爵位的叔父一家出手谋害,可想要拿到切实的证据,还得搞清楚究竟是怎么下的手,害人的原理是什么——也不能说我丢了钱,隔壁邻居突然发了财,那就一定是邻居偷了我的钱。凡事还得看证据。
而且,今晨发现贺静的下人死在了御沟里,贺静也成了受害人之一,他必然也要旁听。
谢青鹤沉默片刻,才说:“人有三魂,曰胎光。曰爽灵。曰幽精。爽灵又称地魂,乃是人的识魂,我昨日去了成渊阁,就看见小原的地魂蹲在门口。”
贺静不住点头:“对对对,先生就拿了个花瓶,把原兄装起来了?”
“通常只有四种人容易离魂,老、弱、病、幼。小原正当壮年,身体康健,想来昏迷之前,也没有遭受过重大的惊吓变故吧?”谢青鹤问。
原时安摇摇头:“没有。我只记得那夜……与贺兄喝了酒,与往常一样睡下。”
“所以,这就绝不可能是个意外。”谢青鹤说。
原时安低头不语。
“我曾经推测,做法将魂魄从你皮囊抽离的术士,应该是道统缺失,又或是修为不高,所以无法将你的魂魄拉得太远,或是直接拘走。昨天在成渊阁你的寝房里,我一直在找施法的镇物,地方比较大,时间也比较紧,确实是没找完——那一把火,应该是想掩藏证据。”谢青鹤说。
贺静不由自主地望向原时安,眼神里带了些难过:“原时祯带人来捣乱,辛仲道在后压阵。眼看辛仲道也收拾不了残局,砚池姑姑就来了……砚池姑姑走后不久,成渊阁外就堆起了干柴火油。”
砚池的主人是焦夫人,也就是自幼抚育原时安长大的叔母,也是原时安的亲姨母。
光看贺静对砚池的热情亲切,就知道原时安一定和他的叔母关系非常密切。这件事的指向非常残酷。原时安微微仰头眨眼,没有说话。
“我的意思是,”谢青鹤压根儿没考虑原时安的感情问题,“他们为什么要毁灭证据?”
原时安和贺静都被问得一愣,往细处想,这件事确实说不通啊!
鬼神之说是拿不出实证的。就算谢青鹤在成渊阁发现了某个施法媒介,也只能帮谢青鹤找出幕后施法之人。这东西不能拿到官府去当证据,原时安想上折子给皇帝告御状都没辙。
用离魂的手法来谋害侯府世子,绝对是一出妙棋。
——你就算知道是他干的,怎么证明呢?
这么有恃无恐的情况下,迁西侯府为什么要铤而走险,选择火烧成渊阁?
贺静看着谢青鹤胸有成竹的模样,知道他八成是有结论了,马上乖学生模样发问:“为什么?”
“世俗的事情,御史衙门、刑部衙门统管。世外的事情,自然也有世外的‘衙门’来管。”谢青鹤不打算走神棍路线,但是,他知道去哪里告状,自然有专业人士来收拾这群害群之马。
当然,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想要单枪匹马、正大光明的放倒迁西侯府,也是有点困难。
那就给寒山写信,请祖师爷出山!
原时安和贺静都有些不理解。
谢青鹤只告诉他们:“你们今日来找我,是要问我如何处置迁西侯府之事?大可不必。我不过是恰逢其会,你们与我不必同仇敌忾。我如何处置此事,与你们无关,你们如何处置此事,也不必考虑我的想法和意见。”
谢青鹤看人极少走眼。他教原时安写字也有几个月了,熟知原时安的脾性。
原时安看似人高马大,长得体体面面,其实生性羸弱,多情柔软。光从他讲述家中人事就知道,他对叔父一家深有感情,最让他厌恶的不是险些害了他性命的叔父一家,而是在他承爵之事上无端作梗的靖西侯和余阁老,他对迁西侯、焦夫人与原时祯的所作所为,只有伤心,没有多少仇恨。
只是贺静把谢青鹤也牵扯了进来,有了火烧成渊阁之事,当时被困在成渊阁的不止原时安一人,谢青鹤和贺静也成了受害者,原时安就不好当作家事处理,必须要问谢青鹤和贺静的意见。
这件事非常微妙。
若迁西侯□□,下毒害人,拿到实证都能公正裁决,没什么可说的。
问题就在于离魂之说太过虚无缥缈,走正常程序根本奈何不了迁西侯,原时安就算知道迁西侯害了自己,他也无法从礼法和律法层面上去剥夺迁西侯的爵位,为自己讨回公道。
他只能走其他途径为自己复仇。比如收集证据给贺静,让贺静找关系弹劾迁西侯、使其坐罪。
这一来很容易陷入家族内斗,迁西侯不管为了什么坐罪,原时安身为世子,很难不受牵连。就算原时安不受牵连,迁西侯坐罪,损害的也是迁西侯府的声望。
除非,原时安自己出面,首告检举。
——这就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丑事了。
不管原时安如何辩白是迁西侯谋害在先,世人眼里他只能是个为了爵位谋害叔父的小人。
家族内卷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太过于复杂。若是原时安没有做好破釜沉舟的准备,谢青鹤绝不可能跟着他一起下水。才认识不到半年的学生,还没混到亲传弟子的身份呢,救一命够意思了。
贺静还想说什么,原时安已经站起身来,躬身作揖:“弟子明白了。”
“不过,先生,弟子还是想知道,究竟是谁想害我,又是谁出手害了我。”原时安眼底隐有湿润闪烁,“叔父,叔母,阿祯。还是他们……一家、三口。”
谢青鹤点头应诺:“这事在我身上。”
原时安拉着贺静出门,贺静脚上还有烫伤,走路像夹着蛋逃命的母鸭子。
走出穿堂之后,贺静干脆挂在原时安身上,非要他背:“走不动了,脚上全是泡!”
原时安昏睡几天也很虚弱,还是勉强背着他,二人甩开了仆婢,独行一段。
“你那么着急拉我出来干什么?这事这么神鬼传奇,说出去谁肯信呐?我跟我爹娘说了,他们估计都不能信!想要报仇雪恨,只怕还得求着先生出手帮忙。先生医术那么好,又会招魂,来个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让他们也尝尝魂魄蹲在门口数蚂蚁的滋味!”贺静气得掐原时安脖子。
原时安低声道:“你没听懂。”
“什么?”
“先生认为,就算我知道了真相,也不会向幕后之人报复。所以,他不想理会这事。”原时安费力地背着贺静,垂眼望着地上平铺的石砖,轻声说。
贺静也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问道:“先生想得对吗?”
原时安背着他沉默地前行。
贺静等了许久,始终没等到原时安的答案。
他噗地跳下地,疼得咧了一下嘴,马上冲着原时安翻脸骂道:“我倒不知道你是这么个宽和大度的脾性。跟我抢枕头的时候,跟我抢娼妇的时候,没见你这么谦让风度!我……我为了你,我家富贵儿都死御沟里了,你忍得下这口气,我忍不了!”
原时安倏地抬起头来。
贺静狠狠瞪着他。
“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是谁。”原时安软了下来,“查到了真相,再想下一步,也不迟吧?”
“我今天才算是看明白了。你就是个……你就是个……你知道吧?你就是个……贱人!就你这种被人打了脸还贴上去的贱性,谁见了不得抽你两巴掌?你倒在床上昏迷不醒,我着急上火到处给你找大夫,找人守在成渊阁,就怕你被人暗害了!我脚上还两溜烫出来的泡呢,你倒是无所谓!”
贺静难得一回爆了粗口,喷的时候口水都飞了出来,恨得咬牙切齿。
“我娘说过,不能与贱人做朋友。贱人不自爱,常在危墙之下,砸死了他自己是不知道心疼的,自然也不会把朋友当一回事。我一直认为,阿娘说的贱人是乡野村夫,一锄头挖到脚,血流一地还能继续下地的‘贱人’。如今我算是明白了,侯府之中,世子之尊,自甘下贱才是真的贱人!”
放完炮之后,贺静又迈起他的鸭子步,一瘸一拐飞快地往回走。
原时安见他走得艰难,忍不住问:“你去哪儿?脚不疼了?”
贺静头也不回,恨恨地说:“我找先生去!先生是天下第一自爱之人,我跟他身边,洗洗随着你这些年不小心沾上的贱性儿!”
原时安欲言又止,轻轻叹了一声。
※
谢青鹤正准备去迁西侯府一趟,贺静就气咻咻地来了,可怜巴巴地说脚疼,求先生治一治。
“你就少走两步,好好养一养,比什么都强。”谢青鹤也是哭笑不得。他能有什么办法?烫伤膏也不是顷刻就得的。此次上京走得匆忙,常备的药物都在羊亭没带着。
贺静跟原时安吵架翻脸,心情不好,就非要赖在谢青鹤这里不走。
谢青鹤也没有赶他。在羊亭县时,贺静与原时安也是每天没事就往谢青鹤家里跑,谢青鹤哪有耐性时时刻刻陪着?就让他俩蹲在西厢房里,自己爱干嘛干嘛。
何况,现在住的就是贺静的园子,也没有把主人家赶出门的道理。
“我这会儿要去成渊阁一趟,下午还要去赵家接人,你就在我这里躺着?”谢青鹤问。
贺静讨好地说:“我给先生驱蚊煮茶。”
这地方长久没有主人来住,守园子的仆人又玩忽职守,廊下全是葱子蒜苗,确实很多蚊子。
谢青鹤与蒋二娘因乘船赶路的缘故,身上都带着驱蚊包,昨夜睡得还算安稳。贺静就比较惨了,白皙的脸颊上都有两个大蚊包——所以他今早处置守园奴婢的时候,尤其愤怒凶狠。
不等谢青鹤收拾出门,贺静又忍不住说:“先生,昨夜我派去买香烛黄纸的小厮,叫富贵。”
谢青鹤有些意外,回头看他。
“他是神威元年生人,今年十七岁。”
“他的妈妈付姑姑是我娘的陪嫁丫鬟,一直服侍我娘,直到我出生了,六岁了,眼看身体康健立住了,才嫁人有了他。他八岁就跟着我,一直在我书房伺候。”
“他喜欢吃蜂蜜,喜欢吃梨,不大会读书,能写一笔漂亮的小楷字。”
“他很吝啬也很贪财。他最大的梦想,是娶灶房的小丫头甜甜做老婆。所以,他把我给他所有的赏钱都攒了起来,还总是拐弯抹角讨赏——他想赎身出籍,想有良田十亩,大宅一座,跟他的小丫头一起生儿育女,过幸福富庶的日子。”
贺静看着谢青鹤的双眼,说:“他是个贱籍奴婢,庶人杀他也不偿命,只要赔钱罚银。”
谢青鹤沉默片刻,说:“知道了。”
贺静原本把两只脚翘着,晾在茶几上,谢青鹤只回答了一句就要出门,他惟恐谢青鹤没听见他的急切与真诚,忍不住站起来追了两步:“先生!奴婢也要有个公道。”
谢青鹤不大喜欢再三应承,这回却没有显出不耐,又答了一次:“知道了。”
※
谢青鹤出门时牵了一匹马,蒋二娘则坐上了贺家的马车,一同出发。
马车慢悠悠往赵家走,谢青鹤则是快马加鞭,上了驰道。所有人都知道谢青鹤是往迁西侯府去了,也都很惊异他究竟会用什么方式去探察成渊阁——昨晚迁西侯府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巡城御史一大早就去问候了,大半个京城都在议论纷纷。
谢青鹤策马进京之前,就在城郊人来人往的货栈乔装改扮,抹了黑粉,抓糙了头发,照着睡大通铺的力工身份仿写了一份路引,还真的就用萝卜雕了个章盖上。
他入魔经历非常多,哪路方言都很熟悉,口音上没有丝毫破绽。
迁西侯府一直派人盯着原时安的去向,眼睁睁地看着谢青鹤钻进了货栈,从此就失去了踪迹。
谢青鹤进京时没牵着马了,跟着商队混了进去,拐进街角把脸上黑粉洗掉一层,头发重新梳整齐,又成了京城街头走街串巷、平平无奇的二流子。逛了两条街之后,他看见一间门脸宽大气派的南北杂货铺,铺门东侧不起眼的地方,悬挂了一方檀木牌子,上面刻着一柄小剑。
谢青鹤叉着脚甩着膀子,流里流气地撞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