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好端端地,怎么回事?”原时安心里已经有了猜测,还是得假装不知道,找下人盘问详情。
他一边骂着人一边往里走,示意下人把谢青鹤与贺静也接进来。
因是夏天暑热,谢青鹤与贺静穿得都挺素净,进府之前接了下人递来的麻布系上,贺静头上还戴着小冠,也匆匆忙忙摘了下来——这会儿也不嚷嚷脚疼了,吸气憋着。
好在灵堂设置的地方都不可能太深,没走两步就到了正堂。
大户人家都是做惯了丧事的,下人们流着泪满眼悲痛,张罗起来纹丝不乱。灵堂已经搭建了七七八八,到处悬挂着丧布灵幡,丧主不在,倒是有穿着重孝的几个年轻人在灵堂前张罗。
“世子来得好快。”焦麒走了出来,两眼微红,满眼仇恨。
焦麒是原时安舅父焦寰的长子,原时安的大表弟。原时安与外家来往不多,这边的表兄弟接触得也很少,谈不上什么感情。他已经听下人说了,原时祯匆匆忙忙来了焦家之后,焦大学士就死了。
——有些事情,原时安被蒙在鼓里,被骗得团团转,原时祯倒是早已知情。
“原时祯在什么地方?”原时安问道。
焦麒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推搡。
原时安在迁西侯府是个弱鸡样儿,到了焦家就不那么好欺负了,眼见焦麒要动手,他抢先一步上前把焦麒推倒在地,怒道:“前面就是外祖父灵前。你要和我厮打?”
焦家几个年轻人全都奔了上来,这几个都是焦麒的兄弟,十几二十岁不等,年纪都不大。
迁西侯府说是侯府,因先迁西侯与皇帝的关系密切,威风比许多老牌公府、乃至王府还大几分。
焦家早几年尚且要哄着这门姻亲行事,如今焦家最大的靠山焦大学士也死了,焦家几个孙辈都不想得罪原时安——迁西侯府的爵位能够父死子继,焦大学士的身份又不能传给儿子。
一向脾气不错的原时安突然发难推倒了焦麒,焦家几个孙辈都冲了上来,七手八脚扶(拦)住焦麒,七嘴八舌地劝:“大哥,息怒。表哥说得对,前边就是祖父灵堂,咱们不能闹起来叫外人看了笑话,更不能让祖父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原时安顺坡下驴,上前硬生生地把焦麒抱在怀里,哽咽道:“你我至亲兄弟,何至于此?”
焦麒被他说得两眼眨眨,眼底也含了些泪水。原时安表现得这么悲痛,他的态度很快就软化了下来,说道:“你既然来了,去看一看祖父吧。他老人家嘴上不说,心里也很想念你。你近日在京城不在羊亭,赶得上见祖父最后一面……也不至留下遗憾。”
这说的是原时安能赶得及在最后瞻仰焦大学士的遗容。
许多时候,父母老病而死,子女飘零在天涯各处,赶回家就得花上几个月。有时候父母已经合棺下葬,就算等着独子回来操办丧事、停尸等着,那尸体多半也腐烂得不能看了。若能在下葬之前,看见曾经抚育爱护过自己的老人,最后还有个人样儿的遗容,会被认为是庆幸之事。
这也证明焦大学士的死亡应该很安祥,否则,焦麒不会这么从容地叫原时安去看。
原时安拍拍他的肩膀:“舅父呢?”
焦麒神色悲戚:“中伏暑热,父亲本就有些不好。听闻祖父归天的消息之后,他哭了一场,这会儿起不来了,请了大夫,正在将息。你问时祯表哥?他在我父亲那里。”
焦家上下似乎还不知道焦夫人已经自杀的消息。
原时安又问道:“外祖父一向身体康健,怎么突然……?”
“我正要问你。时祯表哥说,你带了人去二姑姑院里,逼问她什么如意的事,又说这事跟祖母有关,气得祖父当场就吐了血——是不是这么回事?!”焦麒怒问道。
原时安反问道:“你就不想想,原时祯姓原,姨母嫁入迁西侯府,堂堂侯夫人,照着宗法律法来说,她如今也姓原。原家的事情,本就该原家内部处置,原时祯为何要来外家喷脏?”
焦麒被问得一愣。
这世道就是这么内外分明,本家和外家就是两家,除了年节送礼,彼此很少走动。
出嫁的妇人走亲戚,走的也都是夫家的亲戚。小媳妇想要回娘家都得看婆婆的脸色,等自己熬成婆婆了,娘家父母也多半不在了,兄弟媳妇家里有什么好走动的?从律法上看,在室女与出嫁女,在家庭担任里的角色都截然不同。
如原时安所说,本来是原家内部的一件事,原时祯为什么要跑来焦家求援?
要么这件事是真的,事情真的跟焦家有关,原时祯必须找焦家来分担责任。要么焦夫人与原时祯做贼心虚,在原家犯事搪塞不过去了,只好来焦家搬救兵。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这事都怪不到原时安头上。
要么焦家涉事理亏,要么都怪原时祯多事,节外生枝。
焦麒被祖父身故的愤怒稍微消减,慢慢地也品出了这件事的不同寻常。原时安压根儿就不想去看焦大学士的尸体,他又不是仵作,能看出什么名堂来?他的目标是原时祯。
“当务之急,先把原时祯拿下来。我有话问他。”原时安跟焦麒商量。
焦麒略一犹豫,原时安问道:“你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跑来家里害了外祖父么?左右上下都是你家的人,我就连个从人都没带,还能从你眼皮底下把他带走?”
焦麒看了谢青鹤与贺静一眼,确实都不是下人奴婢的模样。
贺静还临时摘了小冠,头发有点散乱。搁别的场合是仪容不整、有失礼数,放在正在办丧事的焦家就不同了,他摘了头冠散下两缕发丝的倒霉样子,正是因为他重视焦大学士的丧礼。
焦麒考虑片刻之后,说:“我这里不方便走动,叫麟弟带你过去。”
原时安又拉着他说了两句软话,无非是骨血兄弟,同出一脉,虽说彼此姓氏不同了,血流在身上总是亲的,就算外祖父不在了,以后兄弟间还是要多多走动,彼此关照云云……焦麒死了祖父正在伤心,被他说得两眼泪汪汪,不住哽咽。
贺静看在眼里,悄悄给原时安竖了个大拇指,场面啊,兄弟!
谢青鹤则四处张望,想知道“先走一步”的谭长老跑哪儿去了,这么静悄悄的,不正常。
原时安暂时安抚住了焦家的表兄弟,焦麒让焦麟过来,叫他带原时安去后院见焦寰。
焦寰既然在病中,肯定是不让外人打扰的,焦麒想安排谢青鹤和贺静去偏厅休息等待。原时安解释说:“这位是蒋先生,医术超凡。既然舅父身子不好,恰好去看一看。”
谢青鹤也没想过去探望焦寰,已经准备找地方坐下喝茶了,闻言也是一愣。
他的反应让焦麒觉得这不是个准备好的圈套,也就相信了原时安的解释,对着谢青鹤反而热情了许多:“还请先生医者仁心,施以妙手。”焦麒是个孝子,确信谢青鹤是位医术超凡的大夫之后,连祖父的灵堂都暂时撂下,不再让焦麟带着原时安去拜见父亲,决定亲自走一趟。
他快步回到灵堂交代了两句,回来亲自带路:“表哥,先生,还有这位……是贺兄么?许久不见了,恕小弟失礼。这边请,这里小心台阶……”
途经一处花园时,谢青鹤微微侧目,感觉到了一种很奇怪的阴森。
其余人都恍若未觉,谢青鹤下意识地侧目,就在他觉得有东西的地方,谭长老的身影一闪而逝。
——谭长老又开了阳驰阴途术。突然现身一瞬,是发现了谢青鹤的注意,故意现身让谢青鹤确认他的存在。
这个事情就很奇怪了。
要知道对修士而言,死亡远远称不上终结,焦夫人自裁身亡依然被拘魂。
如果焦大学士确实是焦夫人法脉来源,他应该知道自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就算死了,一样会被谭长老拘魂讯问。这时候匆匆忙忙自杀有什么意义?
不管焦大学士是自杀还是意外身故、被人所杀,谭长老都能拘魂讯问。
他不去收拾焦大学士的魂魄,在花园里打转做什么?——没拘到焦大学士的魂?
谢青鹤所有的困惑,在抵达焦寰的住处时,都找到了答案。
焦寰是个二百来斤的大胖子,他住处所有的坐具、卧具,都比别处大一号,用以盛放他的皮囊肉山。这么胖的身材,走动都血行不足,呼吸困难,加上暑热侵袭,日子当然难过。
有了丧父之痛,别人家穿丧服就是难看些,焦寰这么个大胖子,穿上丧服就是生生的折磨。
光是把粗麻疏支的丧服压在身下,他养尊处优白白嫩嫩的皮肤就磨得发红,汗水流出来,肉身压着密不透风,往麻衣上摩擦来去,那就是酷刑。所以,焦寰干脆躺在了床上。
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一墩肉山,贺静都惊呆了。
这就是标准的富贵病啊!哪个大夫来了都不管用吧?只有饿瘦了才能恢复健康。
不过,这里是焦家,焦寰儿子又多,贺静不敢胡说八道,怕被打。
原时安也有点吃惊和尴尬。他记忆里舅舅是个小胖墩,怎么几年不见……就变成肉山了?
焦家请来的大夫已经走了,留了消暑的药剂,药童在熬药,另有丫鬟帮着焦寰擦汗,给他包裹被汗水和粗麻磨得发红的身体。原时祯也不在此处。
焦麒担心父亲的身体,先上前低声说了几句话,马上出来请谢青鹤:“神医先生,这边请。”
贺静瞪了原时安一眼:你要坑死蒋先生?
原时安也略觉不安。人若生病,必然消瘦。想要治瘦病,各位大夫都有一整套经验。胖这个病……它怎么治?
谢青鹤已经神色从容地进了屋。
焦寰还客客气气地跟他打了个招呼,谢青鹤坐在他床边,问道:“来得匆忙,不曾带脉枕。府上有么?借来一用。”焦麒连忙叫下人去找,在旁陪着小心:“辛苦先生了。”
下人把脉枕送来之后,谢青鹤放在床沿上,让焦寰刚好松手搭上。
他切脉的手法自然娴熟从容,焦寰只觉得滚烫的手腕上轻轻按着微凉的手指,突然有些心烦意乱。就在此时,胳膊上突然被缠了一条腰带,他脸色在瞬间变得苍白无比。
焦寰想要抽手,那只捉着他的手就似铁钳,一动不动。
“快把他打出去!”焦寰怒吼,脸色近似狰狞。
原时安与贺静都吓了一跳,两人齐齐护在了谢青鹤跟前,不让下人上前。
焦麒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被父亲吼得心慌不已,问道:“爹,怎么了?”又去问谢青鹤,“先生,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拿腰带缠住我爹的胳膊?”
谢青鹤就坐在床边,死死抓住焦寰的胳膊,凉飕飕地说:“前辈,您要再不来,这局面我可控制不住。待会儿被人拉拉扯扯地松了手,这魂再跑了,您自己去找?”
寒江剑派的修行者都会避免在凡人跟前展露神通,这时候来的紧急,谭长老依然没直接出面。
他用阳驰阴途术在焦大学士府上搜寻,没惊动任何人。听见谢青鹤呼喊之后,他在焦寰住处门外混淆阴阳,直接从阴间回到了阳世,看上去是匆匆忙忙从外边跑进来,把门口的下人吓了一跳。
眼见谭长老进门,焦寰明显更着急了。
他奋力挣扎着,责骂焦麒:“王八狗蛋儿,快着人把他拉扯开!”
焦麒在混乱中听见“王八狗蛋儿”几个字,如遭雷击。
每个人说话的用词咬字腔调都不相同,共同生活在一起的家人可能会互相影响,说话的腔调和方式也不可能完全相同。尤其是父母辈说话时会有不同的口癖,子女可能受父亲影响,也可能受母亲影响,不可能与父母完全一致。
王八狗蛋儿是老家俚语,是焦大学士的家乡话,改了几十年都改不掉的口癖。
焦寰不会说这句话。他出生的时候,焦大学士举业有成,官途顺利,已经做上了五品官。他的母亲施夫人不准许他学习乡间俚语,认为非常低等下流。
从小到大,焦麒从来没有从父亲嘴里听过一句土话俚语,焦寰说的都是官话雅言。
最重要的是,那句“王八狗蛋儿”从情急下喷出的咬字气息,别人学不来。
——那是焦大学士独有的腔调。
焦麒的认知里没有借尸还魂之类的事情,他下意识地认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边焦麒的挣扎更是激烈,他的右手被谢青鹤死死抓住,怎么也脱不开。谭长老马上就要走进内室,情急之下,焦寰侧身用左手握住枕头下的匕首,猛地朝谢青鹤侧耳刺去。
这一刀刺得极其刁毒,一旦顺着耳道刺入,直接就能破开谢青鹤的头颅。
原时安与贺静都看出了这一刀的凶险。
谢青鹤与焦寰坐得太近,焦寰手里有刀,谢青鹤赤手空拳,又腾了一只手抓住焦寰,连腾挪的空间都近乎没有,正要帮忙去拉焦寰——这俩公子哥儿的速度哪里赶得及。
谢青鹤竖起指头在焦寰肘上轻轻一点,焦寰只觉得左臂发麻,匕首已经落在了谢青鹤手里。
谭长老看着缠在焦寰胳膊上的腰带,没好气地说:“你倒是会物尽其用。”
谢青鹤把焦寰的胳膊递给他,说:“你倒是会得了便宜卖乖。要不要?不要我抽手了。”
“等一等。”谭长老说。
谢青鹤抓着焦寰并不轻松,这人还在垂死挣扎,不时想要捶打谢青鹤,并且不断吩咐焦麒:“逆子你耳朵聋了不成?就叫人大摇大摆来我屋里?还不快叫人来把他们打出去!”
焦麒想起那奇怪的一句“王八狗蛋儿”,态度比较犹豫:“爹,您稍安勿躁。先生是世子表哥请来的大夫,儿……”
焦寰痛骂道:“不孝子!忤逆之人!我必将你杖死!来人,快来人!”
听见他的威胁,焦麒反而不那么惊慌了,低声说:“若是儿做错了,愿受阿父家法。若……儿没有错。”焦麒看着焦寰胖乎乎的脸,从那双眼睛里看不见一丝昔日慈爱,轻轻唤,“阿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