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藕香食肆
贺齐只好不说话了,把杯子里的茶喝干,施礼道:“先生有事只管吩咐小的。时候不早了,小的先告退。”
“有事。”谢青鹤让他留下,“我也不问你家少爷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被揍。家里有大人长辈管教是好事。你跟我说说,他受什么罚了?受的是什么伤?我配些药,你差人给他送去。”
贺齐说了半天说不明白,一会儿说可能是被吓的,一会儿说可能是挨了大板子,乱七八糟。
“你什么也没看见,就担心上了?”谢青鹤哭笑不得,“行了,没事了。”
这明显是贺家老太爷做戏。
贺静跑迁西侯府那么一通搅合,先前事儿都不大,贺家也都没吭气。
今天焦夫人的死讯传来,迁西侯府开始办丧事,贺家就觉得这事儿不好玩了,马上把贺静“绑”了回去,说是老太爷痛责小少爷,结果连贺齐这样的心腹都搞不清楚贺静是怎么受罚的,可见就是个把贺静保护在家的幌子,不让迁西侯府上门找麻烦。
先前谢青鹤还觉得有些奇怪。贺静这样任性豪爽的侠气脾性,只可能是在宽和有爱的环境里才能养得出来,他的祖父怎么会是这么古板严厉的作派?动辄家法处置?
如今知道贺老太爷是打着幌子保护贺静,谢青鹤就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
为了配合贺家老太爷的把戏,谢青鹤还真的提着灯去拍了回春堂的门,给贺静配了一剂万用棒伤药,连带着前几日准备的烫伤膏一起,叫贺齐第二天给贺静送去。
贺静被困在家里出不来,叫贺齐带了一封信,信里无非是说我没事,不必担心云云。
谢青鹤心想,我才不担心。
接下来大半个月,谢青鹤都在专心给蒋幼娘疗伤,他的药剂膏剂都是一绝,蒋幼娘恢复得非常好,已经开始练习耳力。回春堂则得了谢青鹤的外伤方子,美滋滋地开始出新版金创药。
贺静闲着无聊,隔一天就给谢青鹤写一封信,不管谢青鹤给不给他回,他反正就要写。
有时候太无聊了,信纸厚厚的一沓,谢青鹤看都要看好久。
这一日,谢青鹤接到贺静的书信,打开来就看见一个巨大的圈。
这年月老师给徒弟批文章,若是看到精彩可取之处,就用笔在旁边画一个圈,所谓可圈可点,就是来自于此。贺静给谢青鹤画了个圈,谢青鹤就有些奇怪了。你圈我做什么?
这时候贺齐在旁边说:“回先生,少爷说,这事不能往纸上写。但他实在觉得先生此事做得大快人心,忍不住要给您喝一声彩。”
什么事不能往纸上写,又什么事做得大快人心?谢青鹤想了想,皱眉道:“知道了。下去吧。”
贺齐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闻言退了下去。
谢青鹤看着贺静送来的信纸,中间溜圆一个圈,看着有些刺眼。
第174章 溺杀(20)
贺静的母亲宣夫人出身公府人家,御下治家很有一套规矩,贺家下人都不爱嚼舌根。
架不住蒋二娘心中愤懑。以她想来,赵家势大,赵小姐有侯府作靠山,妹妹这瞎眼欺凌之仇是绝对没法儿报了。这年月不管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都讲究一个好名声。
蒋二娘的报复方式,就是败坏赵小姐的名声。
她对外到处诉说赵小姐的残忍,哪家金尊玉贵的小大姐会亲手坏人眼睛?看见杀鸡都要晕过去才对。又说因为她这么凶残的脾性,惹恼了未婚夫,已然被订婚多年的未婚夫退婚了!
前面说赵小姐拿剪子捅丫鬟眼睛,邻里街坊听了反应也不大相同。有人同情蒋幼娘,也有人觉得这事寻常。奴婢就是主人家的物件儿,你家夫主生气的时候,不也得砸个杯啊碗的?人家那是官家的千金小姐,责罚个丫鬟又怎么了?
直到蒋二娘说赵小姐因刺瞎眼的事被侯府世子退婚,舆论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连侯府世子都觉得赵小姐脾性不佳,不能聘为妻室,那这位赵小姐肯定是真的脾气不行,连侯府都容不下她了。订婚这么多年,突然被退婚,啧啧,以后可怎么嫁?谁敢娶这毒妇?
还有街坊来恭维蒋二娘,你们家与侯府世子也有关系啊?侯府世子这么看重你家妹子?
三姑六婆来走了一趟,话里话外打趣消遣,更有几分试探,你那妹子是不是长得国色天香?说不得就叫侯府世子纳了做小,也算是他的补偿嘛,谁叫他未婚妻作恶呢!
蒋二娘知道纳妾这事没戏。漫说原世子没有这个意思,只怕心高气傲的小妹也不乐意。
但是,这不耽误她对此感到得意。
原时安是因为蒋幼娘眼瞎之事才退了与赵小姐的婚事,这让她有一种隐约的报复感。
——若赵氏欺辱的不是蒋幼娘,原时安哪里会知道她的真面目?她依然可以风风光光地嫁给原时安,当迁西侯府的世子夫人。就因为她欺负的是蒋幼娘,原时安不仅知道且极其重视此事,就冲着他与弟弟的关系,就不可能娶那毒妇。
这让蒋二娘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叫你欺负我妹子!你可欺负错了人,才落得如此下场!
在回春堂隔壁住了大半个月,前几日蒋二娘忙着照顾妹子没空出门交际,后来谢青鹤处理好迁西侯府与焦家的问题,每天在家照看蒋幼娘吃药换药,挺过了前面几天,蒋幼娘恢复得挺好,蒋二娘就有了闲暇到处串门,去回春堂拿药材的时候顺道坐一坐,叭叭叭说赵小姐的坏话。
这下子附近的街坊邻里全都知道了她家与赵家的恩怨。
前日谢青鹤说想吃碳烤肉,蒋二娘趁着太阳初升暑气未炽,提着篮子出门去买胡椒。
这年月的胡椒是极金贵的佐料,蒋二娘不缺钱就不想去占贺家的便宜,弟弟想吃碳烤肉,她就自己出门去买,免得雁嫂还要回贺家拿牌子去支取。
她还没走到卖胡椒的香料铺子,就听附近相熟的街坊神神秘秘地给她说:“阿弥陀佛,可见是善恶有报。二娘子怕是不知道吧?那城东赵家小姐的亲爹,说是眼睛坏了,不能再当官,灰溜溜地辞官回家了。”
蒋二娘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问:“还有这事儿?!”
赵家上下也不独一人做官,赵小姐的父亲辞官不做了,她的祖父、叔伯仍在任上,外家还有爵位,街上百姓也不敢大肆议论。这嘴闲的街坊跟着蒋二娘一路叨叨,声音压得很低:“听说是早些天眼睛就不好了,找了大夫来治,谁也治不好。嗐,你说,这瞎子怎么当官?……本来说是告假在家养病,这朝廷的官儿也没有无缘无故就除脱的道理,这两天就听说那赵员外自己上书请辞了。”
蒋二娘心里说不出的痛快,去香料铺子买了胡椒,出来发现那街坊菜篮子仍是空的,她故意去了猪肉铺子,买了几斤猪肉,分了半斤给那街坊:“婶子拿回家给小朋友尝尝。”
乐得街坊满脸春风,又叫屠夫白饶了一块血豆腐,这才美滋滋地回家去了。
蒋二娘也很高兴,走路都带风。提着篮子回了家,先把胡椒放在厨房收好,叫帮厨的宋嫂仔细别碰了,中午给少爷做碳烤肉,她自己则洗了手回屋,去给蒋幼娘传递这个好消息。
“她爹眼睛瞎了,官也丢了,可算是出了这一口气!”蒋二娘高兴地说。
蒋幼娘疑惑地问:“这消息作准么?她爹眼睛怎么突然就瞎了?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坊间风闻多半是真。她赵家是多显赫的门第么?于我们平头百姓来说是不得了,搁在京城里也不够看。别人要编排议论,为何不说玉清公主府?为何不说梁王府?去编她一个五品员外郎的府第,有什么好处?”蒋二娘给妹妹倒了一杯药茶,“你今日还没喝吧?还剩这么大一壶,快喝了。”
蒋幼娘还要说什么,蒋二娘又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咱俩知道就好了,可不敢去弟弟跟前说。每回我说赵家的事情,他都不高兴——得亏他是弟弟,我是姐姐,这要是掉个个儿,他得骂我。”
蒋幼娘喝着弟弟配的药茶,口吻变得很温软:“他自认是个男子汉,总是想要保护姐姐的。这事他也没办法,难怪他听着扎心。其实,他带人去把我救了回来,又这么细心照顾我,给我治伤,我就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弟弟了。我们都是长在泥地里的贱人,哪里就能跟官家贵人置气?”
蒋二娘嗐了一声,也跟着叹气:“是这个道理。那侯府的世子,官家的少爷,说是与我们家有关系,那是什么正经关系?今日喊咱们弟弟一句先生,明日也不知道谁是谁了。若是咱们弟弟上进,自己考上功名,谋个一官半职……”
蒋幼娘不禁笑了笑,说:“二姐,小弟说不想下场,就要一辈子闲云野鹤,你别逼他。”
“我也不懂。可能写字画画跟做文章是不一样的吧?咱们弟弟写字很好,画画也好,庄老先生都夸的,就是不肯去考试。我觉得他可能,”蒋二娘悄悄摇头,“不行。算了,不说了。”
谢青鹤在门口站了半天,等她俩聊了个间歇,才端着托盘进来:“三姐姐,换药了。”
蒋二娘偷瞄他脸色,见他神色如常,应该是没听见姐妹俩聊天,这才背过身对蒋幼娘吐吐舌头。
蒋幼娘起身自己解开缠在头上的绷带,说:“我觉得这两日好了许多,只是眼窝里总有些湿湿的东西,也不是血。”
谢青鹤解释说:“伤口已经长起来了。如今天气暑热,姐姐摸着湿的东西是汗水。”
他转身支走蒋二娘:“二姐姐,雁嫂说贺家新送了番瓜来。”
蒋二娘马上起身,说:“我去洗了切两块来。”
谢青鹤一边检查蒋幼娘的眼睛,一边取药水擦拭,说道:“这世上确实没有那么巧合的事。”
蒋幼娘受惊地抬起头,看着谢青鹤的脸。
谢青鹤双手轻柔地替她裹好伤,说:“大丈夫立身处世,一则修身,二则齐家。我未婚娶,三姐姐不曾出嫁,保护家中女眷是我的责任。这事我本不该随意透露。今日告知三姐姐,是想让三姐姐安心知道,从今以后,我会保护好三姐姐。就算力有不逮,”他看着蒋幼娘仅剩的一只眼睛,“让三姐姐受到了不公正的伤害,我也会为三姐姐报仇。”
“三姐姐不要害怕。咱们不惹事,也绝对不怕事。只要自身站定没有错处,什么都不怕。”谢青鹤的声音轻而安定。
蒋幼娘呆了许久,突然抓住谢青鹤的胳膊,仅剩的眼睛啪嗒啪嗒往下掉眼泪。
生在平民百姓家中,人皆不能算人,尤其是迟早要出嫁的女儿,父母兄弟都只将之当作财产,损失了固然心痛,可谁会为了已经损失的钱财去挑战权贵?以至于许多受了欺辱的女子,反倒要被家中父母兄弟埋怨——你为何要惹事?人家不欺负别人,为什么要欺负你?肯定是你自己有问题。
说到底是不替女儿报仇,显得自家窝囊没面子。替女儿报仇,又实在不敢牺牲付出任何代价。
这时候若是对方肯施舍点钱财,既有面子,又有里子,受害者的家里人马上就会接受,甚至再三磕头拜谢主人家的恩德。哪里还有人在乎真正受了委屈的受害者是什么想法?
谢青鹤的保证斩钉截铁,要么保护,要么复仇,没有第三条路。不可能叫你受了委屈就算了。
蒋幼娘自己也觉得不该生事,为了自己这个不值钱的女儿,若是祸害了家中唯一的独苗,独一的儿子,岂不是得不偿失?正因为她这么想,她才会忍不住痛哭流涕。
她觉得自己不值钱,不值得让弟弟去拼命牺牲。弟弟并不这么想。
弟弟说,你不要怕,我会保护你。保护不了就给你报仇。这是我的责任。
哪有这样的责任啊?全天下都没听说过这样的责任。从来只有妇人自挂自残保全名声,几时见过丈夫为了保护家中女眷受祸受灾?这且不到玷污名节的要害处,不过是瞎了一只眼睛而已!
蒋幼娘哭得抽搐,一只手拼命拍谢青鹤的胳膊,哭道:“你怎么这样啊!”
谢青鹤皱眉道:“你又为何这样?我爱护你,你打我作甚?”
把蒋幼娘弄得哭笑不得,拿帕子擤了鼻涕,抽泣道:“我……我也爱护你。你是我们家的独苗,你得珍爱自身啊。我也不问你是怎么弄的,这事可不能再说了。若是被赵家知道了,咱家只怕永世不得安宁。”
谢青鹤给她把药茶端来,放在她面前,看着她流鼻涕的模样有点嫌恶:“二姐姐来了,让她给你打水把脸洗了。有事喊她。”
蒋幼娘忍不住问:“那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知道赵员外郎的眼睛是弟弟的手笔,蒋幼娘做贼心虚,只想尽快逃离京城。
“再有四五日吧。”谢青鹤答道。
他看过蒋幼娘的伤势,已经可以上路了。
蒋幼娘不是养在深闺的娇小姐,身体很健康,坐船对她来说不是负担,而是休息。
谢青鹤也没打算事事都麻烦贺静,朝廷不许官员经商,贺静家里有车有马,还真不一定有船。纵然贺家有船,专门跑一趟也花费极大,若是去借亲戚家的船也得辗转过一道手。不如直接花钱跟商行走,银货两讫,省得路上还要应酬。
蒋二娘跟着谢青鹤走了一趟,已经有了经验,知道想要路上过得舒坦,就得多带行李。
中午吃饭的时候,谢青鹤说了这几日就启程的消息,蒋二娘就开始打包采买。
蒋二娘办事情风风火火,在家里服侍的贺家下人马上就知道他们要走了,雁嫂正在犹豫要不要去贺家报信,谢青鹤把贺齐与雁嫂叫到正屋,说道:“这些日子多蒙贤伉俪关照,如今三姐姐伤势见好,我就要回家去了。这是我给各人备下的礼物,还请两位管家帮忙分发。”
谢青鹤指了指放在盘子里的红封。
他若说是给贺齐与雁嫂的赏钱,这两人肯定要推辞不受,说给其他人的赏钱,贺齐与雁嫂就不好慷他人之慨帮着推了。只得客气几句,再三感谢。
谢青鹤又给了贺齐一封信,说:“这是我给贺公子的书信,还请转交给他。”
贺齐连忙将信收好。
这夫妇两个捧着装了红封的盘子下来,贺齐准备去贺家送信,雁嫂也认得几个字,哎呀一声:“这八个薄些的红封都是一样的,十两的银票。还有一个厚些的,写着你的名字。”
贺齐凑过去一看,雁嫂已经把那个红封拆开,里面夹着五十两的银票,另有一本字帖。
雁嫂惊喜无比:“哎呀!字帖!”
贺齐与雁嫂的儿子刚满五岁,正是陪着小少爷读书开蒙的时候,雁嫂跟蒋二娘提起自家儿子的时候也满脸骄傲,冷不丁被谢青鹤听见了记在心里,临别之时,谢青鹤这会儿也是身无长物,没什么之前的东西赏赐,于是亲自写了字帖相赠。
贺齐打小在贺启明的书房里伺候,知道东西珍贵,叫雁嫂拿绒布把字帖包了,说:“恰好我回去送信,问问少爷怎么处置才好。”
雁嫂有些不舍,嘟囔道:“这是蒋先生给咱们皮儿的……”
贺齐不禁好笑:“傻婆娘,咱们全家都是老爷、少爷的奴婢,连皮儿都是小少爷的跟班,哪有什么是自己的?”
雁嫂只得扁扁嘴,给他理了理衣襟:“早去早回。晚上吃卤肉面呢。”